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晌午,天橋的街市上就開始熱鬧起來。那些靠著耍手藝養(yǎng)家糊口的人們紛紛擺好攤子,拿出看家本事,想吸引住路人的目光。這時,只聽有人大喊一聲:“別瞎比劃了,拿出點真功夫來吧!”人們尋聲望去,只見鴻福祥鞋店的門口圍了黑壓壓的一群人,都伸長了脖子往里看著。
只見中間站著一個瘦瘦弱弱的漢子,面前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一把劍和一罐子水。那個漢子正站在桌子前面比劃著,卻不說話,嘴巴里“啊吧啊吧”的,人們這才明白他是個啞巴。啞巴到天橋來擺攤子賣藝,那才叫新鮮呢。不是有句歇后語:天橋的把式——光說不練。要想在天橋上混飯吃,先得有嘴皮子功夫,把觀眾先聚攏了,再表演功夫。嘴皮子笨一點兒的都攏不來人,那就賺不著錢呀。今兒還來了一個啞巴,難怪人們跟看怪物似的看熱鬧呢。那個啞巴卻還在起勁地比劃著,有耐不住性子的轉(zhuǎn)身要走,啞巴看時機到了,忽然大喊一聲:“啊吧——”
他跳上桌子,先是練了一趟拳腳,活動開了身子,然后伸長脖子,展胸呼氣。稍傾,他就跳下桌子,張開了嘴巴,拿起那柄尺把長的短劍,手握劍柄,劍尖朝下,一點一點地插進嘴巴里。眾人眼看著那柄劍漸漸沒進他嘴里,不覺都瞪大了眼睛,大氣也不敢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時間鴉雀無聲。那柄短劍被啞巴吞下去之后,眾人正要叫好,卻見啞巴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又伸伸脖子,張大了嘴巴,竟把劍柄也都按進了嘴巴里,這才展開雙手。眾人都看得清楚,那柄劍已沒了蹤影,隨即“好”聲一片。啞巴大吼一聲,一把拔出短劍,給眾人鞠了一躬,端起那罐子水喝了,然后把空罐子擺到地上。眾人紛紛掏出銅錢,扔到他的空罐子里。
眾人漸漸散去了,啞巴揀起罐子和散落在地上的銅錢。這時,一只大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你再給我演一遍吧!”說著,從袖筒里掏出一錠銀子,拍在桌子上。啞巴抬頭看去,卻見這人約莫二十來歲,穿著一身干凈的舊布衫,臉上疙疙瘩瘩,盡是傷疤,心下一驚。那人卻不再說話,拿過他那把短劍仔細端詳一番,然后交到他手里,冷冰冰地命令:“練吧?!眴“臀窇值睾笸肆艘徊?,把那錠銀子遞給他,同時指著自己的脖子,又一通“啊吧啊吧”。那小伙子卻瞪圓了眼睛,“呼”地從懷里掏出一把匕首:“你再不演我就廢了你!”那匕首落到桌子上,彈起來,鞘也彈開了,閃出寒光。啞巴嚇得倒退了兩步,一時呆在那里。
人們看到這里出了事兒,紛紛圍過來,有人認出那小伙子是鴻福祥鞋店的少掌柜洪金澶,武功高強,卻不知他為何跟這個賣藝的叫起板來。洪金澶把那錠銀子塞回他手里,厲聲說:“今兒你要是不給我演好了,往后就別在天橋上混了?!蹦菃“涂崔植贿^他,只好收下銀子,又吞了一回劍。洪金澶看他把劍塞到了嘴里,叫了一聲“好”,轉(zhuǎn)身進了鞋店。啞巴惶惑地望著他的背影,好半天也沒回過神來。
三更鼓過,啞巴正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忽聽到院子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他支棱起耳朵,聽那聲音到了房門口,正要披衣坐起看個究竟,卻聽“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只見洪金澶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床前,接連磕了三個響頭:“師父,求你收下我吧。”見他面露遲疑之色,洪金澶興奮地跳起來,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師傅長師傅短地叫起來。啞巴只好含笑點頭,算是收下了他。
