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莽,1926年生,著名翻譯家、畫家,長期從事俄蘇文學翻譯工作,譯有普希金、萊蒙托夫、屠格涅夫、布寧、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爾納克等作家的大量作品,著有《俄羅斯墓園文化》等專著,并出版了《馬克思恩格斯畫傳》、《高莽速寫集》等畫冊。他曾任《世界文學》主編,現(xiàn)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她就拉著我們兩個人的手說:
我是你們的媒人
著名電影《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蘇聯(lián)重殘盲人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以親身經(jīng)歷為素材創(chuàng)作的,影片反映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蘇聯(lián)青年參與建立和鞏固蘇維埃政權(quán),參與重建國家火熱斗爭的故事。
1946年,一位20歲的青年看到了話劇《保爾·柯察金》俄文原著,這是蘇聯(lián)作家班達連柯根據(jù)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改編的劇本,受到強烈震撼,隨即把它翻譯成中文,并很快出版發(fā)行。這位年輕人就是高莽。
1947年,這部話劇被哈爾濱教師聯(lián)合會劇團選中公演。飾演冬妮婭的演員孫杰,為了體驗和了解劇中人物,來到了高莽工作的單位——哈爾濱中蘇友好協(xié)會。
高 莽:當時單位正好沒人,就由我來接待了。我把我所了解的情況都告訴她,比如那時俄國人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或者家里有什么擺設。我還記得,我有一個石膏做的列寧像就讓她拿走了。我們中蘇友好協(xié)會經(jīng)常舉行舞會,她也經(jīng)常去參加舞會,就這樣熟起來了。我記得有一次,她問我是不是團員,我說不是,好像她挺瞧不起我的。
記 者:那時候您多大?
高 莽:22歲。后來演出特別成功。雖然布景、化妝都很差,但畢竟是第一次在中國舞臺上出現(xiàn)了這么一個新人物保爾·柯察金。當時還舉行了一次慶功會。慶功會的時候,一位延安來的老同志,既是我們友協(xié)的負責人,又是劇團的負責人,他就講,這個劇本是小四翻譯的。
記 者:說這本書是小四翻的?
高 莽:對,小四是我的小名。那時候她才知道是我翻譯的。
記 者:您為什么一直沒告訴她?
高 莽:沒有。那時候我也沒想我翻譯這個劇本立了什么功,根本沒有這種想法。
因為保爾·柯察金,高莽和孫杰從相識到相戀,最終結(jié)成終身伴侶。1949年,孫杰先到了北京,在中央戲劇學院學習。這期間,高莽到了沈陽東北中蘇友好協(xié)會工作,于1953年調(diào)到北京中蘇友好協(xié)會做口語翻譯。同年,高莽與孫杰在北京中蘇友協(xié)舉行了簡樸而熱烈的婚禮。趙丹、白楊、金山、張瑞芳、孫維世等都在婚禮紅綢上簽名祝賀。
1956年,《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作者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夫人賴莎來中國訪問,她在全國各地青年中做了多場報告,高莽為她擔任翻譯。當賴莎得知高莽譯過《保爾·柯察金》,而他們夫婦又因演《保爾·柯察金》相愛,就讓高莽一定要帶孫杰來見見面。見面時,賴莎緊緊拉著高莽夫婦的手,打趣說:“記住,我是你們的媒人?!彼徒o他們一張照片,照片上是雙目失明的奧斯特洛夫斯基躺在病床上,而賴莎親密地守護在其身邊。賴莎工工整整地在照片背面寫了一句話:“祝你們像尼古拉微笑那么幸福?!?/p>
