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康河邊的水文站
老實說,起先我一點都不看好南康河水文站。在佤山這么些年,大小村寨幾乎跑遍,南康河更是無數(shù)次經(jīng)過,一個水文站,果真像老刀所描述的那樣,一定會讓我們“不虛此行”?當然,他是學美術(shù)的,他的審美眼光我無權(quán)懷疑,重要的是他不久前還來過。從思茅到西盟,幾百里的路程,要說南康河水文站稀松平常不值一提,他怕也不愿舟車勞頓。認識他很多年了,他總有些怪異的言談和舉止,想必南康河真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引誘著他駕車風塵仆仆趕到這里。更何況,山和水從來都是我最敬畏的事物之一,對它們,任何褻瀆都應該遭到唾棄和鄙夷。它們是樸素、明朗、高遠的代名詞,而我不過是低處的一株草芥而已,我思想,但聽到它們在友善而意味深長地發(fā)笑。
我們是被這笑聲引領著來到黑暗中的南康河水文站的。深夜零晨時分,我,老刀,小白,以及他倆各自的女兒被老刀的吉利車載到了南康河邊。那一夜的南康河我毫無感覺,因為醉了。在西盟佤山接待遠方朋友,沒有水酒作陪,幾乎是不可想象的。或許,西盟的群山太硬朗了,剽悍、狂放的十足的陽剛之地,正需要水酒的滋潤,方能澆化郁結(jié)在人們心頭的塊壘,人們也需要在其中尋找到最柔軟的部分酣然入夢。而于浮華塵世擁有一個美妙的哪怕虛幻的夢,已成為我們最后的寄托和歸屬。在西盟,無論哪個角落,村寨,哪個民族,也不論男人、女人,老人,鮮有不喝上幾杯的。酒風之盛,又豈是“壺中日月長,醉里乾坤大”所能涵蓋?酒情之切,當然也不是“無酒不成禮,無酒不成歡”的表層象征了。酒文化早已深入這片土地的天筋地骨,山經(jīng)水脈,連無處不在的神,它們血液中的另一半,想必也充盈著濃郁的酒香。
如果暗夜里的南康河是事物被遮蔽的背面,是事物的另一張面孔,那么,曙光中的南康河,無疑就是事物的正面,光明、清晰、親切,不帶任何秘密,不僅可以與之親密接觸,還可以與之對話。只要肯把你被世俗生活弄臟的泥足停留住,用心聆聽,嘩嘩流淌的南康河水會讓你知道,什么叫與世無爭,什么叫在水一方。南康河是流動的,是自然放逐在大地上的流動的黃金.晝夜不舍。它不清澈,更不聞名退邇,但它的高貴足以讓我們心生惶恐,因為它只予不取,只在它的道路上不知疲倦地行走,而且,比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走得遠,走得干凈,走得純粹。暗夜里的和白天的南康河,無所謂真?zhèn)危肋h是事物的本質(zhì)顯現(xiàn),它作為“河流”的立場,不會因了人們的意識思辯不同而改變。
世界是深刻的,我們知道的不過是其中少得可憐的一小部分;世界還是語言的.它的話語方式是我們所陌生的,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而不知,并不意味著不存在。世界是它自己的世界.作為局外人和多余的看客,我們連自身都看不清楚,遑論去弄明白深厚闊大的自然世界了。因此,我一直覺得南康河水文站的小白,便是那個聽得懂南康河豐富語言的人。因為他一點不神秘。不會故弄玄虛,相貌忠厚老實,生態(tài)得找棵什么樹就可雙腳一叉弄出些大咧咧的聲響來,儼然“小處可以隨便”的古代名士。嘴里操練的語言,和最質(zhì)樸、最生態(tài)的事物如泥土、河水、沙子、菜地、雞鴨魚之類有關。這同鳥說鳥語,牛講牛話,風刮風聲是一致的,也符合一個自然生存者的表述。假如他動輒“主義”、“意義”、“價值”,張口“法國左岸”,閉口“杜拉斯”,我想老刀大概會節(jié)約日益昂貴的油費的。我,自然也不敢恭維他聽得懂南康河在說什么。因為對于一條河流而言,它絕對不想知道超出它那個世界的任何陳詞濫調(diào)。它自覺、內(nèi)省、本份,它不是思考者,它始終是自然世界里的某個部分。我流淌。我就在;我在,當然要流淌。