啞巴漸漸發(fā)現(xiàn),洪金澶雖然貴為鴻福祥鞋店的少掌柜,卻很少到鞋店里去,對做鞋的手藝更是一竅不通,相反,更喜歡舞槍弄棒,跟著天橋上的兩位名武師學(xué)了武功,現(xiàn)今已然出神入化。別看他年紀(jì)輕輕,卻已罕逢敵手了。啞巴更是疑惑,寫下字來,問他為什么要跟著自己學(xué)這門沒用的功夫。洪金澶笑嘻嘻地說:“我覺得好玩兒啊。”啞巴覺得他沒說心里話。
洪金澶老是纏著啞巴,要跟他學(xué)功夫,但啞巴卻不著急,先教他把脖子伸直了讓喉嚨寬大筆直,接著就給他做了一柄短小的木劍,讓他一點點練習(xí)。但那木劍一捅進喉嚨里,洪金澶就惡心得不行,狂吐不止。啞巴仔細地看過他的喉嚨,發(fā)現(xiàn)他的喉嚨細小,不適合練這門功夫,但洪金澶卻認準(zhǔn)了,非要學(xué)下去,就把那柄木劍一次又一次地放進喉嚨里。啞巴看著他萬分痛苦的樣子,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這天傍晚,師徒二人從天橋回來,啞巴讓洪金澶在家里炒兩個菜,自己拿上幾個銅錢,到街上去買羊頭肉,不大一會兒,啞巴買了羊頭肉回來,卻不見了洪金澶。他忙走進屋里,愕然發(fā)現(xiàn)洪金澶倒在地上,嘴巴里插著啞巴那柄尺把長的寶劍,順著寶劍流出了一大攤血。他忙跑出去找來郎中,郎中先扎了十幾針,給金澶止了血,然后才慢慢地拔出寶劍,整個劍身都被鮮血染紅了。郎中給洪金澶把了脈,開了幾味藥,讓啞巴去配。啞巴跑到藥鋪買了藥,托藥鋪伙計給送過去,又請他給鴻福祥鞋店送個信兒。他怕洪家人會找他算賬,慌慌張張地跑了。
啞巴先后跑到了固安、文安一帶,還想著靠他這一手吞寶劍的絕技混口飯吃。不想他的絕技卻換不來一頓飽飯,整日里餓得頭暈眼花,只好又一路要飯回到了京城。他剛到天橋,就被人給認出來,押著進了鴻福祥鞋店的后院。后院里就是鞋廠和洪家住的地方。洪金澶聽說啞巴被抓到了,忙著迎出來,一把拉住了啞巴的胳膊:“師父,你可想死徒弟了!”啞巴看他好好的,這才放下心來。洪金澶掏出一些碎銀給了那兩個帶啞巴來的人,還命令鞋店的伙計把那些重賞的告示撕下來。啞巴這才知道,洪金澶為了找到他,滿城貼了告示,還出了大價錢。他一顆心又提起來了:徒弟這么費心找自己,就是為了學(xué)個吞劍的功夫?
啞巴還在那里胡思亂想,洪金澶卻興奮地把他拉進屋里,問他愿不愿意到皇宮里去開開眼?啞巴一愣。洪金澶笑嘻嘻地說他跟宮里拉上了關(guān)系,要給宮里做鞋子,宮里要看他們的鞋樣,他這就要送去呢。能有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啞巴哪兒有不去的道理?忙點點頭。洪金澶從柜子里拿出一套店里伙計的衣服給啞巴穿上,又悄悄湊到啞巴耳邊,告訴他一個更大的設(shè)想:他要讓宮里的人看到師傅的吞劍絕技。只要宮里喜歡了,那項絕技就會聲名大振,他們師徒就會鴻運連連。啞巴沒想到這項技藝還能給自己換來榮華富貴,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
進了正陽門,洪金澶就把啞巴拉到一旁,悄聲告訴他,不能帶著兵器進皇宮。啞巴一聽就著急起來:不帶著寶劍,那可怎么表演呢?洪金澶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兒,很快就有了主意:“你先把寶劍吞下去,到了宮里,看到機會好,就拿出來給他們看一看,要是沒有機會,就帶出來。反正你是啞巴,又不用你說話,不用擔(dān)心會露餡?!眴“拖肓讼?,也只有這樣了,就掏出那把寶劍,趁沒人注意,吞了下去,一個劍柄還含在嘴里,鼓鼓囊囊的。
