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以另外一種姿態(tài)蔓延在這個城市的上空,賴小珊終于明白,他這樣傾其所有,是解救別人,也是搭救自己。
賴小珊將錢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一共九萬元,不多不少,剛剛好。那樣厚厚的一沓,攤滿了整個桌子,紅花花一片,硬生生讓人閃了眼。怔怔地看著,她的眼淚忽然就流下來。咸咸的淚水滑向了下巴,飛快地揚起手,利落地把它甩掉。誰允許你哭的,賴小珊?!她站起身來,將錢裝進黑色的拎包。頭頂?shù)年柟夂軤N爛,熠熠地,刺痛了皮膚,仰起頭,淚水還是倏地滾落下來。突然想起他說,傻妞,仰起頭,淚就不會落下來了。
何承,原來你的欺騙,已經(jīng)遍及到了細枝末節(jié)。
19萬元,可以付一套房子的首期,愛情便有了用溫暖構(gòu)筑的巢穴,也可以詮釋一個時期自己對愛的全部付出,還可以,讓她在這樣明麗的陽光下,淚流滿面。
記得兩年前,何承還是個愣小子。騎著光陽摩托,音樂開得山響,呼嘯著從她面前經(jīng)過。骨碌碌,從他身下滾落出一個方方正正的黑錢夾,賴小珊拾起來,喊,喂!停一停。他卻頭也不回,音樂還是震耳欲聾,一時間,整條街道都在回蕩著“忘記你我做不到,不去天涯海角,在我身邊就好……”
他回來的時候,賴小珊已困坐在路邊昏昏欲睡。他蹲在她面前,斜叼著一根煙,似笑非笑地說,你還真是一個好市民。不像感激,更像嘲諷。她氣急,將錢夾扔給他,起身就走,腳卻麻麻的不聽使喚。他跑過來拉住她,賠著笑,別開不起玩笑啊,我請你吃飯。
他把摩托車停在路邊,夏夜很靜,他竟然帶著她來到路邊的小面攤?!皟赏肱殴敲妗保缘脟K嘖有聲,大汗淋漓。突然問了一句,小妞,你為什么不交給警察,坐在那里傻等?“錢包里又沒證件又沒卡,我怕找不到失主?!彼侠蠈崒嵉鼗卮?。他看她一眼,她以為他終于想起致謝,誰料他說,你連這么香的排骨都不吃呀?給我吧,別浪費了。她真后悔跟著他出來,十足的小混混。
臨別,堅決不讓他送,怕他知道了住所會來滋事。既然沒把他當(dāng)作君子,懷了戒備也不算是小人。他倒也識趣,沒有糾纏,在她鉆進紅色出租車后,從窗口外塞進了一張紙片,上面潦草地寫著名字和電話。有事找我呀。他拍著車窗,還在嬉皮笑臉。
車在街道上疾駛,她低頭仔細辨認著紙上的字跡。何承,名字倒是文雅大氣。略略回頭,看到他正在原地沖她拼命擺手,她皺了皺眉,將紙片揉成一團,塞進車子的煙缸里。
2時日不久,風(fēng)水輪轉(zhuǎn)。賴小珊在下班的路上被人扒去了錢包,滿面沮喪地去警局報案。她正一筆一劃地填著單子,忽然聽見有人在身旁怪叫,傻妞,原來是你啊。竟是那個何承,她定定地看著他一身黑色警服,瞠目結(jié)舌。他又要請她吃飯,這次卻是喝咖啡,環(huán)境幽雅,琴樂浪漫——答謝別人的時候,請人去吃路邊攤,有事相求他時,反倒花大把銀子請客。這人的做派,真是有幾分怪異。
賴小珊上下打量著他,忍不住問,你真的是警察?他笑說,那還會有假?你哪里像警察???我哪里不像警察!?