出自思茅倚象鎮(zhèn)石膏箐村的小白,到西藏當過兵,復員后來到南康河水文站,成為一名水文觀測員。他每天雷打不動的工作,是在8點鐘前花十幾分鐘的工夫測量、記錄南康河的徑流量、流速、漲落,這個周而復始的簡單動作,他已操練了十年,舉手投足決不拖泥帶水,對時間拿捏已致爐火純青地步。用老刀的話說,完全可以進天安門國旗護衛(wèi)隊了??葱“坠ぷ魇呛苡幸馑嫉囊慌_事。從測量點回來,他鐵定要到辦公室寫畫一陣,由于不是坐冷板凳的料,他手握鋼筆便顯得煞有介事,笨拙而專注,如牙牙學語、在大人鼓勵下一步步邁向甜蜜糖果的孩童。之后他還要動用直尺、三角板在幾張測繪圖掘出幾條蜿蜒爬行的蚯蚓。這蚯蚓對他下一步垂釣至關重要,他身體前傾,目不旁騖.間或還得擦把根本沒汗的額頭,認真得很,小心翼翼得不得了,似乎一個疏忽就將前功盡棄。局外人的我們的心,不得不隨著蚯蚓遲遲疑疑的蠕動而忽高忽低,或緊或慢。蚯蚓掘夠,他也就讓我們放松下來。蚯蚓可以做魚餌,地球人都知道。唯南康河水文站測量員小白,用蚯蚓釣出他姜太公般狐疑的日子來。
一切完畢,一天的時間就是他的。他擺出國王的派頭,開始享受他大把大把的時間。我們饑腸轆轆地看著他把被清晨露水打濕的軍用綠膠鞋換下,叉著腳丫子自得其樂一番,方慢條斯理套上襪子,踩實皮鞋,咯吱,咯吱,在院子內(nèi)東摸西捏,始終不進入我們期待中的程序,好像被煙熏火燎弄得一團黑的伙房與他結(jié)仇。終于,在我們的耳提面命下,老刀的寶貝女兒忍不住吼出了我們共同的憤怒:“我們肚子餓!”面對臣子們急切的眼神,國王大度、有教養(yǎng)地咧嘴笑了,旋即卻油腔滑調(diào)冒出一句“爸爸煮早點給你們吃”就樂呵呵鉆進伙房。兩耳不聞窗外事。爸爸?!這個不識齒序之禮的家伙!老刀和我氣歪鼻子。小白聰敏的女兒,大概因我們仨意外分享了她“爸爸”的獨家專利,噘著嘴,不大樂意的樣子,突然就對小刀說:“我爸爸是我爸爸不是你爸爸,我爸爸只準我叫你只能叫你爸爸爸爸!”小刀到底涉世淺些,一時被這沒學過的繞口令搞得措手不及,只會楚楚可憐地把目光無助地投向她老爹。很藝術(shù)氣質(zhì)的老刀瞬間柔情似水,一把摟住小刀,表情夸張地用刀氏美聲唱法切玻璃般唱道:“你有一個好爸爸”,拍胸膛;又摟住小小白,復唱,再老刀遙指黑伙房。于是,兩個小可憐大喜,齊齊攜手奔伙房而去。當年長發(fā)過肩、兩手油彩的藝術(shù)青年,如今不再做藝術(shù)的癡夢,他最得意的作品,無疑是他的繞膝女兒。在南康河,老刀只是個一臉寬厚的中年男人,喬爾喬涅、梵·高、塞尚、雷諾阿,在這個時刻,這叫做南康河的邊地,已沒有更多藝術(shù)意味,也無從品味。他們是另一種語境,另一種指代和隱喻,他們是色彩、光影、明暗、事物的再現(xiàn)、內(nèi)在精神的劇烈創(chuàng)造和瞬間藝術(shù)永恒的探索者、先驅(qū)。大師們畫筆涂抹世界的方式和所產(chǎn)生的精神力量,尚未使這條河流出現(xiàn)色彩學上的濃彩重墨,包括極富顛覆和建構(gòu)意味的變形、扭曲、斷裂、深刻。它是大地這幅經(jīng)典之作上隨意的一筆。作為日常和世俗的我們,基本可以忽略不計。我們不過是厚重色彩下被覆蓋、遮蔽的原色調(diào)。無知,無覺,無聲無息,謙卑地活著。