高 莽:我記得是過年的夜里,好像是戲劇學院還是電影學院舉行晚會的時候,她說你一定把你愛人帶來,我就帶去了。她就拉著我們兩個人的手說:我是你們的媒人。然后給了我們一張照片。她告訴我們說,照片上寫了我們的名字,希望你們像奧斯特洛夫斯基微笑那樣永遠幸福。
高莽和孫杰兩人同屬虎,所以家里到處可見布的、泥的、毛絨的玩具老虎。楊絳等幾位前輩和好友為這個家題寫了“老虎洞”三字?,F(xiàn)在,比他大一個月的妻子眼睛失明已十余年,高莽一直悉心照顧著她。高莽的家里還掛著一幅華君武的漫畫,畫上兩只老虎親熱地依偎在一起,其中一只用雙爪蒙著眼睛,旁題曰:“不是害羞,是點眼藥的恩愛?!?/p>
俄羅斯文學是無形中
在我心里種下的一顆種子
1898年,中國滿清政府和俄國沙皇政府合作修筑一條以哈爾濱為中心的中東鐵路,使大量俄羅斯移民進駐哈爾濱,哈爾濱成了一個具有濃郁俄羅斯風情的城市。在這里,高莽度過了難忘的青少年時光,也因此與俄羅斯文學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如今,當回憶起那段青春歲月時,高莽總是說:我就是吸吮哈爾濱的母奶長大的。我對故鄉(xiāng)城市充滿了愛,更重要的是這座城市形成了我的審美觀念,正是這兒,成了我從事文化交流與民間友好事業(yè)的起點。哈爾濱的特殊環(huán)境使我理解了民族之間必須友好相處。在哈爾濱的學校里接觸了俄羅斯的文學藝術(shù),它那先進的民主思想、對勞動人民的深情、對自由的向往,像甘露一般滋潤了一代又一代青年人的心田。
記 者:小時候,您在哈爾濱實際上很大程度是在俄羅斯的僑民當中生活,包括學習、上課,都是在他們的環(huán)境當中,受他們的影響很大。
高 莽:那個時候已經(jīng)是日本統(tǒng)治時期了,哈爾濱已經(jīng)是一個殖民地了,變成了偽滿洲國的一部分,還整了一個皇帝,我們就變成了亡國奴。這給我一個非常壞的印象。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到我年紀大的時候,我總是不愿去回憶這些東西,而是回憶那美好的一面。那美好的一面就是俄羅斯的文化對我的影響。我的學校叫哈爾濱基督教青年會,學校里面,主要的老師是俄羅斯人,同學以俄羅斯的孩子為主,也有其他民族的孩子,像愛沙尼亞、波蘭、立陶宛、拉脫維亞、猶太人等等,好多好多的民族。
記 者:東方小巴黎嗎?
高 莽:咱們把它叫做小巴黎,可是巴黎人不這么叫,他們看不起這個稱呼。
記 者:對。
高 莽:所以在那個時期,同學們在一起并沒有分你是拉脫維亞人,他是猶太人,沒有這種區(qū)分的概念。大家講話都通用俄羅斯語言。
記 者:講俄語?
高 莽:上課講的是俄羅斯文學,無形中在我心里種下一顆種子。所以我后來搞文化交流,或者搞俄羅斯文學的研究,并不奇怪,它是很自然地延續(xù)下來的。
偽滿的時候,當翻譯的都是給日本人當狗腿子的,我說我怎么能干這個?
從17歲第一次翻譯并公開發(fā)表屠格涅夫晚年寫的《曾是多么鮮多么美的一些玫瑰》算起,高莽的譯齡已超過半個世紀了。
但最初,他并不愿意從事翻譯工作。因為他在日本帝國主義占領(lǐng)的東北長大,面對當時的現(xiàn)實,特別是看到奴相十足的“翻譯官”,十分厭惡。在高莽的印象中,翻譯就是給別人服務,替統(tǒng)治者做事。
1945年8月15日哈爾濱光復,成立了中蘇友好協(xié)會。高莽在友協(xié)的報社工作,常常翻譯些俄蘇的詩歌散文,當時用過至少七八個筆名,其中一個名字是“何焉”。他常常在反問自己:“我不喜歡做翻譯,為什么還在做?”
