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晌午飯時節(jié),冰雹襲擊了這個村莊。
王富保端起飯碗,將挑在筷子上的面條剛?cè)M嘴里,就聽見屋瓦跟打鼓一樣響動,還沒等他走出房間,他的媳婦呂亞麗失聲吶喊:“下冷子(冰雹)了!快出來看呀!”王富保連飯碗也沒放,急急地走出了房間。冰雹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跳躍著,滾動著。屋瓦仿佛承受不了打擊似的,硬著頭皮將潔白晶瑩的冰雹向上彈。冰雹像似從房上竄出來的。站在房檐臺上,王富保兩口能聽見整個院子在響動,整個村莊在響動。下冰雹和下雨的聲音大不一樣,冰雹發(fā)出的響聲有棱有角,燦白透亮,亂七八糟,有點怕人。王富保幾口塞下去了一碗面條兒。
活到了31歲。王富保第一次經(jīng)見冰雹,他還想象不出冰雹究竟能給莊稼人帶來多大的災(zāi)難。呂亞麗彎下腰去,伸手從院子里抓上來一把冰雹,她在手中將冰雹倒動著,雪白的冰雹如老鼠的眼睛,注視著呂亞麗。呂亞麗將雙手合在一起,用了點勁捏,手中的冰雹一粒也沒有碎。“夏天都過去了,咋還下冰雹?”呂亞麗把冰雹拋向了院子里。王富保說:“六月炎天,還下大雪哩,這有啥奇怪的?”呂亞麗說:“今年的氣候不正常,盡出怪事?!蓖醺槐Uf:“不正常的事情多著哩。它下去,看它能不能把房打塌?!?/p>
其實,冰雹只下了半個多小時。
風(fēng)起了。云散了。天晴了。村莊里像玻璃一樣透明,像玻璃一樣刺眼,像玻璃一樣清脆。街道上的冰雹有半尺多厚。空氣變得冰涼冰涼的。松陵村的莊稼人迫不及待地走出了街道,走上了田野。冰雹在腳下發(fā)出的響聲咬牙切齒,有棱有角。冷不防,有人就被撂一個面朝天,身體跌倒的同時,冰雹跟花瓣一樣,四處而散了。
田野上遍體鱗傷,一副慘敗景象。地里的蘋果全被打落了,光禿禿的枝條可憐巴巴地戳向天空;玉米被打得七零八落,歪歪斜斜。王富保和呂亞麗不顧及腳下打滑,扭著身子,朝自家的辣椒地里奔走。
站在地頭,王富保驚呆了:四畝辣椒被打得稀巴爛,斜躺的,豎臥的,一棵一棵辣椒像殘臂斷腿的漢子,慘不忍睹。呂亞麗失聲而哭了。剛過罷春節(jié),這兩口就開始整地,施肥,做大棚,育辣椒苗,一直忙了幾個月,正在辣椒開始結(jié)莢之際,這場飛來的橫禍,把他們的勞動和希望埋藏了。呂亞麗進了地,走到地中間,蹲下來,將埋住辣椒的冰雹小心翼冀地向兩邊刨,她的手很輕,像似給小兒子撓癢癢。一只辣椒從冰雹中剝出來了,她試圖將辣椒扶起來,扶正,可是,那辣椒已被卸成了八大塊,枝條兒散落了一地。她的努力是徒勞的。呂亞麗噙著眼淚蹲在辣椒地里,茫然地看著滿地冰雹。王富保進了地,將她扶起來了。
這時候,鄉(xiāng)政府的小車來了??h政府的小車也來了。同時來察看災(zāi)情的,還有縣報和縣電視臺的記者。記者們舉起相機,只顧拍攝,好像他們是冰雹的唯一受益者。
王富保抬眼一看,從小車里走下來了他的朋友李三崗。李三崗是縣委宣傳部的干部,也是鳳山縣有名的畫家。王富保和李三崗是初中時的同學(xué),在讀書期間,兩個人相處得很好。王富保每次進城,都要去李三崗那兒閑聊,或者,看李三崗作畫。星期天,李三崗去雍山里寫生,路過松陵村,下午那頓飯,常在王富保家里吃。兩個人從少年時期開始的友情,是扎下了根的友情。
李三崗一下車就看見了王富保和呂亞麗。他朝這兩口走來了。
“這辣椒是你們的?”李三崗問。
“是呀,可慘了?!蓖醺槐Uf。
“這天氣太怪了,立秋多少天了,還下冷子?”呂亞麗說。
“這場冰雹氣象站也沒測出來。損失不小吧?”李三崗也是憂心忡忡。
“里里外外,少說也有七八千元的?!蓖醺槐Uf。
“有了人,就有錢。不要怕。”李三崗說。
“唉,只能自認倒霉了?!?/p>
電視臺的記者在地那頭喊李三崗。李三崗匆匆忙忙地在地頭和王富保兩口分了手。
深秋時節(jié),李三崗又要去雍山里寫生。他路過松陵村,給王富保帶來了一幅畫。王富保展開一看,是一幅辣椒圖。畫面上是一望無垠的辣椒地,辣椒紅了,辣椒鮮嫩而肥大,似乎一伸手就能摘下來一大把。辣椒仿佛一團火在燃燒,辣椒地里似乎罩著一團紅云。王富保凝視著辣椒圖,熟悉的辣椒味兒充溢在房間里,鉆進了他的鼻孔,流進了他的血液。他的骨頭似乎也變辣了,渾身躁動不安。處在辣椒的包圍之中的王富保連目光似乎也是紅的。
“好呀,往年這時候,辣椒紅透了??纯催@幅畫,也能解眼饞?!?/p>
“那你一天就看它三遍。我是專門為你畫的。”
“好!好!”
