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是城市的客人,樹要在客人家里度過一生。
樹的故鄉(xiāng)在山林和曠野,那里有鳥語花香,有潺潺溪水,有它們相濡以沫的兄弟姐妹。如果它們的數(shù)量足夠多,就構(gòu)成了森林。自從有了城市,樹的家族中一部分成員就背井離鄉(xiāng),來到城市的大街小巷。樹一到城市,面臨的是另一種森林——由高樓大廈構(gòu)成的叢林。這里沒有鳥語花香,只有車水馬龍;沒有潺潺溪水,只有鋼筋水泥。從此,樹看不見了土地。
人把自己弄得徹底與大地隔絕,而樹永遠(yuǎn)需要腳踏實地。但是在城市水泥、柏油、磚塊把土地覆蓋,像古代犯人脖子上的枷板,把樹干和樹根隔開。水、泥,這是多么柔軟的兩個字眼,但組合成一個詞時,就成為最堅硬的一種東西。城市的路面是不吸水的,每到下大點的雨,雨水便會沿路面滾滾而下,流進(jìn)下水道,而不是樹根,我就想樹渴了怎么辦?它會不會渴死呢?因為有了堅固的路面,城市的樹也就不會“落葉歸根”,樹把葉子生出來,但葉子卻找不到根,它們隨風(fēng)而飄,就像丟失的找不到父母的孩子。
人們不會給一棵樹起一個名字,樹總是以類的名義而存在,比如梧桐、白楊、松柏。其實每棵樹也像每個人一樣是不同的。城市的樹不能像山林里的樹那樣自由生長,經(jīng)常會被修剪,砍去旁逸斜出的枝條,這種修剪不是為了讓樹成材,而是嫌那些多余的枝條礙事。但修剪是人的事,而長成什么樣子是樹的事,樹永遠(yuǎn)不會按照人的意志去生長、去改變。現(xiàn)在的樹與一千年的樹沒有什么區(qū)別,但現(xiàn)在的人與一千年前的人已大不一樣,絕大多數(shù)人都在按照別人的意志生活。
城市的樹身上,經(jīng)常貼滿了辦證電話、招聘啟事、治病廣告。樹不但承受著污染,有時還得承受疼痛。
城市的道路不斷在拓寬,而每次拓寬道路對樹來說都可能是一次災(zāi)難,因為道路拓寬后原來在路邊的樹就處于了路中間,這些樹要么被砍伐,要么被重新移到新道路的邊上,反正樹永遠(yuǎn)只能靠邊站。但是人挪活,樹挪死。樹被移動后,等于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它枝頭上原先的枝條要被全部砍掉,這就像一個得了重病的人做化療、放療后會失去一頭的秀發(fā)。記得電視上介紹過山西的一個小城,一條主干道的中央長著一棵粗壯的古樹,人流車流都繞著這棵樹走。這是我見過的(而且是在電視上)唯一一棵長在路中間的樹。我在想,這座城市當(dāng)年修這條路時,可能有關(guān)部門對這棵樹的去留進(jìn)行過激烈的爭論,最終他們決定留下這棵樹,因為這棵樹的年齡比這座城市里所有的人、建筑都要老。一瞬間我竟然有一種感動,覺得這個城市的人真?zhèn)ゴ蟆?/p>
樹在城市,一生過得傷痕累累。有一次在西郊,我看見一棵合抱粗的梧桐樹,被一輛滿載貨物的卡車攔腰撞斷。從卡車頭部凹進(jìn)去的深度,能想象到當(dāng)時的速度和沖擊力。生活中,我常常發(fā)現(xiàn)一些善良、正直的人受到傷害,很長時間我想不通這是為什么??匆娺@棵被撞斷的樹后,我想通了,善良而正直的人與善良而正直的樹有同樣的遭遇。因為善良,他們都手無寸鐵,雖然他們不會傷害別人,但別人卻有可能欺負(fù)他們。因為正直,他們都不會彎曲和躲閃,傷害來臨時,會受傷更重。
我每天都會看見樹,看見樹的時候常常眼睛發(fā)潮,總是充滿傷感。城市里的樹就像進(jìn)城的農(nóng)民工,無依無靠。它們受盡委屈,卻毫無怨言,受盡傷害,卻充滿寬容。樹最終會原諒這一切,自己把傷口愈合。如果城市沒有樹,只有柏油馬路、鋼筋水泥、高樓大廈,那么城市將會是多么地堅硬和干枯。正是樹搖曳的身姿、蔥蘢的綠意,給了我們溫柔、詩意、生動和美。
樹一輩子站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不言不語,一世沉默。你如果與一棵樹交上朋友,它會永遠(yuǎn)站在那里等你。
(選自《西安晚報》)
本文傷心點
不管樹愿不愿意,人把原本在鳥語花香的山林和曠野中自然生長的樹移到了城市,于是樹就開始了傷痕累累的一生。在城市里,樹戴著水泥磚頭制成的枷板,承受著人為修剪的疼痛;承受著廢氣、垃圾的污染;承受著車撞、人砍的外力打擊。這是本文表層的傷心點。更深一層的傷心點是那些和樹一樣來到城里的農(nóng)民工,他們無依無靠,受盡委屈只能無可奈何地咽下心中的淚水;受盡傷害只能自愈傷口。讀來令人感慨不已。
——陳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