沃爾夫?qū)じ璧抡f,光線最亮的地方,陰影也最深。小白和我生活的佤山,離太陽很近,那在藍天飄游的云朵一伸手都要摘幾朵。由此,我似乎在很多時候成為那“最深”的,我的內(nèi)心總有不祥的念頭,像一頭被莫名力量支配下無所適從的困獸,狼奔豕突,不得其法而如之,入之。這種惶恐和蒼涼的源頭是什么?哪里才是我內(nèi)心神秘世界的開始和出發(fā)?我“在”嗎?若在,是肉體上還是時間上的那個“在”?普魯斯特認為時間是一種看不見的物質(zhì),但他用這看不見的物質(zhì)作素材寫出了8大卷《追憶流逝的時間》。耗時14年來表述時間的創(chuàng)舉及對時間流失的細致入微的感受與理解,為普魯斯特在世界文學史贏得了巨大的聲譽。但旋渦畫派創(chuàng)立者、英國畫家溫德姆·劉易斯對此成果卻頗有微詞,抱怨這是現(xiàn)代人“病態(tài)的時間意識”??梢钥隙?,后者的曖昧抱怨出于藝術(shù)表達方式的不同而非對前者的不敬或菲薄。他的旋渦畫作,也指向了無限的宇宙意識和多向的時間態(tài)度。佤山是先于光明抵達黑暗的物質(zhì)存在。高度、精確、節(jié)奏,在這里尚未形成強悍之勢,它緩慢、低調(diào),一切都在慢騰騰的開始。就像小白,他不急著完成什么。當老刀終于嘮叨著要回思茅,上班、女兒做作業(yè)、家里不知道有好事壞事總之一定有事等等一背簍理由倒出來之后,小自翻來覆去說著“不怕得”,最終把老刀挽留了三日。這三日,我們?nèi)チ宋髅撕0蝺汕椎纳筋^,進佤寨吃了地道的佤族稀飯,喝了水酒,看了歌舞,和不同的人民群眾暈乎了數(shù)次。老刀感慨多多,小刀不亦樂乎。我也關掉那老是讓我心驚肉跳的所謂現(xiàn)代通訊工具,讓浮躁在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繭閉中減退、消淡、式微,行走山水,諸事不問,只求“若伯夷者,窮天地亙?nèi)f世而不顧者也”的遁世和快活。當然,心胸中的某些塊壘,也許只是某種短暫的、一生中的一個情緒化的關于時間的、現(xiàn)代性的擔憂和悲憫。小自日復一日的生活,才稱得上是內(nèi)核真實的藝術(shù)。一條河可以讓一個人精心守護這么多年,這人卻不會動它的一顆卵石,這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真正的“信道篤而自知明”。他的藝術(shù)來源是他用圍墻砌起的院子,院子里的菠蘿蜜樹,籬笆柵成的菜園,以及魚塘、沙場.雞鴨豬等,瑣碎、屑小,卻是最基本的人間煙火。他用這些大地的原料滿足了我們對“結(jié)廬而居,臨淵而漁”的古樸、自在、忘憂的另一種生活狀態(tài)的向往和對樵采漁耕的隱秘訴求。
這小而甜的蜜蜂背上的蜜一樣的生活,我們只能淺嘗輒止。
因為我們“在路上”,回不來了。許多年后.我不知我們要用什么光亮,才能照亮我們手邊的事物。同樣不知許多年后要用什么空船,才能回到南康河溫暖、母性的羊水。但我知道,生活依舊在那里。
龍血一樣高貴的時間
時間是高貴的,因為我們一生注定了要在它的注視下卑微地活著乃至于無條件地死去。而我們也必須承認,時間的額頭雖高至無法觸及.但它還是向我們伸出溫順和柔軟的一雙手,我們握住時間,感知它的力度,它的神秘,體味著它寬宏的賜予。當我們老為耄耋,時間,便成為我們對世界的唯一記憶。所以,在被譽為“邊地綠寶石”、傣語意為“找到的好地方”的孟連縣,又看見蔥綠、高大的龍血樹時,我再次發(fā)現(xiàn),這些多少有些奇異的喬木,正在用成百上千年的耐心,以一種藝術(shù)大師的從容淡定,慢條斯理打磨著時光,咀嚼著歲月,積攢著比黃金還金貴的每一天、每一秒。它的體內(nèi)因此而凝結(jié)起一種連王者貴胄也沒有的霸氣、大氣和俊朗之氣。像龍血一樣高貴的時間,以其挾帶的凌厲氣勢,又一次徹底顛覆我對一種狀態(tài)的把握與理解。