她眨了眨眼,沒了言語。一個月之后,他發(fā)了短信給她,小偷已經(jīng)抓獲,錢款還沒有花掉,原樣奉還。她喜滋滋去領(lǐng),卻見到他一副冰冷的面孔。怎么了?她怔了怔。他的臉還是黑黑的,說,小姑娘家,手機上貼這樣的照片,也不害臊?她看了看腕上的手機,正面的大頭貼上,她正在親吻一個高大的帥男,臉上是不盡的幸福。
他又說,這個男人那么丑,你也好意思亂貼。她氣急,轉(zhuǎn)身就走。他又追上來,咧著嘴賠著笑,開個玩笑嘛,你也不好好謝謝我這個恩人。
太陽很大,他高高地為自己遮著一方陰涼。風(fēng)頭變得倒快!她又氣又笑,硬是板不住那張臉了?!拔沂怯H我的親哥哥,有什么害臊的呀?”“我說怎么長這么帥啊,原來是令兄,難怪,難怪?!?/p>
相愛真是簡單,不問來歷,不問出身,曾經(jīng)是那樣的不屑和鄙夷,時下卻愛得如火如荼。他問,傻妞,我要真是小混混,你還愛不愛我?她誠實地搖頭,不愛。他跳起來,大聲嚷嚷,不成不成,你愛的怕是這身警服,不是我吧?他說中了一半,愛的不是警服,而是穿著警服的他。沒有女人愿意喜歡一個小混混,除非他肯為她粉身碎骨,卻少有女人能拒絕一個警察,警服下的凜然和英武,是每個女人心底藏了多年的夢。英雄美人的傳說,流傳了幾千年,仍未降溫。韋小寶和喬峰,如何能比?
可是,做英雄要付出代價的。幾個月后,何承便躺在了病床上,胳膊上吊了厚厚的石膏。仍然沒心沒肺地笑,露出兩顆門牙。她低頭為他剝橘子,汁水濺進眼里,立刻就紅了眼圈。
傻妞,哭什么,從三樓掉下來,只斷了只手,該放鞭炮了。
賴小珊的淚更多了,滴滴答答砸在手背上。他用沒受傷的手來抹,牽了傷口,疼得呲牙裂嘴。這樣疼了,卻還是要笑:不賣命不行呀,警服好看吧,不能白穿呀。她一把抓住那手:不許賣命了,不許了,我不愛警服了,就要你平安!這話說得很瓊瑤,她有點臉紅。何承卻沒有笑,眼睛很亮,很柔情。他伸手摟過她,聲音啞起來,傻妞,我當(dāng)然會平安,還得留著這副身板賺錢養(yǎng)家買房子呢,等攢夠九萬元,付個首期,咱們倆就結(jié)婚。
她拼命地點頭,淚卻止不住。他捏捏她的下巴,說,傻妞,仰著頭,淚就不會落下來了。
3如今她才知道,淚能凝在眼中,只是因為還沒有蓄滿。
出租車?yán)镌诜拧洞号ㄩ_》,賴小珊這才覺到,原來已是春天。一路駛來,到處都在施工,在這個速食的城市中,建一棟樓如此容易,買一間房卻要費盡周折。錢就揣在包里,不多不少,恰恰可供首付。兩年了,他們終于攢夠九萬元,她要和那個何承,一起建筑自己的愛巢了。
車子停在銀行門口,她邁進去。一套空曠的大房子,一張如數(shù)掃進金額的存折,不知道哪個更能讓她心安。忽然,尖叫聲四起。來不及思索,冰涼的刀刃倏地貼上脖頸。別動!有人擰住賴小珊的手臂,動一動誰也別想活!這才看到,滿堂都是驚懼的面孔,大門在她身后轟然合緊。竟是搶劫!居然讓她趕上了。那一刻,她連害怕都忘記了,只有一個念頭飛快閃現(xiàn)——何承。
何承為什么不在?!兩年的積蓄,難道要在這一瞬間灰飛煙滅?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老去,卻發(fā)現(xiàn)當(dāng)匕首抵住喉嚨的時候,仍然心如擂鼓。原來還是會害怕的,對金錢的欲望抵不過求生的本能。
大廳里的人滿滿地蹲了一地,幾名劫匪拿著刀,胡亂揮舞。有職員想按警報,卻被劫匪察覺,拎著他的衣領(lǐng)拖出來,一陣拳打腳踢,直到鼻子嘴巴都噴出血沫。女人們嚇得尖叫,孩子們在哭,賴小珊緊閉著眼,不忍再看。利刃仍壓在脖子上,尖銳,冰涼,她直著脖子,不敢偏頭,怕隨便動一動,便能劃開一道血痕。冥冥之中還是想起了何承,為什么從他們相遇到相愛,總會有那么多的事情發(fā)生?
