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拳開始肯定不叫張拳。這個名字太張揚,不符合我們?nèi)∶牧?xí)慣。比如你希望自己或自己的孩子將來做官,你能給他取一個名字叫縣長或省長么?我以前有個同學(xué),叫王縣長,那是因為他個子矮矮的,身材胖胖的,像一個縣長,我們便給他取了這個綽號。張拳在還是一個良民的時候,肯定不叫這名字。還可以肯定的是,在他不是一個良民的時候,他的拳頭一定比較有名。
張拳已經(jīng)是鎮(zhèn)上有名的“羅漢”了。張拳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遇事喜歡讓拳頭上前。呼的一下,拳頭打在那事情上,一下子就把那事情打沒了,就像拿嘴吹蠟燭一樣。當(dāng)然,也可能越打事情越大,越吹火焰越高,像水潑在汽油上。那時,張拳就要到一個什么地方,隱姓埋名地躲上一段日子,等別人把事情料理好了,才又耀武揚威地回來。雞飛狗跳,它們也都知道張拳回來了。
他的拳頭的確也是名不虛傳。他在街上晃蕩,我們總有一種錯覺,以為他提著兩只錘子。他的手大得是那么喧賓奪主。他如果跟我們握手,我們肯定會吃不消,更不用說拳頭。從16歲開始,他就天天打沙包,蹲屙屎樁,買來許多武林典籍,一招一式地自學(xué)。但由于缺乏鑒定,我們也不知道他的武術(shù)究竟高強到了什么程度,可是其拳頭的厲害就像夜深放爆竹,使人吃驚。據(jù)說,有一次,別人請他去打架(每次取酬八百至一千元不等),混戰(zhàn)中,聞一棍向頭部掃來,情急之中,舉拳去擋,只聽咔嚓一聲,對方長棍斷為兩截。他問人:你們知道什么功夫最厲害嗎?告訴你們吧,童子功。這就不知道他是從武林秘笈還是從金庸梁羽生的武俠小說中看來的。反正,他立志要練童子功。什么叫童子功,有了點成人知識的人都知道。家里有好女兒好妹妹好姐姐的人都松了口氣。
但遺憾的是,張拳并沒把他的童子功練下去。鑒于他拳頭的魯莽生事,有勇無謀,他在鎮(zhèn)上的羅漢排行榜上,只坐了第二把交椅。坐頭把交椅的是劉刀。劉刀不但使得一手好小劉飛刀,而且額角上還有一道刀疤。他究竟是先有了刀疤才發(fā)憤練刀還是先有了飛刀的名氣才惹來了刀疤之禍,我們不清楚。但我們一看那刀疤,就知道那里爬滿了疙疙瘩瘩的義氣、兇狠和計謀。劉刀不練童子功,很早就娶了一個叫王海燕的女人做老婆。憑他的本事,那還不是想娶誰就娶誰。所以毫無疑問,王海燕是很漂亮的。嫁給劉刀后,王海燕的漂亮里又多了一層別的東西,那就是寂寞。二十二三歲的女人喜歡熱鬧,喜歡瘋狂,喜歡把鮮花插得滿頭都是,而劉刀的愛好不全部在此,他喜歡謀劃,喜歡指揮,喜歡像個政治家一樣很有外交感地坐在那里慢慢吸煙,呷茶,跟對方談判。他喜歡他的話說出去就像刀插在桌上,閃著亮光。一句話,他在家的時間很少,偶爾才給王海燕插一兩朵花。有一次,王海燕病了,劉刀自己沒空照顧,便把張拳打發(fā)了來。他自然是知張拳在練童子功的。他并沒有深想,只是覺得這樣好玩。這之前,他曾多次拉張拳去縣城的美發(fā)店洗頭(那些打扮得像妖精一樣的外地女子斜倚在門邊,拿眼斜著你,問你是洗大頭還是洗小頭),張拳不干。他的鋼鐵意志使劉刀十分佩服。張拳給王海燕打水,買菜,做飯。他提著拳頭在屋里進進出出,給屋里帶來了光輝。那是男人的骨骼與肌肉的光輝,與飛刀的瘦削、尖利、冷颼颼的光輝不同。王海燕坐起來了。