在云南這塊土地上,究竟有多少我們永遠都無法破解的神奇密碼?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些石頭縫、草窠叢、溪澗旁,那些魚蟲的低吟淺游,獸禽的奔逐翔飛,無不隱藏著生命的種種玄機。它們沒有面具,更不會故做深沉,平靜、樸實、無為,順其自然,如于堅說的,“它開始就在那兒,它本來就在那兒”。它們,只擁有屬于自己的那個世界。而那個世界遙遠深邃,我們永遠不能抵達,或者只能是一知半解。從表象端詳龍血樹,樹干粗壯,灰白龜裂,樹冠頂在云層,團簇著它的頭,發(fā)型凌亂,看上去時尚而囂張,也帶著某種閱歷無數(shù)、收放自如的自信與豁達。想到它們在植物學界的顯赫聲名,你就會感覺它們道行頗深。被稱作植物活化石的龍血樹,龍舌蘭科,是地球上最長壽的樹,樹齡可達八千多年,生長期緩慢無比,據(jù)說幾十年開一次花,幾百年才能成樹。目前全世界有40多種龍血樹,我國有劍葉、海南、長花、細枝、矮龍血樹5個品種。孟連縣的是劍葉龍血樹,它的樹脂赤紅如血,叫“血竭”,是與云南白藥并列的“云南紅藥”,具止血、活血、補血三大功效,是治便秘、胃痛、跌打損傷、尿路感染、腫瘤等病癥的珍貴藥材,曾被李時珍推崇為“活血圣藥”。龍血樹何時流入我國沒有確切記載,但它從中東及阿拉伯“大食諸國”沿絲綢之路進入,是靠得住的。1971年,著名植物學家蔡希陶在西雙版納的原始密林中發(fā)現(xiàn)了龍血樹,至此,龍血樹浮出水面,正式進入我們的視野。時間,也成為凝固的血竭與我們的身體結(jié)為一體。
作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還在喘粗氣的動物之一,大概誰都可以發(fā)現(xiàn)點別人沒發(fā)現(xiàn)的東西。自然學科類知識分子的基本成為了“發(fā)明”,如愛迪生的電燈貝爾的電話,不是誰想發(fā)明就可以發(fā)明的。眼鏡磨片、英國人匠虎克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顯微鏡,讓我們了解了一個微觀世界的諸多奇妙,但假如你手頭沒攥著一大把玻璃,碰巧還缺乏相應工具的話,我勸列位看官最好不要做把小蟲蟲放大成巨無霸的春秋大夢。所以,人文學科類知識分子比如作家、藝術(shù)家等,搞不出大名堂,就搞點小發(fā)現(xiàn)好了?!吧钪胁蝗狈Α狈Φ氖前l(fā)現(xiàn)”。這話恐怕是針對我們的,多少也讓我們有些沮喪,似乎我們只能是“小”的,老儒仲尼登上泰山“小”天下,我們也并未由此而激動得要癲狂。而哥倫布、達·迦馬等諸位,再折騰也只好被后世尊為“發(fā)現(xiàn)”,盡管我認為他們的發(fā)現(xiàn)和所有的發(fā)明相比毫不遜色,但我說了不算。僅從詞性看,“現(xiàn)”無非是出現(xiàn)、呈現(xiàn)、現(xiàn)在、現(xiàn)時之意?!懊鳌蹦?,則有規(guī)則、制度為鋪墊,有絲縷典章的味道了。換言之,“發(fā)現(xiàn)”是一個剛進寺廟學打坐的小和尚,光學會敲木魚就夠他受一壺,怎么可以和不動聲色、胸懷丘壑的“發(fā)明”這老方丈相提并論?所以我現(xiàn)在要說的只敢是發(fā)現(xiàn),而且還不能貪天之功把龍血樹的發(fā)現(xiàn)信口雌黃地和我扯到一起。這個發(fā)現(xiàn),當然就是我在龍血樹看見的,觸摸到的,那令人莫以名狀的沉甸甸的時間。
西班牙詩人洛爾加在其詩篇《缺席的靈魂》中,因為預見了自己的死亡而“渾身冷汗”。他說道:“尖銳精確得像把刀子。時間是可怕的東西”;他寫道:“沒有人認識你。沒有。而我為你而歌唱?!辈痪茫幢恢С钟乙碚奈靼嘌篱L槍黨處決。他關于時間的詩歌并未就此消失,但很可能難再有這樣一個偉大的詩人為我們做出類似的感性描述了。相對于人類短暫的文明史和生命,時間是算得上無限延伸,無窮存在。我在2006年9月首次登上孟連縣金山(似乎也叫法罕山),第一次近距離和龍血樹打了個照面,同行的數(shù)十人,還沒到山腳就被傣族烤魚、涼粉、糯米粑粑捆住腳,再不肯多走一步。這也說明,時間再高貴,仍是斗不過口腹之欲的。與金山相呼應的,自然叫銀山,峭壁削直,沒法攀登的架勢。我們這群手舉相機、眼蒙墨鏡的現(xiàn)代人,好像不大理會那峰頭上有何稀奇古怪,徑直順南壘河閑逛。登金山不過廖廖四五人,爬到上面,梭下來,便是云南名片娜允古鎮(zhèn)的宣撫司署。經(jīng)幡、廟宇、披袈裟的可以還俗的小乘佛教徒。看多了,大家都不會激動了,懶洋洋進城,腦瓜里不爭氣地冒出的全是美酒佳肴。生活一如既往,時間理性存在,我們無法忽略或熟視無睹,在時間似乎無所不能的神學般的喻示下,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我們,活不過一種叫做龍血的樹。