場面依然混亂,哭的人也越來越多,保險柜里的錢大沓大沓地被裝進藍紅相間的格子旅行袋。有一名劫匪過來扯她的手袋,她死死攥著,不肯松開。那里有她的九萬元,她和他的九萬元。她顧不得脖子上的刀,什么都顧不得,只是用盡力氣將手袋護在胸前,彎下腰,死也不肯站起。終于,腦后重重挨了一拳。眼前黑下來,她軟綿綿地倒下。失去意識前,似乎看見有人沖出來,朝劫匪撲去。朦朧中,她分明看見,那是何承,穿著警服的何承。她閉上了眼……
醒來的時候,賴小珊已經(jīng)躺在了醫(yī)院,脖子被劃了細長的一道血口,好在不深,身上有些淤紫,還有一點輕微腦震蕩,手袋還在,九萬元,一分也沒有少。自己被救了。劫匪全部落網(wǎng),有一個被擊斃,另一個受重傷。見義勇為的警察也受了傷,卻保住了命,那并不是何承,也并沒有穿警服。是她看花了眼。
賴小珊還活著,像是做了一場夢。
那人成了英雄,電視采訪時,撓著頭,笑得很是憨厚:我沒想當(dāng)救世主,就是想,人命關(guān)天。這四個字,猛地在她腦中抽過去,如電光火石。突然想起打電話給何承,手機卻在此刻鈴聲大作,驚得她一下站起來。接通,聽何承在說,我——愛——你。外面的艷陽高照,賴小珊卻呆在純白色的病房里,無端地打起冷戰(zhàn)。話筒那邊變得氣若游絲,仔細去辨認,卻只有嗡嗡的回聲——這竟是何承有生之時,說的最后一句話。
追悼大會上,警察局長講述著他的事跡,何承潛伏在一個黑社會團伙中,為了解救在銀行被困的十幾名人質(zhì),英勇犧牲了。賴小珊望著棺里的何承,雙目緊閉,宛如熟睡,卻再不會笑,再不會叫她,傻妞。那么多人在哭,只有她沒有眼淚,他一直在騙她,他不是“真正”的警察。醫(yī)院里,他提著最后一口氣,撥通了她的電話,手機染了血,觸目驚心。這讓外人都唏噓不已,可是,她卻恨他。
他本答應(yīng)過她,他會平安的,因為他是警察。他仍在做著他的英雄,大義凜然,傾其所有,連生命都已舍棄。可是誰給他這樣的權(quán)利,就這樣將她拋棄在茫茫人海,永世孤獨?
同一座城市的天空下,兩人在一起總要發(fā)生些什么,巧合得令人感到詭異。她不得不去相信,冥冥中自有牽引。何承,也一定是這樣想的——他不是不管她,也不是負了她,他只是在想,人命關(guān)天,他身不由己。賴小珊回到租住的公寓,終于捂住嘴,佝僂著蜷進沙發(fā),無聲地痛哭……
晚上,她一個人又來到那家路邊面攤,點了一碗排骨面。一切仿佛都是昨天的事,他駕著光陽摩托,駛過來,說,你連這樣香的排骨都不吃?給我吧,別浪費了。她流著淚說,何承,所有的排骨都給你,只要你能回來。■
(責(zé)編 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