1949年初,在蘇聯(lián)文學研究領(lǐng)域中很有影響的戈寶權(quán)路過哈爾濱,想和當?shù)氐亩硖K文學翻譯者、研究者見見面。與他的一次談話使高莽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高 莽:新中國成立前夕,戈寶權(quán)先生到俄羅斯接收國民黨大使館,路過哈爾濱。到哈爾濱的時候,他看到報紙上有很多研究俄羅斯文學、翻譯俄羅斯文學作品的人。他就開了一個單子,跟有關(guān)單位聯(lián)系說,是不是請這些先生在一塊兒談一談俄羅斯文學的情況。當時我知道戈寶權(quán)這個名字,如雷貫耳,知道他是搞俄羅斯文學、蘇聯(lián)文學的大家。后來領(lǐng)導通知我去開會,我就按時去了。
去了以后,到點了,戈寶權(quán)就有點奇怪,他說哈爾濱人怎么不太守時間呢,到點了人還不來?我問還有誰,他拿出一個單子,當時我就懵了。我膽膽怯怯地講,您開的這個單子的名字都是我一個人。那時候我用很多很多的筆名,他不知道。
后來我以為這個會開不成了,他本來要開一個座談會的,結(jié)果他還是非常認真的。而且在那次會上,他給我解決了很大的一個問題。因為我在這以前不喜歡當翻譯。偽滿的時候,當翻譯的都是給日本人當狗腿子的,我說我怎么能干這個?后來他說了幾句話,很簡單,“看你翻譯的是什么東西,看你是為什么人服務”。
就這么簡單,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說我翻譯的是有進步思想、有革命思想的東西,是給我們廣大的勞動人民看的。所以就堅定了我的信心,后來我的筆名就改成了烏蘭汗。
與戈寶權(quán)會見之前,高莽曾用過一個“何焉”的筆名,表達了自己心中的迷茫;會見之后,高莽起了一個新的筆名:烏蘭汗。這是蒙古語,寓意是要當一個紅色的中國人。20世紀50年代,蘇聯(lián)的文學藝術(shù)充實著中國年輕一代的精神生活,看蘇聯(lián)電影、唱蘇聯(lián)歌曲、讀蘇聯(lián)的書籍,成為了當時的風尚。兩個社會主義大國有著共同的理想和激情。
記 者:那個時候的蘇聯(lián),對于中國人來講,就是相信蘇聯(lián)的今天就是中國的明天。那個時候,大家都是這樣一個想法:蘇聯(lián)老大哥。
高 莽:就是,當然這里面也有些是錯的。它是老大哥,又不是老大哥。我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比如說,20世紀50年代后期,有一次,作家協(xié)會的主席茅盾和他們作協(xié)的負責人蘇爾科夫談話。在談話的時候,茅盾說,我們《世界文學》雜志準備要登美國作家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海》。 而在蘇爾科夫的思想中,只有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種敵對的概念,所以他說,你登《老人與?!房隙ㄊ怯袉栴}的,就是鼓勵個人主義,鼓勵個人奮斗,等等。當時茅盾就說,不見得。他說,我認為這個作品是好的。后來我們很快就登出來了。過了很多年以后,蘇聯(lián)才把這個登了。
記 者:那個時候作為個人來講,對蘇聯(lián)的感情是什么樣子的?
高 莽:也是不同的。那個時候,我第一次到蘇聯(lián)去的時候,你想想,社會主義蘇聯(lián),多光明呀。我們作為外賓,人家是盡量地使你滿足。你要什么有什么,你希望什么有什么,可是老百姓確實是非??嗟?。我覺得俄羅斯人挺純樸、挺單純、挺善良、挺友好、講義氣,不過也好喝酒,或者其他生活方面有一些我們看不慣的事情,但是他們能夠培養(yǎng)出那么多的大人物,我不講政治的,就說文學藝術(shù)方面,有多少大家?。?/p>
記 者:文學、音樂、繪畫領(lǐng)域都有世界級的人物,都是大人物。
高 莽:當然,我們現(xiàn)在看的大人物,有的西方不承認,像列賓,西方根本不承認這么一個大畫家。其實從真正的群眾的角度、群眾的觀點來看,他們確實是為人民服務的,是為勞動者服務的,像《伏爾加河的纖夫》那張畫,你說沒有那種生活,不表現(xiàn)那種生活,你哪知道俄羅斯人民的生活是什么樣子?
