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許多的中學生朋友來信詢問,“魯迅小說中的我是不是就是魯迅自己?”這個問題我們不能簡單地回答是或不是。魯迅小說中的“我”有些有他自己的故事,有些則未必,而有的并非以“我”出現(xiàn)的人物則又有魯迅的影子,但無論哪類作品,魯迅的小說都有他自己鮮明的個性、特色。下面就從敘述、故事、“意思”(魯迅語)三個方面加以說明。
首先從敘述層面看,敘事作品(記敘文)無外乎我、你、他這三種人稱。絕大多數(shù)作品都用第三人稱這樣一個全知全能的敘述角度,而魯迅的小說則比較喜歡用第一人稱,翻開魯迅小說集《吶喊》《彷徨》等25篇小說中有12篇用了第一人稱,將近一半。這些作品中的“我”有的是主要人物,有的是次要人物,有的僅僅是事情發(fā)生的見證人,起一個線索的作用,我們不能認為這些“我”就是魯迅自己。如《孔已己》中“我”是咸亨酒店的一個伙計,我們都知道,魯迅少年時因祖父的考場舞弊案以及父親的病情,家道中落以至寄人籬下,但他十二三歲時卻并未作過伙計。咸亨酒店本來就是魯迅他們周家?guī)讉€人合伙開的,且時間也不長,怎么可能有什么情面大的薦頭推薦他去當伙計呢?同樣,他在當時北京教育部任職時,從住的紹興會館到教育部去上班的路上到家常常坐人力車,卻并未有史料顯示發(fā)生過《一件小事》中那樣的事;他也曾由北京回故鄉(xiāng)賣房子,度過陰歷年關(guān),但時間、地點、人物也都和《故鄉(xiāng)》中敘述的有差異。如果說魯迅散文中的“我”就是他自己,那么魯迅小說中的“我”則只是作品中的一個人物而已,這是一種敘述的策略。
魯迅為什么在小說中喜歡以“我”的角度來敘述呢?這是因為第一人稱的使用,故事是當作作者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來寫的,這樣就顯得真實可信、親切感人,讀者在感情上也更容易親近、更容易接受。這是用第一人稱寫作的長處。使用第一人稱也有局限,這就是所寫的事件、人物及其心理,作者應相當熟悉,否則,讀者就會產(chǎn)生編造、假的感覺。有資料顯示,魯迅為更好地了解獄中犯人的生活,曾經(jīng)想佯裝醉酒打警察去坐牢以體驗生活。
第二,從故事層面看,魯迅小說雖為虛構(gòu)的文學作品,但其中許多的人、事都是“我”所經(jīng)歷、所熟悉的,魯迅說:“作者寫出創(chuàng)作來,對于其中的事情,雖然不必親歷過,最好是經(jīng)歷過。”“我所謂經(jīng)歷,是所遇、所見、所聞,并不一定是所作,但所作自然也可以包含在里面?!比纭豆枢l(xiāng)》這篇小說,雖有許多虛構(gòu)和詩化的成分,但其基干卻是一九一九年冬天魯迅從故鄉(xiāng)搬家到北京這一件事(詳情可查這階段的“魯迅日記”)。其中對童年時代的伙伴、樂趣的回憶也基本都是真實的。此外,如《社戲》《頭發(fā)的故事》等小說中也都或多或少地溶入了魯迅的童年到中年時期的一些生活片段。
這里,我們不得不特別地提到《孤獨者》,這篇小說雖用第一人稱的手法,但中心人物卻是魏連殳。據(jù)胡風回憶,魯迅當年曾真言不諱地對他說:“那是寫我自己的?!毙≌f中的魏連殳,“他是一個矮小瘦削的人,長方臉,蓬松的頭發(fā)和濃黑的須眉占了一臉的小半,只見兩眼在黑夜里發(fā)光,”對照許廣平筆下魯迅給學生的第一印象:“突然,一個黑影子投進教室里來了。首先惹人注意的便是他那大約有兩寸長的頭發(fā),粗而且硬,筆挺地豎立著,真當?shù)谩l(fā)沖冠’的一個‘沖’字?!本筒浑y看出兩者的相似。而小說中的“我”的名字叫申飛—這也正是魯迅的筆名之一。小說的第一段詳細地描述了魏連殳在人們異樣的眼神里回來給祖母送殮、盡孝,沒掉一滴眼淚,當人們準備散時,他卻像受傷的野狼一樣長嚎……周作人講這“是著者自己的事情”,(魯老太太也曾說起過,)“著者在小說及散文上不少自述的部分,卻似乎沒有寫得那么切實的?!?/p>
第三,從意義的層面看,則魯迅所有的小說都分明地顯示出他的風格、個性,他的思索、探求。用魯迅的話說,即顯示出“我的意思”,用周作人的話說,是“魯迅的氛圍”、“氣味”,用錢理群的話說則為“魯迅的精神氣質(zhì)”。例如《在酒樓上》和《孤獨者》。周作人認為,《在酒樓上》是魯迅寫的最好的一篇小說,也是“最富魯迅氛圍”的一篇小說。小說敘述的是“我”回家鄉(xiāng)在酒樓上邂逅老朋友呂緯甫后兩人的一次對話。過去研究者一般認為“我”即魯迅,呂緯甫則是被批判的理想的背叛者,新近研究則指出,呂緯甫其實也是魯迅生命的一部分:不僅他為兄弟遷墳是魯迅自己經(jīng)歷的事,他對已逝的生命的追蹤與眷戀,對還在做夢的“我”的羨慕,也正是魯迅靈魂的自我提問和自我陳述。《孤獨者》中也寫到敘述者“我”和主人公魏連殳的三次對話——關(guān)于“人的生存希望、生存狀態(tài)和生存意義”的辯駁。這種對話其實是魯迅內(nèi)心深處的兩個“我”的對話。小說結(jié)尾,受傷的狼再次出現(xiàn),這深夜在曠野里發(fā)出的長嗥,夾雜著憤怒和悲哀的長嗥,是魏連殳的心聲,“我”的心聲,也是魯迅自己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