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州的對外貿易歷史中,十三行的對外貿易史是最為輝煌的一頁。乾隆二十二年實行的“一口通商”政策,使得各國商人只能云集廣州,將歐洲人向往的瓷器、絲綢、茶葉及各類精美的中國藝術品運往歐洲。那時的廣州商賈云集,游客如鯽,生意極其興隆。十三行前面的珠江上,商船、小貨船、客船穿梭不息。不斷地有貨物從商行倉庫搬往貨船,然后運往在黃埔港上等候的遠洋商船上,一派繁忙的景象。珠江邊上,一幢幢氣派的房子整齊地排列著,成為中外客商們交易、夜宿、集貨的場所。在這些氣派非凡的樓房前,飄揚著大英帝國、丹麥、法蘭西、瑞典、荷蘭、巴西等國國旗及大清帝國“欽命粵海關”的旗幟,成就了一幅清代“清明上河圖”。
“十三行”起源于明朝的牙行,是清政府特許的對外貿易商行。明朝時,外國商人必須通過牙行中間人的活動,才能賣出洋貨,購進土產。清朝“十三行”比牙行的功能和權限擴大,不僅享有外貿特權,而且代政府傳達政令,轉遞中外公文,為政府承保,收繳外商稅餉,甚至管理外洋商船人員。行商成為中國早期的買辦,通過壟斷外貿而獲利,并開設“夷館”,專門租給外商辦公和居住。
外國商人到達廣州后,生活、工作在十三行貿易區(qū),他們對十三行有著深刻的感情,這里為他們帶來巨大的財富和榮耀。所有的中國商品都是從這里開始,源源不斷地運往西方諸國。而勁吹“中國風”的歐洲,很多人都向往中國,然而,只有極少數人能親自到達廣州。他們渴望了解中國,想知道他們的同胞到達中國后,生活、貿易的地方是什么樣子的。因而,對于十三行當時的盛況,除了史料的記載,十三行景區(qū)同樣被要求在輸往西方的中國工藝品里表現出來,這樣,在廣彩瓷器、象牙雕刻、外銷畫等中國工藝品上出現了十三行圖案。如此一來除滿足了未到過中國廣州十三行貿易區(qū)的外國人了解十三行貿易區(qū)的需要,同時,到過十三行貿易區(qū)的人亦可以作為自己甜蜜的回憶及向同胞炫耀的資本。
目前中外傳世作品中記錄十三行貿易題材較多的是外銷畫,而象牙雕刻及廣彩等則偶然見之,傳世極少,因而其市場價格極為昂貴。如2006年倫敦佳士得拍賣有關十三行貿易題材的象牙掛屏,從十萬鎊起拍并最終以32萬英鎊(490多萬元人民幣)成交。
據考證,就享譽中外的廣彩瓷中彩繪十三行場景的,目前在中國公立博物館及私人收藏中,僅蘇州博物館藏有一口徑10.5cm的小碗。而因尺幅關系,僅僅描繪了十三行的小部分,根本無法將乾隆時期十三行的盛況表現出來。而廣彩的生產地廣州,就連這么一個小碗都沒有,這不能不說是廣東文博界的一大遺憾。
國家成立國營文物商店的宗旨是:利用商業(yè)手段,為博物館、科研機構提供有歷史研究價值的藏品。因而找一個有關十三行題材的廣彩瓷器作品就成了我們其中的一個夢想。
夢想在2003年我赴英國牛津大學進修公共管理時差點實現了。在進修期間的一個休息日,我與一同學前往倫敦著名的古玩一條街“教堂街”參觀,在一間專營中國外銷瓷器的古玩店,我驚喜地發(fā)現了一個描繪乾隆時期潘趣大碗,其口徑36.5cm,幅十三行全景被作者描繪得氣勢磅礴,彩繪顏料鮮艷潤澤,工藝精細無比,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有關十三行紋飾的廣彩精品。然而,問價格,卻大失所望。店主要價10萬英鎊,與同時期同尺寸不同紋飾的潘趣大碗比足足貴了10多倍,折換成人民幣近130萬。沒辦法,只能懇求店主,將它拍攝下來,回廣州再作打算。
回到廣州,我們第一時間將有關的資料轉給有關部門,然而,終因價格的昂貴,超出了博物館的承受能力,只能忍痛放棄。此碗于2006年初被店主拿到美國一個展銷會賣掉了。
2005年,事情似乎有了轉機。廣東 資深古玩商,聽我說起我們一直在尋找乾隆時期十三行紋的廣彩后,就直記在心里,幫忙留意市場上相關題材的廣彩。年底,他打電話給我,說他碰到一香港資深藏家,手里收藏有一件乾隆十三行紋大碗??上В緛碚f好60萬港幣轉讓給他,過了一段時間去落實時,藏家非要120萬,再談下去,他干脆不賣了。本來是要買下來給我們一個驚喜的,可惜事情還是沒能成功。
