從前,有個叫趙子杰的浙江少年,不到十八歲就中了進士,當(dāng)上了山東黃縣縣令,真可以算是春風(fēng)得意。但他的父親趙成建很是擔(dān)心:兒子太年輕了,朝廷將一縣的百姓交給他,萬一他有個什么閃失,豈不是上對不起朝廷,下對不起黃縣的百姓?思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自己陪同兒子上任,時刻為他把關(guān),這樣才穩(wěn)妥。于是,父親趙成建和兒子趙子杰一同到了黃縣。
自從到了黃縣后,父親趙成建比他的縣官兒子還要操心,所有的公文父親都要親自過目,給兒子分析透徹;兒子每審理一個案子之前,都要聽取父親的意見——趙子杰其實就像是一個牽線木偶人,那根線呀,就在他父親的手上攥得牢牢的——他只要在文件上簽字就可以了。每天晚上,在燭光下,父親還要給縣官兒子上課——怎樣才能做一個好官。衙門里的公差們都知道這個情況,背后都管趙子杰叫“孝子縣官”。但趙成建本來就是浙江有名的讀書人,又有見識,他給兒子的指導(dǎo)從來都是有的放矢,有根有據(jù);而趙子杰人既聰明又善于聽取父親的意見,于是,趙子杰上任不到一年,便將黃縣治理得井井有條,老百姓也都對他稱贊不已;就連他的頂頭上司山東巡撫王之芳也不因他年齡小而輕視他,相反,一直對他十分看重。
一天,趙子杰經(jīng)過一個叫古井村的地方,恰好遇到一支送殯隊伍。過去呀,雖然官員過道,百姓要回避,但如果趕上老百姓婚喪嫁娶的隊伍,那官員就得靜靜地在路邊等候,讓老百姓先走。于是,趙子杰下了馬,站在一邊看這支送殯隊伍經(jīng)過。只見這支隊伍浩浩蕩蕩,至少也有一百來號人,鑼鼓震天,好不氣派。不一會兒工夫,靈柩從趙子杰旁邊過去了,接著,一輛白色的轎子也抬著要經(jīng)過。從轎子里傳來了“嗚嗚”的女人哭聲。趙子杰正猜想著這肯定是死者的妻子,忽然一陣狂風(fēng)刮來,白色的轎簾猛地一下被掀開,里面坐的女子暴露在趙子杰的視線中。只見這女子全身素白,但這風(fēng)實在是太大了,女子的衣裙不由得隨風(fēng)飄揚,她里面居然是異常鮮艷的紅裙!
趙子杰看見這女子如此著裝,心中覺得既詭異又不近常理,哪有剛剛死了丈夫的未亡人這副打扮的!這女子肯定不是死者的妻子!出于好奇,也想印證一下自己的判斷是不是正確,趙子杰讓一個衙役去問問老百姓這女人究竟是誰。
沒多久,衙役回來了:“大人,死者是個監(jiān)生,叫鄧浮伯,病了很久。家里并沒有別的女眷,那孝轎里坐的就是他的妻子刁氏?!壁w子杰大為疑心,丈夫剛死,怎么可以在孝衣里面穿那么鮮艷的紅裙呢?這女人到底是什么心態(tài)呢?鄧浮伯真的是久病不治正常死亡的嗎?趙子杰越想越覺得這件事疑霧重重,他當(dāng)機立斷讓衙役喝令送殯隊伍停止前進,將棺材就近停在附近的佛光寺,等候尸檢。
這下子鄧浮伯的親戚們可慌了,他們從來都沒有聽說有這樣的怪事——一個安分守己的良民死了,官府居然不肯他入土為安!這是什么道理?于是鄧浮伯的叔叔領(lǐng)著親友們急忙來見趙子杰,苦苦哀求盡早讓他們把喪事辦完,但趙子杰堅決不同意。他叔叔跪在趙子杰面前,連連磕頭:“大人,我侄子的確是正常死亡,他都病了有三四個月了,城里有名的醫(yī)生也都請遍了,可還是無力回天呀!請老爺您讓我們走吧,耽誤了吉時,我侄子下輩子也不得投胎到好人家呀!”但趙子杰絲毫不讓步。
從縣里匆匆趕來的仵作當(dāng)眾打開了棺木,只見死者衣著整齊地躺著。仵作仔細(xì)檢查后,匯報說:“大人,尸體上下并無任何傷痕,也無中毒痕跡,的確是自然死亡。”
這下趙子杰可捅了馬蜂窩!鄧浮伯的親戚和妻子都憤怒了,這是什么世道!好端端的喪事就這樣被攪了!刁氏哭著說:“大人您以莫須有的罪名,打開死者的棺木,翻動死者的尸骨,死者犯了什么法,死了還不得安寧?您現(xiàn)在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
趙子杰并沒有慌神,他說:“夫人說得對!死者無辜,不能讓他入土為安,是我的不對。我馬上去面見巡撫大人,請求處分!”