同時,我們還學不會頂著一堆雞窩般的頭發(fā)。做一次有關發(fā)現(xiàn)或發(fā)明的嚴肅的發(fā)言。洛爾加在時間中不情愿地死去,我們在我們的世界和時間里,沒有目的地等待時間的君臨以帶走我們。
馬思中的1997
回憶起來,那應該是一個含混不清的年份。因為有個叫艾敬的歌手此前唱過首《我的1997》,一直到正式的1997年,我的情緒始終沉浸于這首歌傳遞出的某種曖昧、夸張、憧憬、期盼與淡淡的憂郁中,間或還夾雜著點點不合時宜的頹廢。那時的我極不成熟,所以極易瞎恍惚,常不知今夕何年,不知天上宮闕,不知人間正道是滄桑。無疑,從政治學的角度忖度,那是一個很不同尋常的時期。被英國人割占了一百多年的香港,即將回到炎黃子孫手中,回到祖國母親溫暖懷抱。我沒有任何理由要用小布爾喬亞的不良情趣給這一歷史性事件抹黑。但沒辦法,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亂想。在那個群情振奮的日子就要到來前夕,我不可救藥地陷入了我的精神囚籠。像一只關進退休老大爺鳥籠的畫眉,我的整個世界只允許陪伴兩條蹣跚褲管在地面晃來蕩去,要不就是被掛上樹枝,和幾只同病相憐的倒霉蛋隔籠倒倒苦水而已。我的時間多得很,奢侈得令人難以置信。外面的世界正在天翻地覆慷而慨,我卻無所事事地在邊地佤山等待著某種東西進入我的生活,好讓我不墮落為對社會無用的無聊閑人。我以為我的不知所措即源于此。因此,我一定得找點事打發(fā)時間。
仿佛上帝說要有光世界就誕生了光。如我所愿,事情很快產(chǎn)生了變化。一個叫做馬思中的瑞典佬突然就使我尋找到了對付時間的殺手锏。
叫馬思中的瑞典佬本名叫凱什么斯基,聽起來不像瑞典名字,倒有股白俄成豬肉的嫌疑。不過這并不防礙他不遠萬里、拋家別友從遙遠的北歐的斯德歌爾摩來到佤山。他是搞人類學研究的,研究題目大的嚇人,長得讓人記不住。我從沒想過要與他做任何學術(shù)范疇內(nèi)的探討。我不敢。但并非語言障礙,他的中文比我好,非常的流暢,在他遙遠的國度為中國影片配音是難不倒他的。現(xiàn)在我已忘記我們?nèi)绾位煸谝黄???赡苁俏宜趩挝慌c文化有關,且我平素愛自作聰明的言談也念叨過幾個外國詩人或作家的緣故,我即結(jié)識了個頭達一米八以上的瑞典人類學者馬思中同志,并短暫地相處了三個月。除了深度近視眼睛,馬思中根本不像學者,也不像游客,更不像竊取情報的間諜。也可以這么認為,他就是一個四不像的瑞典佬。據(jù)他交代,他還非常年輕,也就四十還差幾天的韶華時光。那時天氣還冷,他頭上戴了頂詩人顧城似的“煙囪”一樣的灰絨帽,雖沒風度可言,但在佤山獨樹一幟。加上他藍撲撲的舊羽絨大衣,珠穆朗瑪似的鼻梁,闊大得離譜的背包,他不引人側(cè)目乃至敬而畏之是不可能的。讓我費思量的是,他在佤山搞研究的日子不算短,卻沒見他換過衣服,而且也沒顯出邋遢,仿佛天生抗臟。肅然起敬之余,實在佩服西人對生活細節(jié)的講究和學術(shù)式處理,確實高人一籌。