高莽以畢生的精力致力于向中國讀者介紹世界優(yōu)秀文學作家和作品。在擔任《世界文學》雜志主編期間,他主張雜志盡量多地介紹國外新的文學流派和有代表性的新作品,為讀者帶來更多、更新的世界文學營養(yǎng)。早在1987年,《世界文學》就將德國著名作家、《鐵皮鼓》的作者君特·格拉斯介紹到中國,不僅介紹了作者的小說,還介紹了格拉斯論文學、格拉斯訪問記、格拉斯小傳、格拉斯繪畫藝術(shù)以及中國學者的評論文章。而當時該作家在國外文學界還備受爭議。1999年9月30日,君特·格拉斯成為20世紀最后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僅從這件事,就能看到高莽對翻譯介紹世界文學的前瞻性眼光。
所幸我沒有見她,如果見她,
我還會用舊的觀點來看待這個女詩人
在北京一座普通的公寓里,我們聽到了一首陌生的俄文詩歌,這是高莽在朗讀他最喜歡的一位俄羅斯女詩人阿赫瑪托娃的詩歌《安魂曲》里的詩句。阿赫瑪托娃,生于1889年的俄羅斯,被公認是20世紀世界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人們把她同“俄羅斯詩歌的太陽”普希金相提并論,稱她為“俄羅斯詩歌的月亮”。她一直堅持俄羅斯古典抒情詩的傳統(tǒng),主張藝術(shù)至上,因而受到蘇聯(lián)政府長期的批判和排斥。
1946年8月,高莽突然接到了一個翻譯任務,其中涉及到阿赫瑪托娃。
高 莽:當時我在哈爾濱中蘇友好協(xié)會工作,讓我翻譯那個聯(lián)共布爾什維克中央關(guān)于《列寧格勒》和《星》兩個雜志的決議。決議批判了文藝界的一些人士,點名特多的主要有兩個人,一個是左琴科,一個是阿赫瑪托娃。我就翻譯了,不僅翻了,而且我完全接受了他們決議的思想。比方說,把阿赫瑪托娃看成是一個蕩婦,一個從尼姑院跑回來的尼姑。這個認識在我腦子里的印象很深。1954年,我和作家代表團去蘇聯(lián)參加蘇聯(lián)作家第二次代表大會,和阿赫瑪托娃住在一個旅館里。所幸我沒有見她,如果見她,那個時候我還會用舊的觀點來看待這個女詩人,覺得這不是一個好人。
記 者:1954年的時候,在蘇聯(lián)她也沒有得到平反?
高 莽:她已經(jīng)平反了,因為她的名氣太大了,影響太大了。那個時候蘇共中央對她的批判讓人家不服氣,沒法服氣,所以不能不選她做列寧格勒的代表。
記 者:但是并沒有完全地給她平反?
高 莽:平反了,但不發(fā)表她的作品。
阿赫瑪托娃命運多舛,第一任丈夫1921年以“人民公敵”的罪名被處死,獨生子成年后兩次被捕入獄,1966年,她在憂患中去世。這位喜歡吟誦女人隱秘感情的詩人,作品曾長期被禁止出版。
1946年的《聯(lián)共(布)中央關(guān)于〈星〉和〈列寧格勒〉雜志的決議》把阿赫瑪托娃罵得一塌糊涂,說她是“混合著淫聲和祈告的蕩婦和尼姑”。
“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一些禁書開放,高莽在北京圖書館借到西方出版的阿赫瑪托娃原著,一看才發(fā)現(xiàn),阿赫瑪托娃的詩歌毫無蕩婦的影子。尤其是讀了她的長詩《安魂曲》之后,更感到她是一個非常富有正義感的詩人。
組詩《安魂曲》是阿赫瑪托娃在極度苦難的時候?qū)懗傻摹KケO(jiān)獄探望兒子,站著等候了300個小時后,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我呼喊了十七個月,召喚你回家,我曾給劊子手下過跪,我的兒子,我的冤家,一切永遠都亂了套,我再也分不清,今天誰是野獸,誰是人。
這些詩句讓經(jīng)過了世事變遷的高莽受到極大的震撼。