李三崗走后,王富保將辣椒圖掛在了墻上。他從地里一回來,就站在了辣椒圖跟前。他吸溜著鼻子,貪婪地將辣椒的味兒吸進了肺腑,他的目光和畫面上的辣椒串在一起,滿眼里凈是辣椒。那些辣椒像水一樣從他的眼睛里流出來,流了他滿身。辣椒圖給了他樂趣和希望。呂亞麗不解其意,說,你看你?真像娃娃一樣,連畫在紙上的辣椒也那么愛?王富??嘈σ宦暎耗蔷徒挟嬶灣漯?。可是呂亞麗一看見那辣椒圖就傷心。她把那幅畫收起來,放進了柜子里,免得觸景生情。王富保沒有問女人,將畫藏在哪里了,從地里回來,只好眼巴巴地看著掛過畫的墻壁發(fā)呆。
那天,呂亞麗去了娘家,王富保沒有出工,他坐在房間里,點上了一根煙,依舊癡呆呆地注視著墻壁。看著看著,墻壁上出現(xiàn)了一幅畫兒,畫面上的辣椒比李三崗畫中的辣椒更真切,鮮活鮮活的辣椒,耀人眼目,流光溢彩。房間里彌漫著香噴噴的辣椒味兒。一望無垠的辣椒似乎從畫面上鋪開來,一直鋪到了王富保的腳底下,他一抬腳,覺得身子輕飄飄的,似乎有一股牽引力,牽著他走進了辣椒地。辣椒地紅得發(fā)亮,比他的意識還亮。辣椒樹高到了他的腰際,不用彎腰,他摘了一把,手中的辣椒有一絲陌生而光滑的感覺。他在辣椒樹中間穿行著,不停地唏噓感嘆,手中的辣椒被他握得出了汗。王富保難以相信這是真的,他撿了一棵辣椒,放在嘴里,咬了一口,熱情、大方的辣味兒即刻遍布了全身。王富保半張著嘴巴,哈著氣,大聲吆喝:“我的辣椒!我的辣椒!”
王富保高興萬分。他向地中間走了走。他脫下了茄克,將摘下來的辣椒放在衣服上。不一會兒,他摘的辣椒茄克衫就包不住了。他一看不行,又脫下了長褲,將褲口用草蔓一扎,把摘下來的辣椒塞進了褲腿。王富保將包在茄克里的辣椒抱在懷里,將褲子里的辣椒搭在肩上,走出了辣椒地。他一看,時間尚早,又背著一個背簍,第二次走進了辣椒地。
后晌,呂亞麗從娘家回來了,她一看,后院里堆了一堆辣椒,還以為是王富保從縣城里買回來、準備晾干后吃的。她問王富保,一斤鮮辣椒多少錢?王富保說他沒有去收購站,還不知道今年的辣椒價。呂亞麗說,后院里的辣椒不是你買的?王富保說不是,說是他準備拿到收購站去賣的,呂亞麗說,你從哪弄來的辣椒?王富保笑了,他向墻壁上一指,說是從辣椒地里摘來的。呂亞麗一看,墻壁上有一幅畫,畫面上是辣椒地。呂亞麗說,你怕是哄我哩,世上哪來這么好的事?2E富保說,你不相信?呂亞麗說,咋能叫我相信?那是三崗送咱的畫兒,不是咱種的辣椒。王富保說,三崗送來的畫兒你不是放進柜子里了嗎?那不是畫兒,是辣椒地,你就跟著我走。王富保拉著呂亞麗的手腕,騰云駕霧般地進了辣椒地。
呂亞麗一進地,雙手抓住那紅艷艷的辣椒,竟然哭了。王富保說,瓜熊,哭啥哩,快摘呀。呂亞麗說,咱們奠不是做夢吧?王富保說,大白天,做啥夢?你盡管摘,放心地摘。這是咱家的辣椒。呂亞麗手抓住一棵辣椒,破涕為笑了。
一個后晌,王富保和呂亞麗摘了幾背簍辣椒。他們將辣椒背出地,堆在后院里。