馬思中同志手頭藏有一摞放大的相片,來頭不凡。在到上海復旦大學做訪問學者前,他未雨綢繆,早就到倫敦大英博物館查找、復印了關于西盟佤族的不少資料和老照片。英文資料我看不懂,可19世紀英國老牌殖民主義者經(jīng)緬甸進入佤山所拍的照片,是難得一見也瞧得懂的。嗚呼,如果不是馬思中同志送到門前,或許我此生是長不出兔子腿跑到大不列顛去的。清末民初的佤族同胞那時在干什么呢?生活起居仍舊簡單。他們的表情像一些童真的孩子,戒備中的新奇,冷漠下的歡喜,肅穆里的羞澀,都有。很古怪的表情。有趣,還有些說不出來的復雜的滋味。他們不知道外部的世界正在一層層剖開。巴爾干半島的火藥桶即將因費南德大公遇刺而引爆一場戰(zhàn)爭風云,中國宣統(tǒng)帝已被馮玉祥驅(qū)出皇宮,1898年4月康有為在廣東會館發(fā)表演講稱:“今日人人有亡天下之責,人人有救天下之權(quán)”,等等。他們的時間并沒有流淌,即使有,也緩慢得無以察覺。他們無所謂“時間”,未來也沒銳利地觸及到他們封閉、隱匿的世居生活。他們看到的是一些模樣奇特、言行怪異的人,用稀奇的不曉用途的東西換得頭人的信任。來做什么,又做了什么?一律不知道。反正后來世界就變了。
這些照片是我同馬思中交往的原因之一。再者,便是他與一個同樣是瑞典人的叫馬悅?cè)坏年P系引起了我的關注。據(jù)他講,瑞典皇家文學院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cè)皇撬睦蠋?,此說真?zhèn)坞y于考證,畢竟在斯德歌爾摩大學旁聽過幾節(jié)老馬的課,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里,聊勝于無的老師也是老師。那些年,漢學家馬悅?cè)辉诓糠种袊骷已壑?,可是一顆響當當,脆生生,嚼不動,砸不爛的銅豌豆,葷素不沾。坊間俱傳只有該老頭是那幾個老頭中唯一懂中文的評委,中國作家和作品若想拿諾貝爾獎,必得先入他老人家的法眼才整得成。許多中國作家是很喜歡這個獎的,包括某個朦朧詩派主將,每年都會在頒獎的10月份守著電話等獲獎喜訊,哪兒都不去,生怕錯過慶祝派對。又有對自己文字極其自信、性格狂傲,說“中國的白話文,五十年來和五百年內(nèi),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的李敖,其《北京法源寺》封套上不忘鄭重其事地宣傳“獲2000年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云云,一副即將抱得美人歸的老來寶狀。很好玩地幽了一默。不料該年度的諾獎卻入了法蘭西籍的高行健囊中,一個在吾國吾民和西人眼中都屬“彼岸”做派的曾經(jīng)的中國作家。比之更有資格獲此殊榮的昆得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之說法,剛好可做我國作家們諾獎情結(jié)的最佳注腳。
一個外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佤山究竟能干什么我無法評估,但就憑這云山霧罩的拐角親,我對馬思中同志仍多添了幾分好感。前面我說了,那時我極不成熟,容易崇洋媚外。我對那個獎項的盲目崇拜導致我對馬思中同志的判斷大概有點失誤。也不惟如此。事實上馬思中還有讓我吃驚的其他地方。比方說,他居然在佤山一個叫馬散的佤族村寨住了很長一段時間,研究出了許多他想知道的東西。那個年份,佤山生活艱苦,條件差極。來自北歐富裕國瑞典的馬思中同志堅持得住,像所有駐村工作隊一樣與佤族群眾同吃同住,還學會了佤話,著實不簡單。初見他時我還同他蹩過幾句英語,當時咱倆都是大舌頭,特別是我,覺得一向好使的舌頭長到別人嘴巴了。后來用中文,舌頭就順溜多了。可再聽他賣弄似的、炫耀似的和我講佤話,我們又變成大舌頭,各呱啦各的。