自此我認為,這輩子我們與十三行題材的廣彩是不可能結緣的了。
謝氏兄弟是地地道道的廣州人,他們對傳統(tǒng)文化的愛好已有近20年。尤其喜歡瓷器書畫,家里頗有收藏,對廣彩亦有相當的認識。自認識后,常常拿東西來欣賞,交流收藏心得。因他們有眾多業(yè)務,交游甚廣,聽我訴說過對十三行紋廣彩的渴求及其對研究廣州乾隆時期對外貿易史的重大意義后,就非常留意此類廣彩,囑托國內外朋友,幫忙搜求。功夫不負有心人,近日,其歐洲朋友告知,美國一大行家手里有一件畫工極精的十三行紋大碗,正要拿去拍賣公司拍賣。得知消息,謝氏兄弟急忙展開游說工作,金誠所至,玉石為開,美國行家終于同意不拿去拍賣而轉讓給他們。接到謝氏兄弟的電話,我大喜過望,作為廣彩的發(fā)祥地及十三行所在地的廣州,終于有了一件關于十三行的廣彩。手捧大碗的那一刻,我真的以為是在做夢。
十三行紋最早期的瓷碗產生于1765年,是件深褐色的器皿,上面有些鑲片是1764年在地球的另一端哥本哈根制造的。這些瓷碗最大特點是如實地記載了乾隆時期十三行的盛況及其變遷。
前來廣州進行貿易的國家都建立了自己的商行,里面有交易的場所,居住的地方及儲存貨物的倉庫,同時還有加工場所,他們請了一些能工巧匠來描畫和冶制物品。廣彩彩繪加工場是最為普遍的,頻繁的彩繪加工活動使得洋行在1742年發(fā)生火災。1765年重建時,加入了許多歐洲風格的建筑概念元素,在此之前,洋行建筑風格是怎樣的,我們無從知曉。英國商行建于1715年,法國商行建于1762年,丹麥、瑞典商船分別于1731、1732年到達廣州,隨即也建立了自己的商行,大清帝國在此時亦建立起自己的商行,美國是最遲進入廣州的,1784年, “中國皇后號”駛入廣州,標志著中美貿易正式開始,于是美國商行成立。因此,只有那些1784年后生產的廣彩十三行大碗才有美國的國旗。
通過對歐洲的傳世廣彩瓷器的研究,最早的“十三行”碗是在1765年左右為丹麥市場定做的,碗的一面是十三行場景圖,另 面則是哥本哈根的風景。用十三行場景作為最高檔的廣彩瓷器的其中一種裝飾自此開始流行,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發(fā)展到該世紀末。為了如實展示十三行的盛況,這種圖案一般都是彩繪到口徑30多厘米的潘趣大碗上,甚少在其他器型上使用。情況有所改變的只是到了十八世紀末,廣彩生產開始衰退時,才在一些較少尺寸的器物上局部彩繪十三行的場景,當然質量和氣勢與大碗相比,不可同日而語,如上面提到的蘇州博物館收藏的口徑只有10.5cm的十三行場景圖碗就是一個例子。這個小碗里彩繪的十三行場景僅是海珠的一座建筑及北岸的一小部分建筑,用簡單的彩繪表現眾多夷館,未免讓人覺得小氣。彩繪整個十三行場景的大碗,其價格是十分昂貴的,降低價格的唯一辦法是只彩繪訂購者自己喜歡的部分而不是整個十三行場景。進入十九世紀,低成本的外銷畫上大量出現有關十三行的內容,但基本上都是局部的畫面,沒有廣彩大碗這樣宏偉的十三行畫面。
使用十三行場景圖裝飾廣彩,要征用最高繪畫水平的匠師,用最好的顏料,其中有相當部分的顏料需從歐洲進口,包括琺瑯料,同時花費更為漫長的時間,可想而知,彩繪生產這么一個十三行的場景賓治大碗,其所花費的人力物力是同期其他題材內容的廣彩所無法比擬的,因而其價格極其昂貴,并不是般的家庭用得起。目前,這類十三行場景圖大碗只有在少數著名博物館及有實力家族收藏。大英博物館、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及英國大維德基金會博物館分別藏有同樣的十三行場景紋潘趣大碗。