第二天,王富保拉著滿滿一架子車辣椒,去收購站交售。呂亞麗進了地,繼續(xù)摘。
每隔一天,王富保就向收購站跑一趟。賣了十多天辣椒以后,王富保的舉動引起了松陵村人的注意和警惕。松陵村的辣椒全都叫冰雹打了,王富保的辣椒是從哪來的,有人將這事兒反映到了村委會主任那里。村委會主任李軍科裝模作樣地到王富保家里暗察了一次,他發(fā)現(xiàn),王富保家的后院里果真堆著辣椒,少說也有上千斤。村委會主任的想法和松陵村許多人的想法如出一轍:這些辣椒絕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王富保不是偷就是搶,除此之外,王富保賣辣椒之謎再無答案。村委會主任并未打草驚蛇,他花錢雇人,守在王富保家門外暗中監(jiān)視。幾天過后,竟然未發(fā)現(xiàn)王富保偷人或搶人的蛛絲馬跡。村委會主任覺得蹊蹺,就將這事給南堡鄉(xiāng)派出所匯報了。
王富保是因禍得福,冰雹造成的災(zāi)害,墻上出現(xiàn)的一幅畫就彌補了。辣椒已賣了六千多元,地里的辣椒還不見少。站在地中間,看不見盡頭在哪里。他擔心,一個秋天里,辣椒摘不完怎么辦?他提出雇幾個人來摘。呂亞麗說那使不得,說一旦雇了人,秘密就泄露了。如果有人來偷來搶,他們有什么辦法?把生財之道關(guān)在自家院門內(nèi)為最好。王富保覺得呂亞麗說得有道理,就打消了雇人的念頭。兩口子不緊不慢地摘,不緊不慢地賣。因為有這么多辣椒,兩口子的日子也有了熱量,有了生氣。他們白天干活,晚上在床上盡情地折騰,他們結(jié)婚五年了,第一次發(fā)覺,他們的身體也是取之不盡的財富,肉體的享受不僅甜蜜,陶醉,而且像他們得來的辣椒一樣,不需要花一分錢。這是極其劃算的事情,他們何樂而不為呢?尤其是在心情舒暢時,兩個人干那事兒分外銷魂。雖然王富保不是詩人,他畢竟讀過一些文學(xué)書籍,他由衷地感嘆:生活真像辣椒一樣刺激!生活刺激得他神情亢奮,眼淚花直噴,他對生活、對人生充滿希望。他感謝辣椒,感謝女人的身體,感謝生活。
美好的日子被鎖定在王富保的家里,由這兩口獨享著。遭到冰雹打擊的松陵村人在收獲的季節(jié),卻一無所獲,不少莊稼人一愁莫展。對于收入源源不斷的王富保兩口,松陵村人只能眼熱、嫉妒。
就在王富保和呂亞麗得意忘形的時候,一輛摩托車進了松陵村。摩托車是大清早就來的。從摩托車上走下來的那兩個年輕人是南堡鄉(xiāng)派出所的公安干警。這兩個干警徑直進了王富保的家。王富保兩口正在向架子車里裝辣椒。干警不由分說,將王富保銬住了。
“你們?yōu)樯蹲ノ?”
“為啥?你偷來的辣椒已賣了6356元,我們做了調(diào)查?!?/p>
“我的辣椒不是偷的?!?/p>
“不是偷的?是從哪兒來的?”
“是從辣椒地里摘來的?!?/p>
“你的辣椒叫冰雹打了,哪里還有辣椒地?”