后來,高莽曾經(jīng)這樣說:女詩人阿赫瑪托娃讓我重新認識了蘇聯(lián)詩歌。多少年后,我在一首詩中寫過,阿赫瑪托娃是“母親中最可憐的母親,妻子中最不幸的妻子”,“背負著沉重的黑色十字,跋涉于凄風苦雨的人世,寒霜打僵了她的心,烈火燒盡了她的詩,她變成了影子,影子也得消逝……”
高莽覺得自己愧對阿赫瑪托娃,因為當年他曾經(jīng)翻譯過聯(lián)共(布)不切實際的決議和報告。為了表示這種愧疚的心情,他后來專程去憑吊了阿赫瑪托娃和左琴科的墓,并寫文章悼念他們。
高 莽:墳就是一個普通的土墳,什么也沒有。但是墳頭上是一個大的十字架,十字架的旁邊是一個兩面的墻,有一人多高,是用石頭壘的,墻上掛著她年輕時候的照片。當時有一個老漢在她墓前走來走去,他問,你需要我來講解嗎?蘇聯(lián)有很多這種志愿者,他也不需要錢,他就希望能跟你談一談這樣的事情。
記 者:我們?nèi)ザ砹_斯也碰到過,非常熱情而且也非常自豪。
高 莽:我就說,請您講一講吧。他就講了,阿赫瑪托娃是一個忠實的教徒,那個墻象征的是一個監(jiān)獄。這一下我懂了,她曾經(jīng)在自傳里面談到,我死了以后,如果要立碑的話,不要在海邊上,就是在我生長的地方立碑,也不要在其他地方立碑,請你在監(jiān)獄前邊立一個碑。
記 者:我記得這是《安魂曲》里面的一句。
高 莽:對?!栋不昵返脑?,用中文說出來感覺特平常,但是俄文聽起來挺感人的。
記 者:您剛才說您覺得很對不住阿赫瑪托娃,其實您只是翻譯了一個蘇共的文件而已,而且那也是您作為一個翻譯工作者的一個任務,照說您不至于對不住她。
高 莽:每個人的感情不一樣。也許是我從事俄羅斯文學研究,我覺得我參與這么一件事情,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文化大革命”,還有下鄉(xiāng),
這一系列的活動就根本跟
俄羅斯蘇聯(lián)的文學不搭界了
1959年9月30日,當時剛剛結(jié)束訪美的蘇聯(lián)最高領(lǐng)導人赫魯曉夫到達北京,參加新中國成立十周年慶典,中國最高領(lǐng)導人到機場迎接。誰也沒有想到,這友好的氛圍背后,竟隱藏著一場危機,由于政治上的嚴重分歧,這次會見之后,中蘇關(guān)系宣告破裂。
記 者:那個時候您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或者心態(tài)呢?因為實際上,您對俄羅斯的感情一直是很深的。
高 莽:我對蘇聯(lián)的感情是非常深的。那時候,就從中蘇友好協(xié)會調(diào)出來了,用不著了,像我這樣的翻譯用不著了。
記 者:不用翻譯蘇聯(lián)的東西,俄語用不著了?
高 莽:在兩國關(guān)系不好的時候,雜志上俄羅斯的文學作品可能還有一點,蘇聯(lián)的作品就根本沒有。后來越來越厲害,就成了“蘇修”的作品了。
記 者:那個時候您是怎么想的?
高 莽:我那個時候恐怕還是相信……
記 者:接受了。
高 莽:對。覺得他們就是不行。但是有些作品在我看來,并不是那么壞,可是也不敢說呀。我敢和誰說?。空f了就完了。還有“文化大革命”,還有下鄉(xiāng),這一系列的活動就根本跟俄羅斯蘇聯(lián)的文學不搭界了,關(guān)系也沒有,人也沒有來往,什么都中斷了。
風云變幻,十幾年的時間,中蘇關(guān)系由親密無間轉(zhuǎn)向冷漠無情,甚至意識形態(tài)的敵對。高莽的生活也受到了影響,1962年,他被調(diào)離中蘇友好協(xié)會進入世界文學雜志社?!拔幕蟾锩北l(fā)后,他被下放到干校勞動。那時,畫畫成了他的主要愛好,勞動之余,他畫起了馬克思、恩格斯的戰(zhàn)斗生平。
高 莽:那個時候我準備畫50張。因為我當時有病,我以為我活到50歲就結(jié)束了。可是我畫的時候畫多了,畫成57張了,所以我就估計可能還能多活兩年。
記 者:您什么時候覺得自己只能活到50歲?