從1765年第一件使用十三行場景圖廣彩的出現,到該世紀末,其圖案的布局演變大約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使用十三行場景僅僅是局部,場面簡單,并且使用大碗的一面彩繪十三行場景,另一面則繪當地著名的風景,如最早使用十三行場景圖來自丹麥市場定做的賓治大碗,其一面彩繪十三行場景,另一面則是哥本哈根的風景。這兩個畫面是在開窗下相互獨立的,是中國的場景與歐洲風景的結合體。
第二階段大約是在1770~1775年,這個時期,十三行場景是作為兩個獨立的畫面分別繪于潘趣碗的兩面,其場景亦是十三行貿易區(qū)的局部。
第三階段大約是在1775年后,這時彩繪十三行場景的技術極大地提高,十三行場景的表現是通景式的,能將當時十三行貿易區(qū)包括岸邊建筑及珠江上穿梭往來的船只全部展示在賓治大碗外壁上,將廣彩獨特的構圖手法、高超的彩繪技藝及中西文化交融的裝飾題材等表現得淋漓盡致,并全方位、生動、如實地再現了十三行洋行區(qū)繁忙的交易場面及徉行的建筑風格,洋行之間的排序,活脫脫的一幅清代“清明上河圖”。
這個生產于1780~1785年之間的十三行紋潘趣太碗同樣向我們真實地展示了乾隆盛世廣州十三行洋行貿易盛況,珠江岸上各式建筑,在建筑與珠江之間的碼頭上、建筑內、船上忙活的人群及珠江上穿梭不息的船只就成了整幅畫表現的重點,因而彩繪者僅少許著墨于山和水。
一字排開在珠江邊的建筑群非常龐大。從風格上來看,有中式建筑。西式建筑及中西風格合璧建筑。中國官員辦公地如粵海關及中國商行則基本上是中式建筑,洋商行的建筑基本上是西歐風格建筑,上下兩層,從正門進去后里面還有大量的建筑。有的在門的上方建有露天飄臺,作休息賞景之用,有個別則建有上下兩層的走廊,不但氣派且能避免風吹雨淋。建筑前面飄揚著丹麥、法蘭西、大清帝國、瑞典、英格蘭、荷蘭、巴西等國家的旗幟,旗幟的后面,便是所屬國家的商行,壟斷著在各自國家的對華貿易。
十三行場景中對人物的描繪則使商行貿易區(qū)顯得生機勃勃。在建筑群里、洋行前、船只上共彩繪了93個人物,其中洋人31個。洋人中,有的在悠閑地散步,有的在與中國商人談生意,有的在欣賞珠江的風景,有的在與清政府官員商談公務,有的在洋行門前指揮洋行雇傭的中國工人搬運貨物,有的在珠江劃船。更有意思的是在一洋行前描繪了一對洋人醉酒的場面:一洋人滿臉通紅,跌坐在酒桌旁,另一洋人則搖搖晃晃抱著旗桿。在所繪洋人中,以男性為主,能明確辨別為女性的僅有三人,表明女性并不適合作艱苦的海上旅途。代表清政府履行公務的政府官員共有12人,他們都戴著官帽,極易與其他人分辨開來,除三個在船上,其他的都在岸上執(zhí)行公務,有的在海關里等候別人來辦理業(yè)務,有的似正向洋人傳達清政府的法令,有的正在監(jiān)督洋行的各項業(yè)務活動。余下的則是商人、搬運工、船夫等,
擠滿十三行前的各式船只共有33艘,以適用內河運輸的為主,其用途應是載客及短距離運送貨物,同時亦有游船。主要以帶雨篷的中國傳統(tǒng)小船為主,而洋人駕駛的船只有三艘,從外型到裝飾都有明顯的西洋風格,懸掛的是風帆。每個洋行或許都有自己專門的船只,如在海珠中國亭前停泊的兩艘最大的船,其船頭就用歐洲貴族紋章裝飾,表明其身份。
廣彩因外銷而產生,故其風格是因海外市場需要而形成的,中國文字在廣彩上極少有出現。而這只十三行大碗,有多處出現中文字。
中國政府駐十三行貿易區(qū)的最高權力機構,粵海關地位被至高無上地突現出來:在一桿高大粗壯的旗桿上懸掛著一面黃色的旗幟,上書:欽命粵海關。而“海珠”、“靖遠”等十三行區(qū)核心貿易區(qū)亦被用中文清晰地標示出來,此外在一些器物如燈籠等亦寫有漢字。這些文字的標識對復原十三行場景、研究十三行、研究廣州當時的對外貿易意義極大。
就工藝而言,此碗亦代表了廣彩彩繪的最高水平,主要表現在下面幾點:
1、彩繪技術
巧妙地將西方的透視技法與中國傳統(tǒng)彩繪技術結合起來,使整幅畫面具有強烈的油畫效果。
2、紋飾構圖