他們進宮以后,先被領(lǐng)到了大太監(jiān)曹化淳的住處。那曹化淳乃是魏忠賢的心腹,掌管東廠,兼管著皇城的安全。陌生人要進宮,先得過了他這一關(guān)。他知道自己干下了很多傷天害理的事,怕人報復(fù),平日十分小心。洪金澶和啞巴在宮門口已經(jīng)被侍衛(wèi)細心地搜查過了,但他還不放心,又讓兩個東廠侍衛(wèi)仔仔細細地搜查了一遍,二人身上確去兵刃,還不放心,讓他們離自己兩丈之外站著。洪金澶先送上了鞋樣,其中的一雙就是專給曹化淳做的,用了上好棉布納的千層底,然后蓄上山東的貢棉,又用杭錦做里襯,再用蜀錦做鞋幫,鞋面上有精巧的“福壽祿”暗字。曹化淳穿上一試,說不出的舒坦,連連說好。洪金澶湊近了他說:“大人,我這里還有一樣好東西呢。”
曹化淳知道他要送禮了,笑著點點頭,伸出手來。洪金澶叫了一聲師傅,啞巴知道準(zhǔn)是表演的時機到了,就張開了嘴巴,露出了劍柄。洪金澶一把拽過寶劍,猛地向曹化淳刺去。曹化淳沒想到會有這一手,驚叫一聲,卻來不及躲閃,那柄寶劍直向他胸口刺去。
但就在劍尖刺到曹化淳胸口的一瞬間,劍尖卻忽然向后縮回來,直縮了三四層,最后疊進劍柄里。洪金澶愕然地睜大了眼睛,轉(zhuǎn)臉看著啞巴:“師父,你這劍……”不等他說完,那幾名侍衛(wèi)都反應(yīng)過來,拔出兵刃,把洪金澶團團圍住。洪金澶氣得扔掉寶劍,和幾個侍衛(wèi)斗在一起。他赤手空拳,縱使武功高強,也打不過那幾個侍衛(wèi),只幾個回合,身上就已傷痕累累,血濺滿地。那幾個侍衛(wèi)一擁而上,把他捆了起來。
曹化淳奪過一把寶劍,劍刃搭在洪金澶的額頭上,惡狠狠地瞪著他:“說,你為什么要行刺?誰指使你的?”
洪金澶瞪著血紅的眼睛:“你這狗賊!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我就是死了,也要變成厲鬼,每天夜里來挖你的心肝!”曹化淳氣得渾身顫抖:“說,你到底是誰?”洪金澶低聲吼道:“你干的壞事兒太多了,都不記得了吧?大柵欄的祥云閣,本是我家祖祖輩輩經(jīng)營起來的,你看中了,就污蔑我伯伯與外敵相通,要殺我全家。幸虧我住在姥姥家,才躲過了這一劫。我怕被你們認出來,自毀容顏,想不到……”他憤怒地回過頭,瞪著啞巴。
啞巴痛不欲生地望著他,忽然流下淚來,顫抖著說:“你怎么不早告訴我?你怎么不早告訴我?”他低吼了一句,猛地向曹化淳撲去。曹化淳拿起長劍,向啞巴刺去。啞巴忽然大吼一聲:“按住劍柄!”洪金澶一按劍柄,這才發(fā)現(xiàn)劍柄上有個機關(guān),用力一按,只聽“啪”的一聲,那縮成幾截的劍刃都從劍柄里挺伸出來。他挺劍再次向曹化淳的胸口刺去。
曹化淳眼看劍刃刺來,忙一擰身子,避開了,連連退后兩步,洪金澶縱身跟上去,但曹化淳卻不見了。洪金澶仔細一看,這才看到屏風(fēng)后面的地板上有個洞口。原來曹化淳在房內(nèi)設(shè)置了許多機關(guān),他已落入洞里,逃了出去。洪金澶正想追過去,卻聽啞巴一聲慘叫。他扭頭一看,卻見幾個侍衛(wèi)的劍刃,都刺進了啞巴的身上。啞巴絕望地看著他,慢慢摔倒在地。他艱難地撕掉臉上的人皮面具,洪金澶看得清楚,正是自己十多年沒見的二叔啊。二叔的眼睛里,充滿了悔恨。
洪金澶挺起寶劍,向自己胸口刺去。但他的手碰到了那個機關(guān),劍刃又縮回去。這工夫,侍衛(wèi)們一擁而上,冰冷的劍刃紛紛刺進他的胸膛。洪金澶望著二叔,仰天長嘆:“二叔,你可害死小侄啦!天橋的把式,你怎么偏偏是天橋的把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