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鳴虎打電話給我:“最親愛的,我有一座山了,來看看我的‘瓦爾登山’吧!”
我的家人都知道,我是這個小我五歲的男孩的親愛的,最親愛的。
“最親愛的”,是他的口頭禪。大概一個知道自己生命期限的人,看花鳥魚蟲、熟悉陌生,都是最親愛的吧。
三年前我采訪過鳴虎,那時他還在省會城市上大學(xué),他剛打了針,準(zhǔn)備給上海一個患白血病的女孩捐獻干細胞。這篇稿子最后掐頭去尾,只發(fā)了一個短新聞,我倆卻成了朋友。
中午吃飯時,我倆挨著坐。鳴虎說他喜歡梭羅,我也喜歡。他自稱至少翻爛過三本梭羅的《瓦爾登湖》,我自嘆不如。
鳴虎說這次捐獻干細胞,是他一輩子最幸運的一件事。
千萬人中,單單選中了你,做一個人的救星,是挺幸運的。
后來他考上碩博連讀,上了一半,就因病退學(xué)了。
是肌無力,也是多少萬人中才有一個“中彩”。但他不如他捐干細胞的對象幸運,全世界都找不到救星。
梭羅在大城市的郊外有一片水,鳴虎想要一座山?!耙轻t(yī)療技術(shù)救不了我,就讓我夢想的生活來救我吧……”鳴虎給我發(fā)短信。
在城市以西六十里處,鳴虎真的找到了自己的那座“瓦爾登山”。矮矮的,小小的,很貧瘠,亂草橫生。山上原來有兩家住戶,后來搬走了。這兩家的祖墳還在,鳴虎替人維護墓地,租金就不用交了。
一個敬業(yè)的山民總是有干不完的活兒。鳴虎很高興,命運讓他從一個碩博連讀的英才,變成了一個日日和大自然親近的山民。
但要把這座荒山改造成花果山,卻需要源源不斷的資金投入。
鳴虎的父母是公務(wù)員,有退休工資,不用他養(yǎng)。他每周去市里教一天課,所得付過醫(yī)藥費后,所剩無幾。沒什么積蓄,他也不愁,他說大自然自身有神奇的恢復(fù)能力,只要保護好不再破壞,慢慢恢復(fù)就可以了。
“五十年,我的‘瓦爾登山’就會變得花容月貌?!兵Q虎充滿信心地說。我見過相同病癥的人,病情發(fā)展得很快。我懷疑,別說五十年,他還能堅持五年嗎?
我沒什么可幫他的,每次去的時候,想辦法給他找些優(yōu)良種子、樹苗、書籍,還有舊家具、舊煤氣灶……總之,只要是家里用不著的東西,反正山上有的是地方。
他人緣不錯,同學(xué)老師都去,帶去的東西也五花八門。
后來,同學(xué)的同學(xué),同學(xué)的男朋友女朋友也跑去。鳴虎一度是那所大學(xué)的驕傲,大家來有點兒仰慕觀光的意思了,可山上沒什么好看的。
他要報答我們的情誼,把山劃了好多小片片,回贈給常去的人,想種地瓜就種地瓜,想種玫瑰花就種玫瑰花。反正他自己也沒精力做那么多。
漸漸地,山上的每棵樹每塊石頭都有了主,每個鳥窩每個小野獸的洞穴都有名有姓。還有人帶了條狗去,鳴虎給它取名花兒。它飯量巨大,每天要吃幾十個饅頭。有個教授的親戚送去了一窩雞崽兒,五十只活下來八只,一公七母,不出一年,就開始漫山遍野丟雞蛋。
這樣一來,我們?nèi)サ酶l繁了。我?guī)缀趺啃瞧诙既?,自己的寶地不能荒廢呀,汗水流得越多越是舍不下,就好像你在一個人身上過多地付出了愛,就很難忘掉這個人一樣。
節(jié)假日,看山坡上,一群穿城里衣服的半瓶子醋莊稼漢,女的戴著大草帽,臉上胳膊上擦著防曬霜,男的手握鋤頭叼著煙卷兒,各忙各的,歡聲笑語,此起彼伏,全然是一幅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生產(chǎn)隊的景象。到點兒聽到開飯的哨響,唱著歌兒收工。
鳴虎和文字漸漸生疏,和泥土迅速親近。有一次我問他,這樣做后不后悔?覺得虧不虧?如果身體好了,會不會有一天重返校園,邊教課邊著書,桃李滿天下?
鳴虎笑指著旁邊已經(jīng)掛果的樹:“這不是桃子?這不是梨?還有甜杏、黃瓜、西紅柿。遠處那些莊稼不是書?一行行的壟溝不是一行行的文字?這座每天都在變化的山,不是我日新月異的生命?”
“可是……畢竟愛智慧才是最高的快樂……”我詞不達意,覺得鳴虎的抒情和我說的不是一回事。
“人隨時隨地可以思考,”鳴虎回答,“我只不過把年老退休后才有機會做的事情,提前好好享受了。我也給這山上的花鳥蟲獸以休養(yǎng)生息,它們的生命不低于一個人。話又說回來,有多少人能安然地等到夢想中的老年呢?”
我的地里種了萵苣,鮮嫩肥厚的葉子,蘸醬生吃特別香甜。我兒子種了三十幾棵向日葵,因為沒經(jīng)驗,一多半沒灌上漿,當(dāng)太陽花看,還挺好看。天不負他,還有七八個大圓盤籽粒飽滿。晚上我們五六個人,坐在梧桐樹下看著月亮嗑瓜子,嘴巴忙得來不及說話。
嗑得差不多了,我說:“鳴虎,我覺得‘瓦爾登山’比瓦爾登湖要好?!?/p>
“哦?!兵Q虎瞧著我。我“攻擊”了他的偶像,但同時抬高了他本人,他一時不知如何回應(yīng)。
“瓦爾登湖是個隱士,‘瓦爾登山’是個俗人。我和大家一樣,喜歡隱士的高貴,也喜歡世俗生活的熱鬧……”
鳴虎的病情暫時控制住了,起碼沒有進一步惡化,醫(yī)生和鳴虎的朋友們一致認(rèn)為他的健康奇跡得益于這座夢想中的山。
這山本是鄙陋生硬愚鈍的,但因為鳴虎的愛,一天天變得嫵媚動人起來。
大地母親,每時每刻,順著石頭縫、泥土、樹根和葉的脈絡(luò),源源不斷地給鳴虎的四肢注入力量,延緩了他的肌肉下垂,也讓呼吸器官的衰竭過程放慢。
清晨,他走在溢滿酸棗花香的小徑,用小勺拌勻白糖粉,喂一窩剛搬來的蜜蜂。
最親愛的五十年,年年有蜜糖。
(劉彥平摘自“無憂網(wǎng)”李文斌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