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市區(qū)通往郊外的公路上行駛著一輛班車。班車?yán)锊シ胖芙軅愊衲罱?jīng)一樣的歌曲,歌詞雖聽不清楚,但曲調(diào)非常優(yōu)美。坐在后排角落的萬家根越是想聽清那歌詞,前面的男女員工就越是盡情打逗、談笑,萬家根在這家合資企業(yè)里的職位是最低的,他沒有任何資格向別人提出要求。無奈之余,他唯有將目光投向窗外。
沿途的一切,乏味至極。農(nóng)民都想著到城市打工掙錢,大片大片撂荒的土地上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一路上,百無聊賴的萬家根總想捕捉一些活動的景物,卻很難如愿。當(dāng)班車經(jīng)過鐵道岔口時,幾座像是倉庫的簡易房映入他的眼簾,松松垮垮的鐵絲網(wǎng)內(nèi)排列著幾個黑暗的窗口,在這殘破、衰敗的地方,看不到一個人影。
班車?yán)^續(xù)向前行進(jìn),車廂內(nèi)仍然像剛才一樣熱熱鬧鬧,而萬家根的心情卻空空落落的,絲毫打不起精神……
周末這天,班車經(jīng)過鐵道岔口時,萬家根終于在簡易房的某個窗口看到了“活動的畫面”——那是一雙手,十指并攏,正在做出在宗教儀式中常見的祈禱動作,更為奇怪的是,那兩只手腕上好像還捆扎著白色的繩結(jié)。
萬家根的心臟仿佛被重物猛擊了一下!
那窗口,那作出祈禱動作的雙手,瞬間就滑了過去。萬家根急忙向前面的員工發(fā)出詢問:“喂,你們看見了嗎?剛才那窗口里露出一雙手……”
沒人搭理他。
前面的男女員工繼續(xù)打逗、談笑。孤獨的萬家根坐在后排的角落只能無聲地嘆息。是誰在那黑暗的窗口向天空做出祈禱的動作呢?萬家根苦苦猜想,究其原因,也許能列出十條八條,但有一點應(yīng)該是肯定的,那雙伸出窗口的手,絕不是惡作劇。
在工廠的流水線上,萬家根手忙腳亂地度過了一天。熬到下班,坐進(jìn)班車,男女員工們又開始打逗、談笑,萬家根將視線轉(zhuǎn)向窗外,憂心忡忡地想著他的心事。班車接近鐵道岔口了,萬家根不覺欠起身來。他對那雙祈禱的手雖念念不忘,可又希望早晨見到的現(xiàn)象僅僅是個幻覺。然而,現(xiàn)實卻令他震撼不已:在簡易房的黑暗窗口內(nèi),那雙祈禱的手依舊向著天空微微擺動,手腕上的白色繩結(jié)也看得愈加清晰!
萬家根指點著窗外高聲喊叫道:“停車,快停車!那邊的房子里有人求救……”
但是,車廂內(nèi)所有的員工竟對萬家根怒目相向:“這外來的小子瞎咋呼什么?” “坐下,我們的車?yán)餂]有你發(fā)號施令的權(quán)利!”不知是誰的一只大手粗暴地將萬家根按倒在座位上。
司機搖頭晃腦,甩出一句難聽的詈罵,加大油門,駕駛著班車呼嘯而去。深受欺辱的萬家根低著頭不住地哆嗦。
在特定的時刻,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決斷。
每天萬家根都要乘班車返回市區(qū),今天他改變了主意。到了郊外的第一個班車站,他毅然下了車。
班車開走了,留給萬家根的是幾聲嗤笑和車輪蕩起的灰塵,而他義無反顧地踏上了自己認(rèn)定的“征途”。此時,心地善良的萬家根血管內(nèi)涌動著一股激情,他要親眼查看一番,如果那簡易房里真的有人遭難了,他要想盡一切辦法進(jìn)行解救,如果最終是一場騙局或誤會,他也毫無怨悔。做人嘛,總該有點同情心和責(zé)任感。萬家根快步走回鐵道岔口,看看周圍沒什么異樣動靜,他鉆進(jìn)鐵絲網(wǎng)摸索到了簡易房附近。沿著墻壁,他仔細(xì)觀察,在第三窗口隱約聽到了像是哭泣的聲音。從地面到窗臺足有兩米多高,小個子的萬家根搬來幾塊磚頭墊在腳下。他正要攀爬上去,房板的后面忽然傳來兩個人的對話。
“哥,你把單小妹關(guān)在這里,是要犯綁架罪的?!?“老二,你糊涂啦?單小妹她哥哥坑了我們十萬塊錢,跑得無影無蹤,這筆賬應(yīng)該怎么算?” “那我也不能看著你犯法!” “說得輕巧,他媽的不犯法能把錢要回來嗎?”