高 莽:“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身體挺不好的。我身體一直不好,我起的這個名字叫烏蘭汗,都跟身體有關(guān)系,因為我特別羨慕蒙族那種剽悍、強大、粗獷的精神,所以我就起了一個蒙族的名字。我小時候挺瘦小的,我聽我爺爺、我媽媽他們講,我小時候老掉坑里去。
記 者:那時候還真是想成為一個畫家了?
高 莽:不是。那就是沒事,因為不讓你看外國文學書,蘇聯(lián)的書更不能看了。所以只能夠看毛選和馬克思、恩格斯的東西。馬克思、恩格斯的回憶錄我覺得挺感人的,寫了很多普通人的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樣神圣得不得了、不可觸及,而是很有人性的東西,所以我就畫了57幅。我記得我把馬克思夫人燕妮的衣服都畫成藕荷色的,藕荷色是我愛人喜歡的顏色。
高莽對繪畫的興趣從小就很濃厚,他的繪畫水平十分專業(yè),但他卻謙虛地把繪畫創(chuàng)作看作自己的業(yè)余愛好。他曾學過油畫,后因妻子對油畫的調(diào)料過敏而放棄,改畫鋼筆畫和水墨畫。他的畫作被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普希金博物館、高爾基故居紀念館、日本井上靖紀念館、法國巴爾扎克圖書館、歐洲及拉美的一些紀念館廣泛收藏。高莽在工作中經(jīng)常接觸文藝界的前輩,因此也有機會為這些文學藝術(shù)界大師畫肖像和速寫,茅盾、巴金、冰心、胡風、丁玲、艾青等都成為他的“畫中人”。很多“畫中人”在看過他的速寫畫像后,還即興在上面題字簽名留念。
最讓高莽覺得有趣的一次是為巴金畫像。1981年巴金去法國訪問路過北京,約高莽到飯店見面。高莽便帶著事先畫好的一幅巴金水墨肖像趕去,請巴金給畫像題個詞。巴金說自己很少用毛筆寫字,怕寫壞了,沒答應題詞。但在談話中,巴金卻突然起身走到桌子前展開畫卷,向高莽要毛筆,在畫像的右上角揮毫寫下:“一個小老頭,名字叫巴金”。1989年巴金85歲大壽的時候,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拍攝的巴金傳記片,就是用高莽為巴金繪的這幅水墨畫像作片頭的。
如果他們沒有那種經(jīng)歷的話,
也不可能產(chǎn)生這些偉大的作品
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高莽有很多機會踏上俄羅斯的土地,而每次訪問,高莽都會情不自禁地去俄羅斯名人的墓地走一走、看一看。在長達40多年的時間里,他先后參觀了50多位俄羅斯名人的墓地。2000年,《靈魂的歸宿》出版,它凝聚了高莽幾十年來對俄羅斯名人死亡的思考。
記 者:您非常熱愛生活,生活得也非常樂觀。但是我看您寫的俄羅斯的墓園, 好像那個感情卻是非常深沉的。怎么理解這兩個層面的東西呢?
高 莽:我第一次到俄羅斯墓園里去的時候, 我簡直以為我不是在墓園里, 而是在花園里。有一條大的平坦的路, 旁邊就是分成小岔, 然后就是不同的墓,有墓碑,所以在一個墓碑前你會想到好多事情。
像契訶夫的墓,是一個小廟似的,一個白柱子,上面一個三角鐵,上面寫了幾個字。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回顧一陣,想再追憶一些他的事,再聽聽他講過的話:“人需要的不是三俄尺土地,不是莊園,而是整個地球,全部大自然,在那廣闊的天地里,他可以展示自己的自由精神的全部品質(zhì)與特性。”
最樸實的墓是托爾斯泰的墓。你怎么也想象不到這么一個大文豪,就是一塊平地上鼓起來的這么一個棺材似的土墳。上面撒了一些花草,什么也沒有。沒有十字架,因為他被宗教開除了教籍;沒有碑銘,什么也沒有,就是那么一個土堆。
記 者:就像托爾斯泰的墓一樣,從這些偉人、作家的墓上,您能夠看到這個人嗎?