她說,你什么也別做了,過來陪我說說話。張拳就過來了。他的拳頭拘謹(jǐn)而碩大地放在兩膝上。王海燕小口小口地喘著氣。生了病的王海燕比沒有生病的王海燕更漂亮。怎么說呢,沒生病的王海燕就像是一幅剛收筆的畫,線條或色彩還濕漉漉的,而生了病的王海燕則是把那幅畫裱掛起來了。張拳看得有些呆。王海燕忽然從那幅畫里把手伸出來,放在了他的拳頭上。多好的拳頭啊。她把它往自己跟前拉。她要擁有一只男人的拳頭。她的寂寞是一口井,她希望有一只桶撲的砸在水面上,慢慢地下沉,再慢慢地拉起。在牽拉的過程中,她看見他的拳頭在她纖柔的力量下,竟然慢慢地溶化了,慢慢地張開和伸展,長出了頭腦和翅膀。并且它一下子飛了起來,飛到了兩個人都想去的地方。
王海燕的病好了。不過她后來又裝做病了幾次。張拳的童子功是沒法練下去了。
張拳被王海燕廢了童子功,就喪失了他的做大羅漢的理想了。同時他開始對現(xiàn)行的生活失去興趣。王海燕說,假如我們繼續(xù)著現(xiàn)在的生活,那跟以前又有什么區(qū)別,我又何必冒著被打被殺的風(fēng)險跟你呢。這話提醒了張拳,他說,我們以后怎么辦呢?王海燕說,怎么辦?難道你到現(xiàn)在才開始想這個問題么?我要跟你做長久夫妻,我要跟他離婚,跟你結(jié)婚,我是人,我要過人的生活,嘗到做人的樂趣。張拳嚇了一跳,老大劉刀的那道刀疤威嚴(yán)而親切地在他眼前閃了一下。但“做人的樂趣”那句話從王海燕嘴里出來,有著一種特別的韻致,讓他留連不已。他神色莊重起來。他感到自己就像他看過的那些武俠小說中的人物一樣,面臨著情與義的抉擇了。他決定把這件事主動和劉刀說明。
劉刀聽說后,臉色鐵青然而默不做聲,唯有額上的刀疤像一枚梅花小刀那樣閃閃發(fā)亮,隨時可能嗖地射出。張拳閉上了眼睛,等待裁決。他想如果劉刀要殺死他那么就讓他殺死他。他也沒什么后悔的了。因心愛的女人而死和死于自己所熱愛的兄弟之手,應(yīng)該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他的拳頭像自愿獻身的女人,溫馴地攤開,不準(zhǔn)備作任何抵抗。足足坐了一個時辰,劉刀仍然不說話。他打開一瓶四特酒,猛灌了兩口,再慢慢地啜吸。那些極富熱度的液體在他的嘴邊成為連綿不斷的綢子。濃香四溢,一種英雄的豪氣和激越的美感在他胸中沖蕩。他說話了。他說:看在夫妻和兄弟的份上,我不對你們怎么樣,但是你,一、請自斷一指,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欺,你做了傷天害理的事,必須受懲罰,所以我要判處你一個指頭的死刑。二、帶她離開這個地方,別讓我再看到你們。
張拳就這樣被放逐了。九個指頭的張拳帶著王海燕來到了南方的大都市廣州。他斷的是大拇指。大拇指是最有力量的指頭,也是做很多事情必不可少的指頭。他覺得,不斷大拇指,不足以平息他的內(nèi)疚。當(dāng)他拿起刀,在大拇指上空游移時,他感覺到了老大劉刀的感動。這感動促使他毫不猶豫。啪,霎時他就判處了左手大拇指的死刑。那大拇指就像英雄的頭顱一陣樣在地上跳了兩跳,滿腔熱血與豪情。不過他也稍微存了些私心,這就是,他并沒有把自認為最重要的右拇指送出去。