兄弟兩個爭吵不休……
萬家根趁機躥上窗口,因用力過猛,腳下那幾塊磚頭嘩啦一聲倒下了。他顧不得多考慮,蹬著墻板將半個身子探進(jìn)窗口。出乎意料的是,在窗口下方閃爍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接著他就辨認(rèn)出一個姑娘的身影,膽怯地退縮在墻角。“喂,你能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嗎?”萬家根一句天真的問話,當(dāng)即引來了一場災(zāi)難。
有人在背后狠狠地擂了他一拳!
萬家根“撲通”摔進(jìn)了窗口。這下子把他摔懵了,沒等他緩過神來,房門呼地敞開,兩個人影迅速闖入。隨后,一陣兇暴的拳打腳踢就落在萬家根身上?!案纾瑒e打了,別打了,你要打死他嗎?”這是那個弟弟在一旁勸阻……不知過了多久,萬家根從昏迷中醒來。他能感覺到鼻孔流血,渾身疼痛。有個老虎鉗子似的手掌揪著他的頭發(fā)迫使他仰起面孔,從對面噴出的濃烈煙酒混合氣味直撲他的口鼻?!罢l派你來的?是單明那個王八蛋嗎?他藏到哪里去了?到底還不還我們的錢?”
萬家根翕動腫脹的嘴唇,吐出三個字:“不知道?!?/p>
一記耳光,打得萬家根眼冒金花,腥咸的鼻血流進(jìn)了他的嘴角。“在我閻老大面前你最好放聰明一點,不說實話,小心我要了你的命!”自稱是閻老大的家伙又揚起了巴掌,卻被旁邊的老二攔住。萬家根偷眼打量,見那哥倆面容雖很相像,但老大強悍如狼,老二則顯得文質(zhì)彬彬。他利用這個間隙編了幾句謊話:“有一只好看的小鳥飛到這里來了,我為了追趕小鳥,才爬上窗口……實在不曉得你們說得那些事情。”
“我閻老大會信你的鬼話嗎?你小子準(zhǔn)是替單明來打探消息的,看我不揍扁了你!”氣急敗壞的閻老大還想施展拳腳,他的兄弟竭力攔擋,兩人撕扯起來??此频奈馁|(zhì)彬彬的老二,臂力卻大得驚人,眨眼之際,居然把閻老大推出了門外。
短暫的沉寂,使萬家根得以喘息。窗口的光線已暗淡模糊,天快黑了。傷痕累累的萬家根從地上掙扎著扭過頭頸,與墻角下被繩索捆綁著的姑娘對視了一眼?!鞍?,苦了你了……我并不認(rèn)識你呀,你為什么要跑到這個地方來?”姑娘的語調(diào)很溫柔,帶著幾分歉意。萬家根頓覺心頭升起一絲暖意,他強打精神說道:“誰還能像我這樣傻實成呢?不瞞你說,今天早晨,我在班車上看到一雙手伸出窗口做著祈禱的動作,我以為是幻覺。下班后,我又一次看到了你的祈禱動作,就認(rèn)準(zhǔn)是有人在求救了,所以才提前下車,鉆過鐵絲網(wǎng),爬上窗口……”
姑娘先是驚訝,后又深受感動,她望著萬家根,眼眶中不禁流出大顆大顆的淚珠,在暮色的襯托下如水晶般明亮。她舉起被捆綁的雙手,哀婉地說:“我是在替人受難,別看他們沒有封堵我的嘴,可我只要大聲喊叫,準(zhǔn)會引來殺身之禍。我除了爬到箱子上向窗外的蒼天祈禱,還能做些什么呢?”