高 莽:我不知道你看沒看過《托爾斯泰耕地》那幅畫,就是托爾斯泰趕著一匹馬,馬在拉著犁耙,是列賓畫的。
記 者:我看過這幅畫。
高 莽:咱們現(xiàn)在看的托爾斯泰在耕地,多么接近土地,其實不是這么簡單。當時他老婆、他閨女,都不許公開發(fā)表這幅畫。她們認為托爾斯泰是一個貴族,怎么能這么一個打扮,去干活去呢?你也太不像貴族了,太不像一個伯爵了。
記 者:看這個墓園的時候,是不是也覺得他們的死亡本身也是一件很讓人特別震撼的事情?
高 莽:那當然了,沒有幾個是很安詳?shù)厝ナ赖?,因為他干的這個行業(yè),從事的文學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本身有好多是要跟社會發(fā)生矛盾的。他要揭示一些社會黑暗面的東西,所以這些人,不管是普希金的決斗,還是萊蒙托夫的決斗,都是這樣的。到后來,像馬雅可夫斯基自殺,葉賽寧自殺,都是很痛苦的事情,都是在悲傷里邊度過的。我覺得,他們從事的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工作,既是非常高尚、震撼靈魂的工作,但又是一種比較危險的行當。
高莽在《靈魂的歸宿》的序言中這樣寫道:我覺得亡者未亡,他活著,活在人們的記憶里,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了體驗和觸摸俄羅斯人民的命運和靈魂,高莽幾乎走遍了大半個俄羅斯。他感受過它的呼吸,記憶中留下了這個國家的一些角落、一些人和一些往事。
記 者:您覺得應該如何界定俄羅斯這個民族的性格?很多中國人都受到了俄羅斯的影響,好幾代,至少有三代人,一百年的時間。
高 莽:我覺得俄羅斯民族很多地方可能跟中國人有點相似,長期受壓迫,長期處于這種被壓迫的狀況下,另外它的自然環(huán)境形成了他們開闊的胸懷,俄羅斯的一些大作家都是貴族。這些貴族,因為動了腦子,經(jīng)歷了好多事情。
記 者:這些貴族就從托爾斯泰開始算,他們每個人都有很強的同情心,很深重的一種使命感,或者是宗教感。
高 莽:這可能受到沙皇時代的專制對革命者的迫害的影響,所以好多人,像赫爾岑,他從小就恨沙皇,他繼承了貴族的頭銜,但他本身卻不是個貴族,他從小就反對這種虛偽的生活。他的名字赫爾岑就是德國話,心的意思。如果他們沒有那種經(jīng)歷的話,也不可能產(chǎn)生這些偉大的作品。
高莽目前正在畫俄羅斯19世紀享有世界聲譽的小說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肖像。他讓這位擅長對人類肉體與精神痛苦進行震撼人心的描寫的作家站在一個十字架下,手持一支蠟燭。高莽希望每個人都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內(nèi)心不被扭曲,經(jīng)得起靈魂的拷問。
2001年九十月間,高莽以75歲高齡沿伏爾加河進行了一次旅行,他說:我大半生從事俄蘇文學翻譯,到蘇聯(lián)(俄羅斯)去了無數(shù)次,但大都只去城市,很少去鄉(xiāng)村。俄羅斯文學博大深厚,它既來自祖國苦難的俄羅斯人的遭遇,也來自富饒遼闊的俄羅斯大自然。土地總能給災難中的民族帶來新的生機。沒有哪一個民族的文學像俄羅斯文學那樣,始終纏繞著對自然、對土地的眷戀……
(本文素材由中央電視臺《大家》欄目提供,CCTV-10每周日22:10、CCTV-1每周二22:39播出)
(責任編輯:陳小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