“你們到我房間里去,一看就知道了?!?/p>
干警跟著王富保到了他的房間。王富保朝墻上一指:“那就是我的辣椒地,我的辣椒是從那塊地里摘來的?!?/p>
干警看看墻上的那幅畫兒,莫名其妙,他們覺得,王富保連謊也說不圓。
“胡說八道,你摘一棵辣椒我看看?!?/p>
王富保笑了:“那好呀?!?/p>
王富保從容不迫地抬起了腳,他像往常一樣,身子一躍,跨出了一大步。隨之,如同一片樹葉似的,飄進了辣辣地。王富保從容不迫地摘辣椒,不時地,回過頭來,朝兩個公安干警笑一笑。兩個公安干警是小年輕,從未見過這樣的事,他們的眼睛瞪得像牛卵子一樣大。他們撇下王富保,去村委會找村委會主任李軍科。
不一會兒,李軍科來了,隨同而來的還有村委會的其他幾個干部。他們一看,王富保站在辣椒地里從容不迫地摘辣椒,自然也是吃驚不小??墒?,這是鐵的事實,和犯罪無關(guān)。李軍科將王富保從辣椒地里喊出來了。李軍科將王富保叫到院子里去,不知嘀咕了幾句什么,王富保重新進了房間,他打開了柜子,拿了幾張“大團結(jié)”。
王富保隨村委會主任和兩名公安干警來到了南堡鎮(zhèn),他們走進了一家餐館。這頓飯算是王富保請的客。酒足飯飽之后,李軍科對兩個公安干警說,這件事就了結(jié)了,你們回去后,給科長不要說,給任何人不要說,更不要提那幅畫的事。兩個小年輕抬起醉眼,看著李軍科,連聲說,按李主任說的辦,沒事,沒事。說完后,幾個人擺開牌桌,又玩了一會兒麻將。兩個公安干警臨走時,王富保給每人買了一條“好貓”煙,這是李軍科叮嚀王富保的。
王富保在畫面上摘辣椒的事再也捂不住了,消息不脛而走,村里人涌進了王富保的院子里,都來觀看這奇景奇事。
當天晚上,王富保被李軍科叫到了村委會辦公室。李軍科開導(dǎo)王富保,和村里人共同致富,不要獨占住那塊摘也摘不完的辣椒地不放。李軍科費了不少口舌,王富保還是想不通,這辣椒地是自己的,怎么能叫全村人來摘呢?李軍科一看,一時間說服不了王富保,就將呂亞麗也叫來了,他給呂亞麗講了一番有福大家共同享的道理,話還沒說完,呂亞麗就說,好吧,就按李主任說的辦。王富保說,村委會得有個安排,不要叫大家一擁而進。李軍科說,這當然了,你們放心吧。
村委會當天晚上就做了安排:每天由5戶人家進去5個人摘辣椒,一戶摘一天。辣椒賣的錢歸自己所有,村委會收百分之一的管理費。村委會抽調(diào)了三個人組成了專門管委會,負責(zé)管理這件事。
同時,各村組召開專門會議,吩咐村民向外封鎖消息,不得向任何人說,辣椒是從一幅畫中摘來的。
村民們進了地,并不妨礙王富保兩口摘辣椒,賣辣椒。兩口子照舊是一個人摘,一個人賣。6個人每天進地摘辣椒,辣椒地里的辣椒還是不見少。摘過的辣椒樹上第二天早上起來之后,又新長出了辣椒。
眼看著,松陵村每天有人去收購站賣辣椒,李軍科高興得眉開眼笑。
初冬隨著黃葉的飄零而至,辣椒地里的辣椒還沒有摘完。大概怕露了餡兒,讓南堡村人知道了端底,村委會做出了決定,停止摘辣椒,賣辣椒,明年秋收時節(jié)再開始。
大災(zāi)之年,松陵村人收入不減不說,而且比上年翻了一番。南堡鄉(xiāng)和鳳山縣委組織部的干部來松陵村考察班子,村民們對李軍科贊口不絕,沒有人不說他領(lǐng)導(dǎo)有方,沒有人不說他是一個好干部。
第二年開春,風(fēng)山縣組織部的紅頭文件下來了,由于李軍科的政績顯著,被提拔到南堡鄉(xiāng)當了副鄉(xiāng)長。臨上任的前一天晚上,李軍科提著二瓶酒來到了王富保家里,他說要和王富保喝兩盅。呂亞麗一看,下了廚房去做菜。兩個人從傍晚喝到了午夜。二瓶酒喝得只剩下了半瓶。李軍科嘴里胡吱唔,他指著墻上的那幅畫問王富保:
“富保,你說,那是真的,還是假的?”
“真的,不是真的,松陵村人能收入那么多錢?”
“不,我說,是,是,假的?!?/p>
“那就是假的?!?/p>
“真的,就真的。你說是啥,就是啥?!?/p>
李軍科站起來,說他要撒尿,王富保去扶他,李軍科不叫王富保扶,他一把推開王富保,走進了辣椒地,掏出來就尿。一泡尿還沒撒完,李軍科腳下一踉蹌,就撲倒在辣椒地里了,緊接著便打起了鼾聲。王富保一看,準備進去攙扶李軍科,他剛站起來,抬眼看時,墻上的那幅畫沒有了,李軍科也不見了。他十分驚慌,急忙去隔壁房間里叫呂亞麗,呂亞麗睡得正香。王富保說:“亞麗,亞麗,快起來看,沒了,全沒了?!眳蝸嘂愒谒瘔衾锕緡佒骸皼]了好,沒了好。”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