王海燕抱著那只傷手,像抱著她剛出生的孩子。她流著眼淚。她希望她的眼淚變成青霉素紅霉素。因為他不肯敷藥。他說一敷藥,他的行為就滑稽了,難道她希望他成為一個小丑么?英雄和小丑的區(qū)別,不僅僅表現(xiàn)在做什么事情上,更表現(xiàn)在事后的處理方法上。她在墻上刮了些土硝,按到那傷口上,再用手絹妥帖地包扎起來。他沒有再拒絕,說這種粗糙而原始的風(fēng)格才比較符合英雄和美人的出路。王海燕擦擦眼淚,在眼淚里露出笑來。她就把那手一直抱到了廣州。
到了廣州,他手上的絹帶還沒拆除。人家盯著他的手看,看著看著就嚇出一身冷汗來。沒有了大拇指,就好像隊伍沒有了頭目,其他的指頭也就有些潰不成軍,哪里還像一只手啊。這給他找事做帶來了極大的麻煩。本來,憑他的兩只拳頭,找份保安之類的差事應(yīng)該不難。但現(xiàn)在,他看了看那只傷手,自己都不好意思開口。誰那么傻,會錄用一個剛剛受了傷的人做保安呢?再說,他已經(jīng)少了一根拇指,在不明底細的人看來,對他的能力更沒有把握。他不愿再出去丟人現(xiàn)眼了,躺在他們租來的房子里養(yǎng)傷。這里的房租很貴,每天都聽見他們那為數(shù)不多的錢在身子底下嘩嘩淌去的聲音,又怎么睡得安穩(wěn)呢。他們住的很偏僻,離著名的八十多層的中信大廈很遠,幾乎望不見它的影兒。
但他們的錢還是很快就用完了。
沒有了錢,任何英雄之舉都成了末路。王海燕看上去就像是末路狂花。生活的困境使他們一下子跨越了物質(zhì)而達到精神的層次。他們貧寒而熱烈地擁抱在一起,仔細地研究著愛情這一種東西。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東西啊,它一下子改變了兩個人的生活,而且兩個人還不后悔。說它是毒藥吧,兩個人吃了并不痛苦,也并未死去。說它不是毒藥吧,可它又實在比毒藥還毒。他們后來得出一個令人吃驚的結(jié)論是,愛情是毒品,是海洛因,是搖頭丸。既有快感又會麻醉,一吸就上癮,就破了童子功,就欲罷不能,復(fù)吸率百分之百。他的傷手終于完全擺脫了包扎,以一種真實的面目出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他一陣暈眩。他這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沒有了大拇指的手是多么的平庸而丑陋啊,就像英雄離去后留下的廢墟。他脾氣暴躁起來。她安慰他,她綿軟的安慰像河水一樣寬闊綿長。她把他的傷含在嘴里,這樣一看他的拇指并未失去,而是直入云霄或被她吮吸著了。他想打架,想砸東西。他的手像犯了毒癮一樣,是真的很癢了。那幸存的一只碩大的拳頭像孤獨的獅子一樣咆哮不止。這時,她就很愿意做獅子嘴里溫馴的小羊,她說,你把我咬死吧,撕碎吧,我的身體會像笛子一樣發(fā)出好聽的聲音。他就去咬她。然而當(dāng)他的牙齒一觸及她美麗的肌膚時,他就完全地平靜下來,蜷伏在她的身邊。這時她看上去就像一個騎獅女妖。
房東又在砰砰砰地敲門了。交了房租,他們明天的吃飯就都有了問題了。但他們還是交了房租。自從有了愛情,他就成了一個勇武與溫柔兼具的男人。他不再動輒就舉拳相向了。他的傷手即使是瘦死的駱駝,也比別人的馬大。交了房租,他們開始因空氣不夠而喘不過氣來。好一點的事情是找不到的,差一點的事情又臟又累,又養(yǎng)不活人。他們走到絕路上了。他們完全失了眠。她說,還是她去應(yīng)聘吧。她小心翼翼地望著他,生怕碰傷了他。幾天前,有一個夜總會看中了她,希望她去那里試一試。工資很高,多勞多得。來招聘的人說。