其構圖極其緊湊、豐滿,將十三行當時的盛況通過龐大的建筑群、從事各種活動的人群、珠江邊上的各種船只等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來,重現十八世紀十三行貿易區(qū)的繁華景象。
3、用料精致
用料極其豐富,且顏料瑩潤,色彩純正,特別在某些景物上用琺瑯彩彩繪,對于研究廣彩與琺瑯彩之間的關系意義重大。
4、畫工極其精美
用極其精細的筆觸、搭配合理的眾多顏料將規(guī)模宏大的十三行場景彩繪在展開只有一米左右的碗的外壁上,沒有高超的彩繪技術及精巧的構圖手法是不可能做到的。
當時的“一口通商”政策,使廣州作為唯一對外開放港口,自此,外國人被禁止進入廣州之外的其他中國領土。在歐洲人未來中國貿易之前,中國對外貿易的通道主要是陸路,在公元250到300年這一時期,西亞的波斯人和阿拉伯人就開始尋找到達中國的貿易通道。公元650年,廣東的些地方成了穆斯林移民的聚居地,在14世紀—位叫Lbn Battuta的阿拉伯人甚至在當地建立了清真寺。這些國家因沒有強大的艦隊及運輸能力,貿易量始終有限。
16世紀葡萄牙人的到來,開辟了歐洲與中國貿易的新紀元。海運的巨大運量,使得大量的中國商品如瓷器、茶葉、絲綢等源源不斷輸入歐洲,船主們獲得巨大的利潤。為了使貿易合法化,各國紛紛成立東印度公司,壟斷與東方的貿易,獲得巨大的經濟利益。
在16世紀,廣東到里斯本的貿易渠道發(fā)展迅速,里斯本也成為了在歐洲轉賣中國商品的中心,一切到達那里的商品都受葡萄牙人的控制。此后,西班牙與英格蘭相繼崛起,荷蘭也于1602年建立東印度公司,并在17世紀中期,阿姆斯特丹就取代里斯本的地位,變成了歐洲的銷售東方商品的第站。
經過長時間艱苦而枯燥的海上冒險之旅后,那些有著強烈事業(yè)進取心的船員們都在貿易中獲得巨大的利潤,通常的貿易步驟是:在澳門停靠船只,得到中國政府允許后,在當地的海事官員會指引他們如何避開風浪與擱淺的危險后到達珠江口岸,并向當地主管的清朝官員(類似于警察)交付費用。通常為此所花費用分為兩部分:按測量到船只的大小來收取關稅,通常需要400英鎊,另外還需要向主管的清朝官員贈送禮物,大約需要650英鎊(加起來總的價格在當時英國倫敦可以買到間不錯的房子了),然后兩個“海關監(jiān)察員”會沿途跟隨并帶路,而且會向政府報告有關情況。船只會在處于珠江中游,離廣州12海里的黃埔港停泊。在交付了費用之后,貨物管理員就會沿水路直接到達洋行。多變的天氣和風浪使得這里每年只有六個月能進行交易,從夏季中期到冬季中期。這些季節(jié)以外的時間洋行會暫停營業(yè),外國人也會離開,到澳門去。
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廣州“一口通商”的歷史宣告終結,十三行的貿易量大大縮減,盛況不再。1856年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英軍進攻廣州,十三行最后被燒毀。
18世紀至19世紀中葉,外國商船之所以爭相揚帆“海上絲綢之路”,蜂擁來廣州進行貿易,是因為這里有一群特殊的商人經營著大清王朝全盛時期唯一的對外通商口岸一一廣州十三行。曾經,廣州十三行以商行貿易的獨特方式,在世界貿易和文化交流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以開放、兼容的姿態(tài),迎送番船商賈無數,吸納海外經濟和文化精髓,形成了重商務實的嶺南文化。今天,廣州十三行,是一張享譽海內外的歷史文化名片。這只廣彩大碗正是當時輸往歐洲無數商品中的件,是廣彩最為杰出的代表作,是中歐文化交流的合璧之作,是研究廣彩的演變,研究十八世紀十三行發(fā)展史、貿易史、建筑史及復原十三行景區(qū)最為重要的實物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