當然,說到這兒,必須聲明一下。我們說大舌頭話的那個時候,馬思中同志像個找到地主老財浮財?shù)姆磙r(nóng)民,帶著滿腦子佤族語言、民俗風土、偽文化的種種秘密,已經(jīng)準備勝利回瑞典。他要走了,我設宴請他喝酒。在他的國度,烈性酒很喝不到,政府管得異常嚴格,處罰嚴厲,能在中國佤山喝水樣喝酒,他很開心。一開心他就醉了,就變成了混雜著亂講英語、中文、佤話及其它鳥語的大舌頭。馬思中同志想家了,翻來覆去講他的國度,他的家庭,如一只不會累的話筒。瞅著他眼神迷惘,語言遲緩,動作可笑的小樣,我擔心引發(fā)外交事端,任他百般討喝,不再和他碰杯。由于禮尚往來的傳統(tǒng)熏陶,我開始和他講我們祖國即將迎來的偉大事件,那個我的1997。但任憑磨破嘴皮,他的意識只有他的思鄉(xiāng)病,他的瑞典,他的會被積雪壓垮屋脊的樓房,他的高福利,他的天高地遠的現(xiàn)代生活。他需要我做他孤獨的聽眾,需要我知道他日益迫切的思鄉(xiāng)之情和被酒精燒到五十度的愛國之心,卻無意于知道我的1997。我終于可以肯定,他不耐煩知曉,更不愿意使用他的寶貝招風耳。我的1997,我沒來由的憂國情懷和挫敗日不落帝國的自豪,于他如耳邊風。我的種種,他見的多了,我是他的“他者”。我是不在的。馬思中的1997在我的時間意識之外。身在佤山,他的悲憫在萬里之外的瑞典。我開始懷疑1997的實質(zhì)。幸好,馬思中同志在回招待所做夢時,沒用任何語言與我道別。是的,他什么也不會說了。
以篝火為背景的舞蹈
一般來說,人所經(jīng)歷的第一次很關鍵,很重要。金榜提名時,洞房花燭夜無須多說。舉個例子。我回老家,4歲的侄女歡天喜地,一整天須叟舍不下我,極擔心我背了包跳上車逃掉,纏得讓我歡喜讓我憂。她如此愛我,我很感動。但到第二日,情況開始不對頭,熱情勁小了,與她說話愛理不理。再延后幾日,不但學得抱怨她老叔,連我要走,她也只是禮節(jié)性抬抬眼皮,哼唧了句什么,就昆蟲學家般研究墻腳螞蟻的遷徙路線去了。對小孩子,我?guī)Ыo她的歡喜是真實而實用的,我長年在外,乍見之下引出她的人來瘋是許多小孩子都會做出的舉動。新奇么,物以稀為貴么。一旦老嘴老臉混熟,加上我包內(nèi)糖果存貨日趨減少,她對我的新奇就沒了。這不足為奇,我也搞得懂她的前恭后倨。她是性情小輩,無絲毫人一闊臉就變的市儈氣。本文要說的是一個關于時間不確定性或者缺失的問題。而它與一個以篝火為背景的舞蹈有關。
在佤山的話語權(quán)威里,我生活的這個地方是“藝術(shù)的沃土,歌舞的海洋?!笔畮啄昊钸^來,因為與我侄女類似的原因,藝術(shù)不懂了,歌舞不看了。左手摸右手的意思,連感覺都省了。這樣子很不好,但一時也弄不明白不好在哪兒。但若說我活得像一團會動的肉,難免言重,起碼我始終在努力學習忠孝仁愛,禮義廉恥。因為聽人說誰活得越洋派,越現(xiàn)代,誰就越像一部垃圾制造機器,為避垃圾之嫌,我基本上過得很簡陋,生活要求不高,所以走動極少,以此節(jié)省卡路里無謂消耗。這樣一來,我就活得鬼祟起來,常神龍見首不見尾,每日里只學會了悶頭讀書,天下大事,漸漸地知道的少了。偶閱《儒林外史》范進中舉那一章,讀到他中舉后發(fā)臆癥,岳丈胡屠夫不得已摑文曲星翻了手掌,不由冷汗涔涔。原來,讀書人只會死讀是要發(fā)瘋的。脫離現(xiàn)實那叫閉門造車,脫離群眾,假如不上綱上線,也要落得“孤獨的人是可恥的”鄙夷。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讀書人應該走群眾路線,而非拱進學術(shù)象牙塔做老學究、冬烘先生。主意打定,我就把當不得飯吃的閑書往書柜一塞,在單位領導帶領下,興致勃勃趕往一個人造的佤族村寨,做起小二營生。