趙子杰立刻來到省城,對巡撫王之芳說明情況。王巡撫連聲責(zé)怪:“你也太魯莽了!按照條例,你這種情況是要革職的呀!現(xiàn)在怎么辦是好?” 趙子杰說:“大人,我當(dāng)初那么做,就已經(jīng)料想到有這么個可能,但是,不讓死者沉冤昭雪,是父母官的失職。請不要這么匆忙給我處罰,給我三個月的期限,我一定查出真相!如果到期我還不能證明我是正確的,我一定主動請辭!”趙子杰的答復(fù)如此理直氣壯,王巡撫本身又很喜歡這個年輕能干的小伙子,也就不好硬逼他了,但心里也為趙子杰捏了一把汗。
趙子杰回到縣衙,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告訴父親。趙成建沉吟許久,既欣慰又擔(dān)心地說:“你能發(fā)現(xiàn)細(xì)微的破綻,的確讓我很高興。但鄧家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家,我聽說他們家還有親朋在朝廷為官,你一定要小心行事。俗話說得好:‘打蛇打七寸’,這事涉及到閨閣私密,萬萬不可因一條被風(fēng)掀起的紅裙子而招來禍害!”趙子杰頓時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是啊,你難道可以對人說,我看到死者的妻子穿了條紅裙子,就可以懷疑死者死得蹊蹺?得有證據(jù)!趙子杰用力對父親點點頭。
第二天,衙門傳來消息,少年縣令趙子杰病了,不能處理公務(wù),一切公務(wù)都往后推。縣里的縉紳們聽到后,都譏笑個不停。大家都說,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昨天在那么多人面前耍了一次縣令大人的威風(fēng),現(xiàn)在不曉得怎么收場了,只好做一只縮頭烏龜縮在縣衙里了,怎么看他都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于是,縣里的縉紳們故意找了些事情去請示少年縣令趙子杰,但不管是什么事情,他誰都不見,徹底地閉門不出了!
實際上,趙子杰并沒有被嚇倒,他換了一身看相打卦的打扮,開始了微服私訪。
趙子杰自從出了縣衙,一直在鄧浮伯家周圍的幾個村莊轉(zhuǎn)悠,可是,一個多月過去了,他所到之處,都異常平靜,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有人對鄧浮伯之死有絲毫的懷疑。趙子杰心里有點發(fā)毛了,難道是自己的判斷失誤?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搞不好,自己的仕途就會因此完蛋!
這天晚上,趙子杰來到一個小村莊,他無處歇息,只好在一片農(nóng)田當(dāng)中的小草棚當(dāng)中躺了下來??蓻]多久,一個四十來歲的農(nóng)民也來到了小草棚,問:“這位客人,你怎么在我的守夜草棚里呢?”趙子杰趕緊起來行禮:“對不起,大哥。我是一個不幸流落貴鄉(xiāng)的外鄉(xiāng)人,靠算卦糊口,天色已晚,無錢住宿,只好找到這里。”那人同情地說:“唉,誰能帶著房子出門呢?我看客人你也是個面善的人,不嫌棄的話,就在這里擠一夜吧!”趙子杰連聲稱謝。但這小草棚實在是太小了,兩個人根本沒辦法躺著,只好坐著。那人又說自己是給主人看莊稼的,也不敢睡覺。趙子杰摸出個酒葫蘆,遞給那人:“大哥,夜深寒氣重,喝口酒吧。”于是,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來了,話匣子也不知不覺地打開了。
趙子杰本來就在打探鄧浮伯之死,他可不愿意放過任何一個人,于是,他故意說:“我看你們這里今年的年成不錯,如果再攤上個不錯的縣令,老百姓的日子就過得下去了?!蹦侨碎L嘆一聲:“唉,這話你就別說了。我們黃縣早先這十多年,一直都是些貪官暴吏,去年好不容易來個個好縣令,可惜這回又干不長了。唉,老天不長眼呀!”趙子杰心中暗喜,順著那人的話頭說:“是呀,我也聽說那娃娃縣令不錯,可這次他是冒失了些?!蹦侨嗣秃攘艘豢诰疲骸八故菦]錯,可惜的是,即使驗尸,他也找不出破綻的?!壁w子杰頓時明白,眼前這個人一定是他苦苦尋找的知情人,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蚱鹁瘢肼犇侨死^續(xù)講,可那人搖搖頭說:“算了,算了,我們老百姓講這些是非做什么呢?亂嚼舌頭可不行哦!”趙子杰有些失望,但臉上也沒有顯露出來。兩人就這么東扯葫蘆西扯葉地閑聊著。趙子杰問:“大哥,你有幾個孩子呀?”那人笑了:“我還沒娶老婆呢!”趙子杰恭維說:“我看你的面相,今年是會發(fā)筆小財,到時你就可以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好日子了!”那人擺擺手,連連搖頭:“小老弟,你千萬別跟我提‘老婆’這兩個字。如果活得不耐煩了,想要找死的人,就去娶老婆。我現(xiàn)在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日子好得很呢!我干嗎自討苦吃?”趙子杰覺得奇怪:“大哥,有個老婆,不就有個伴嗎?”