他們就知道了夜總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之后又有幾個類似的地方表示了類似的意思。他們自然不會輕易就范。但現(xiàn)在,他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她在他耳邊說得如泣如訴,娓娓動聽。她說是他給了她第二次生命,給她帶來了第二個春天,為了他,她愿做一切事情。她又說,她會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不讓壞人得手。她又說,她可以把臉上多搽些粉,把手上多搽些粉,把身上多灑些香水,這樣,壞人摸到的只是粉,聞到的只是香水。她像他們小時候看過的那些革命題材電影里的女地下工作者,充滿了決絕和機智。
他們就過起了這種屈辱的生活。她掙的錢足夠他們兩人生活了。他索性懶得出去,躺在房里看武俠小說。他心想這種生活真的是麻木不仁啊。她回來得很晚?;貋砭椭北枷丛栝g。她疲憊地躺在他懷里,說親親我,我現(xiàn)在是干干凈凈的了。他就狠狠地親她。咬我。他就咬她。這次是真咬,疼得她叫了起來。他撫摸著她的痛處,就落下了滾燙的淚水?,F(xiàn)在,他在她嘴里聞到了煙味,聞到了其他男人的氣息,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了其他來歷不明的傷痕。他也不問她,只把她抱緊了些。仿佛這樣一來,他就為她分擔(dān)了那些不潔的東西。
但這畢竟不是一個男人能徹底忍受得了的。他開始砸東西,跟她吵架,打她。他喜歡看又破碎又透明的東西,喜歡看她哭。他的胸脯起伏著。他也在哭,不用口腔,而用腹部。他的中氣在哭,丹田在哭。他不讓她出去,因此夜總會的老板責(zé)備她三日打魚兩日曬網(wǎng),“不敬業(yè)”。他亂用錢,簡直稱得上揮霍。他嗜起酒來。他嫉妒那些人模狗樣虎頭蛇尾的男人,也嫉妒她的一如既往勇往直前的漂亮和灑脫。嫉妒如一條蟒蛇緊緊地把他纏住,他的忍耐力很快到了極限。一天,他買來一瓶硫酸,等她從夜總會回來,就澆到了她的身上,臉上。
當(dāng)憤怒如硫酸的火焰撲向他心愛的女人之后,他才猛然醒悟過來。這時他心愛的女人已經(jīng)被燒著了,火苗在她的身上臉上像惡狗一樣猛舔。他拿手去撲拂。他的手也燒著了?;鹈缭谒麄冎g流淌,跳躍,發(fā)出殘忍的怪叫。那些惡狗也咬住他的手了。他手上吊扯著這些惡狗再去撲打別的惡狗,他手上的惡狗越來越多。然而她的臉上身上已被惡狗咬壞了不少。汪,汪,它們沖他狂吠著。他顧不上許多,抱起她就往醫(yī)院里跑。那些惡狗依然汪汪著不停地追到了醫(yī)院。
一共用了兩萬多塊錢。剛好是她這段時間掙來的數(shù)目。是劫數(shù)還是報應(yīng)?她的臉已面目全非了,只恢復(fù)了極少的一部分。他的手也是。現(xiàn)在他握的拳頭又古怪又難看。她不能再去夜總會為他們謀生了。他們滿懷心酸地準(zhǔn)備回家。如果讓劉刀碰上了,就讓他殺死他們好了。他們吃的苦已經(jīng)可以抵得上他們的過錯。他們傷痕累累而又理直氣壯。沒有了路費,他去做乞丐。一個月下來,居然湊足了路費。