萬家根問道:“那個叫單明的是你哥哥嗎?他真的坑了人家十萬塊錢?”姑娘點了點頭。萬家根向姑娘挪動了幾步,壓低嗓音說:“我既然來了,就應(yīng)該想辦法救你出去。”光線不足,萬家根看不清姑娘的表情,但能聽到因緊張而變得急促的呼吸?!澳闶莻€好人,還是自己逃走吧,或者到外面報警也行?!惫媚锘炭植话病Hf家根反倒勇氣陡增,他一面安慰姑娘,一面試圖解開繩索。
霍地,門外響起猛烈的廝打聲,其中夾雜著閻老大粗野的叫罵!那哥倆肯定是發(fā)生了不容調(diào)和的爭執(zhí)。萬家根忍著傷痛忙碌著,顫抖的手指根本不聽使喚,急得他滿頭冒汗,索性用牙齒去啃那繩結(jié)。
外面有人倒下了,身體沉重地撞擊著墻板……少頃,房門洞開,暗淡的月光映出個人影,手里攥著一把匕首,是閻家老二。萬家根馬上站起身來,盡管手無寸鐵,仍像個大英雄似的擋在姑娘前面。老二喘著粗氣對萬家根說:“閃開,我想跟單小妹說幾句話。”萬家根挺著胸脯不肯讓步。老二苦笑道:“你倒很有些膽氣,可惜我沒心思追究你的來歷。算了,咱們都不要耽擱時間啦,請你讓開,我要放單小妹離開這鬼地方?!彼~步走上前來,將匕首伸向萬家根的身后。
剎那間,萬家根曾想過要與對方不顧一切地拼命,但閻家老二用匕首干凈利落地割斷了單小妹手腕上的繩索。
眼前的情景使萬家根手足無措。
閻家老二收回匕首,沉痛地注視著姑娘:“單小妹,你聽著,是你的哥哥把我們害苦了,我們才迫不得已把你捆綁到這里。事實證明,你哥哥只想賴賬,他對你的生死漠不關(guān)心?,F(xiàn)在,又多了個攪局的,而我的哥哥已經(jīng)急得快發(fā)瘋了,再拖延下去,一定會鬧出人命,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悲劇發(fā)生!我們哥倆現(xiàn)在就回去,你和這位不速之客也趕快離開吧。單小妹,你若是痛恨我們,可以去報警,不過,如果你能體諒我們的難處,請你找到你的哥哥說明原委,他要是還有一點良心,就應(yīng)該歸還我們那十萬塊錢?!闭f罷,他搖晃著身子走出門外。
摩托車的轟鳴震動了蒼茫的夜晚。
萬家根與單小妹相互攙扶著走到門口,看到閻家老二駕車離去,那后座上倒伏著閻老大,雙手被繩索緊緊捆綁……
兩年后的一個傍晚,一輛紅色轎車從郊外的公路上緩緩?fù)?吭阼F道岔口邊。萬家根走出車門,隨后是懷抱著一個嬰兒的單小妹。映著瑰麗的夕陽,一片公寓樓取代了原先那幾座簡易房。這夫妻二人回想往事,感慨萬千。單小妹將孩子遞給丈夫,獨自向前走了幾步,雙手合十,高高舉起,又做出個虔誠的祈禱動作,嘴里還默默叨念著什么。
“故地重游,你在想什么?”萬家根詢問愛妻。
單小妹深情地凝視著萬家根,柔聲低語道:“我在想,這里是我一生難忘的轉(zhuǎn)折點。經(jīng)過那個不同尋常夜晚,我的哥哥改邪歸正了,閻家兄弟也追回了欠款。而最重要的是上蒼為我送來一位忠厚善良的丈夫,還有個小天使般的女兒……此刻,我是在為我們?nèi)胰俗80??!?/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