這時,那人的酒勁也涌上來了,舌頭也有些大了,他打了個酒嗝,說:“小老弟,我們都是鄉(xiāng)野小民,這話我也只跟你說,想來你這么忠厚的人也不會講出去。實不相瞞,我年輕的時候做過小偷,后來還是膽子小,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種地了。我這人有錢了喜歡到村頭酒店賭錢,幾個月前的一天晚上,我把上衣都賭沒了?;丶业穆飞希覜]辦法,只好重操舊業(yè),琢磨著到鄰村的監(jiān)生鄧浮伯家里去偷點東西,好把這漏洞給補上。為什么到他家呢?因為這鄧浮伯病了三四個月,家里也沒有別的男人,即使被發(fā)現(xiàn)了,我也跑得了?!蹦侨擞趾攘艘豢诰?,“當(dāng)時已近三更,鄧家人上上下下都睡著了,悄無聲息,只有鄧浮伯的房間還有一點燈光。我于是靠近窗子,想看看情形,誰知不看則已,一看呀,毛骨悚然!”說到這里,那人又是連連搖頭。趙子杰很有興致地問:“怎么啦?”那人還是連連搖頭。趙子杰有些掃興地說:“大哥,你這么吞吞吐吐的,真是吊人胃口!”那人用手指天:“小老弟,如果你對天發(fā)誓,我就全部說出來?!壁w子杰嚴(yán)肅地說:“我決不泄露?!?/p>
那人說:“我在窗外看著,只聽見鄧浮伯在床上哼哼唧唧,他老婆默默坐在床邊。突然,他老婆起身把油燈挑亮,向床后招手,一個男人居然走了出來!他們兩人咬了好一陣耳朵,那女人拿出一塊布,在那個男人的協(xié)助下,將鄧浮伯的嘴堵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兩人又將他扛到地上,把他的雙腳捆在床腳上,剝下他的褲子,露出屁股。這時,那男人從一個罐子里取出一條小蛇,把它的頭放進一根小竹管,然后將小竹管對準(zhǔn)鄧浮伯的肛門。只見那女人將一把剪刀遞給男人,男人猛地剪下小蛇的尾巴,那小蛇疼得拼命往鄧浮伯的身體里鉆,可憐那鄧浮伯身子扭曲幾下,就再也沒有了動靜。那兩人相視一笑,將尸體搬回床上。我看得心驚肉跳,趕緊離開。小老弟,你說,娶個這樣的女人,不是活得不耐煩了?”趙子杰連連點頭。
第三天,從縣衙傳來驚人消息:那個惹下大禍的少年縣令病好了,而且要再次開棺驗尸!鄧浮伯的親戚們憤怒了,這是什么世道!有棺不能葬,有穴不能埋!黃縣所有的人都為鄧浮伯死后離奇而不幸的遭遇憤憤不平,整個縣城的大街小巷都在談?wù)撝倌昕h令可笑而糊涂的舉動。
在鄧浮伯的墳?zāi)骨埃嚫〔钠拮雍陀H戚齊刷刷地跪下,請求趙子杰收回成命。趙子杰不為所動,他和顏悅色地對鄧浮伯的親友們說:“死者是你們的至親好友,難道你們希望他死得不明不白嗎?我沒有真憑實據(jù),也不敢再次開棺。這次如果我錯了,我終身不踏進黃縣半步!”見縣官把話說得這么沒有回旋的余地,親戚們也不能這么堅持了,他們只好同意尸檢。
墳?zāi)雇陂_,棺木再次打開。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的,是已經(jīng)在腐爛的尸體,每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仵作從鄧浮伯的腸子中,拿出了一條沒有尾巴的死蛇!
在物證和人證的面前,刁氏只有低頭認(rèn)罪。原來,鄧浮伯久病纏身,刁氏的表兄與她密謀,殺死他之后兩人既可以結(jié)婚,又可以得到大筆的財產(chǎn),可以說是一舉兩得。這樣殺人不見血的方法又可以算是神不知鬼不覺,哪里知道會被精明少年縣令察覺呢?
趙子杰點點頭:“你們的計劃的確完美無缺,但我有一事不解,你為什么要在孝服里穿一條如此鮮艷的紅裙呢?”刁氏哭泣不止:“殺死丈夫后,我總在疑神疑鬼,怕他陰魂不散。聽說鬼怕紅色,所以……”
眾人無不佩服少年縣令趙子杰的判斷力。
(本故事改編自清長白浩歌子的《螢窗異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