他們回到了家里。開始過農(nóng)民的生活。本來就是農(nóng)民么。劉刀沒有再來找他的麻煩,他也和以前的朋友斷了來往。但他的殘拳虎威仍在,因此并沒有人敢來欺負。他們同作同息,相親相愛。他撫摸著她身上臉上的疤痕,心中充滿了憐愛與感動。仿佛這才是踏踏實實的愛情和人生。那些疤痕像春蠶一樣在辛勤地吐絲,閃閃發(fā)亮。她是一片大大的桑葉,養(yǎng)了一大片蠶子。有時,他就把自己養(yǎng)的蠶子和她的放在一塊,看它們嬉戲,交頸,抱成一團。它們吐的絲把他們嚴(yán)嚴(yán)實實地合起來了,像是一個幸福的墳?zāi)?。除了種田,他們還必須搞點小副業(yè),才能把生活維持下去。他買了一桿鳥銃,偶爾在夜間出去打打野兔,第二天提到市場上去賣。附近幾個村子里的養(yǎng)魚戶,偶爾也請他做個幫手,到外地去賣賣魚苗。這樣,遇到搶劫的,不至于有什么大的損失。除了做事,他那喜歡看通俗小說的習(xí)慣還沒有改。他的房里漸漸堆了一些曲折有趣的書。他還特別的喜歡賈平凹??纯慈思夷恰睹姥ǖ亍?,看看人家那《五魁》,那才叫書吶。
陰歷十月一過,基本上就是農(nóng)閑季節(jié)了。他把那些書翻了個遍,農(nóng)閑還只過去一點點。閑得沒事做,有一天他忽發(fā)奇想,怎么不也像賈平凹那樣寫寫書呢。想想自己的光輝歷程,怎么看也覺著自己是一個人物。不寫實在是不過癮。把自己的生活和書聯(lián)系起來,他的神色立即有了一種莊重的意味。第二天,他便付諸行動。鄉(xiāng)下買不到稿紙,他買了一大砣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他要把這部書獻給他心愛的女人王海燕。
這一寫就是幾個月。
這時他開始后悔那個時候沒有認真讀書。他經(jīng)常為錯別字和語法嘩嘩地翻字典,翻從鄰居的兒子那里借來的初中語文課本。這是件枯燥的事情,不如寫的時候讓人舒坦。更沒有以前自學(xué)武林秘笈時生動有趣。它們像是石頭或溝坎一樣擋住了他的去路,他要掃除一切障礙,因此不得不一次次彎下腰來把石頭搬走,把溝坎填平。這大大浪費了他的精力。句子這個東西就像女人手里的鞋樣,他想把剪好的紙花繡上去,可幾次繡的都不是地方。后來他氣得把字典和語文課本丟了老遠,以一種跳躍式的方法前進。管它是石頭還是溝坎,先跳過去再說。寫不來的字,先拿一個別字或一個什么符號當(dāng)一下。這樣一來,那些作業(yè)本上便爬滿了各種蟲子,飛鳥,走獸,布滿了各種密室,機關(guān)。過那么一段時間,他又把字典和語文課本撿起來,把那些動物變成一個個方塊字,把那些密室和機關(guān)打開。不再受鞋樣的束縛,他的下筆就很有些寫意了。他寫得很快活。她呢,腌咸菜,洗薯粉,做年粑。有一種叫做姜芋的東西,院子里原先只有一兩棵,它們自生自長,現(xiàn)在滿滿一地,一鋤挖下去,老鼠一樣吱吱亂叫。她把它們洗凈,曬干,再揉進淡淡的茶水和薄薄的鹽花,封在陶的壇里,一兩個月后打開壇蓋,一縷清香就像女人的素手一樣從里面伸了出來。咸中帶點甜,又潔凈又柔軟,這是他們都喜歡的吃食。冬天的夜晚,他們就是這樣度過的。他握著斧頭把錯別字追殺于草莽之中,依然是一個英雄。他把他寫的讀給她聽。那是寫他們第一次親密接觸的。她說,這一段就不要了,讓人讀著多不好意思。他說,他寫是因為好玩,又不是為了賣錢。
寫好了。密密麻麻,有幾十個作業(yè)本,怕是有二三十萬字。他把它們裝訂成冊,在封面上寫上“獻給我心愛的女人王海燕”。他們就把它放在生活的高處,偶爾取下來讀上那么一段。
責(zé)任編輯 雷平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