對很多東西,我一向抱著“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謙虛態(tài)度。說實話,佤族舞蹈我看的太多,但還是不懂,更不會。因為我只要看過一遍,再看多少遍我的印象和看法仍停留在第一次的基礎。我多么的固執(zhí)呵!從這方面的表現(xiàn)來說,我不求進取,很懶。若首次認為某舞蹈具有不可思議的表現(xiàn)力、感染力和震撼力,我是不會輕易改變看法的,且不會結(jié)合實際更弦改張,明顯缺乏明辨能力。詩人雷平陽到佤山,我看出他對主會方安排的歌舞晚會不大感興趣,就竭力游說。一定要看啊,一定會帶給你震撼的。巧舌如簧,舌燦生花,還是成功了。待舞臺咚咚嚓嚓熱鬧完畢,詩人半倚半靠,在寫一首題為“我要覺覺”的大作,氣得我無話可說。這又證明,強扭的瓜甜了,那一定是瓜的基因發(fā)生錯亂,要不就是瓜屈服強大的外部力量,昏頭昏腦不想做苦瓜了。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的反詰真是有道理。我一貫以為,什么事物知道就行,皮毛,內(nèi)里,可以不用太在意??傊磺笊踅猓瑹o妨;一知半解,也可。所以總吃學問的虧。也無福做別人的“師者”。但生活中確實需要老師。王小波說過,中國人是全世界、全宇宙最聰明的人,這樣聰明的人不去教育人,簡直無事可干?,F(xiàn)在把話題拉回,我的新老師——也就是我做小二營生那一晚才拜的。時間真的是奇妙,在它神奇法力下,一切都會發(fā)生時光倒流現(xiàn)象。那個晚上,我到了佤族村寨,看我們單位同事歌之舞之給遠方客人欣賞。我的臨時身份是聽差兼抬椅子、泡水酒、抱柴禾之類雜活。一點不辛苦。我的新老師今晚要獻一個傣族舞蹈,她是20出頭的小姑娘,生得很美麗,每周上班,都可以看見她。她平時和我沒什么交情,見面打個招呼而已。她讀小學時還在我的暑期作文培訓班上過幾天課,作文沒舞跳的好。如今成了我的同事。在我記憶中,她好像喜歡做些和女同事聊天、逛街、吃涼粉、做十字繡女紅等事。既不藝術(shù),也不矯情。普通,實在,小貓樣文靜而乖巧。但我說了。時光會倒流。輪到她上場,在一堆熊熊篝火的映襯下,伴隨著悠揚的傣族音樂,她身著艷麗的民族服裝翩翩起舞。照馬列說法,音樂起源于勞動。而麗江納西古樂倡導者宣科則鼓吹源于恐懼,恐懼產(chǎn)生了音樂,先人們因為怕這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大千世界,所以要哼幾調(diào)?,F(xiàn)代舞蹈奠基人、舞蹈家鄧肯,在1904年表演《湯澤豪》中酒神節(jié)三女神舞之后,說“跳舞是酒神的狂喜,使人忘乎所以”。眾所周知,舞蹈是具有普遍意義的藝術(shù),凡有人便有舞,最早的古埃及墓壁畫有舞蹈形象,西方戲劇肇源的希臘戲劇,即由眾人踏舞開始。舞蹈與文學、繪畫、音樂、雕塑之不同,是它作為獨立藝術(shù)形式來確立的,是把“人體動作的瞬間美保存下來的藝術(shù)”(舞蹈史學者林肯·柯爾斯坦語)。舞蹈有何功用?舞蹈能使人獲得新的“縱向感”、能讓人類“研究情感,研究自然而優(yōu)美的體態(tài)和表情”、“在舞蹈中體現(xiàn)音樂的內(nèi)涵”、舞蹈還是“生命中的另一種靜”、“內(nèi)心沖動的外在表現(xiàn)”……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掉書袋,是想告訴大家:那一晚女同事以篝火為背景的舞蹈,完全合乎上述論斷。且某些獨特的美感在現(xiàn)場才能領略,有空有興趣的話,你自己來看好了。
在舞蹈曼妙進行的時刻,我堅信時間突然不見了,或者說是在觀者意識深處出行了。我們在舞蹈帶來的審美愉悅和情感沖擊中消失對時間的把握和感覺,那個時空浩瀚而空靈,我們不知身處何方,現(xiàn)代性的焦慮,虛無的生存境況,尼采的叛逆和哲學宣言不復重要。我們在酒神精神的引領下經(jīng)歷著一次從未有過的心靈狂歡。不過,這個瞬間極短。幾分鐘后,舞止。世界回到自己的老家。就著篝火,我看見匆匆謝幕的是那個略微羞澀的、多少有點不好意思的小貓。與我第一次見她時沒什么區(qū)別。
責任編輯 雷平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