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城里每個大一點的十字路口都設有崗樓,警察在外面站累了可以坐到崗樓里面靠高音喇叭指揮交通。當時我的工廠在北郊區(qū),進城出城要經過金剛橋,橋的南端就是一個繁華的十字路口。那時半個天津市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金剛橋的警察有意思,我每次路過金剛橋,只要見到有熱鬧,一定停車看上一會兒。
有一回,一個農民騎著一輛被稱作“鐵驢”的自行車進城,這種車是用水管子焊成,簡單而笨重,沒有擋泥板和前后閘,過了金剛橋下大坡的時候,那農民便伸出一只腳去踹前轱轆,完全靠鞋底子和輪胎的摩擦減緩車速。不想他用力過猛,把鞋掌給蹭了下來。大喇叭里立刻傳出警察的喊聲:“哎,騎鐵驢的那個,回來!”
老鄉(xiāng)手忙腳亂地從鐵驢上跳下來,艱難地將后架上馱著重物的鐵驢推到路邊,緊張地回頭看著崗樓,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過錯。警察從崗樓里探出身子,用手指指路口中間的那塊膠皮鞋掌:“把你的閘皮揀起來!”
“嘩”的一聲,路邊看熱鬧的人發(fā)出一陣哄笑。那個年代大家精神緊張,生活枯燥,幾乎沒有什么娛樂,偏偏又有的是時間,于是就經常站在路邊看戲。警察就是馬路上的導演,大街上有戲沒戲就全看警察了。警察不茍言笑、嚴謹整肅不足為奇,能有幽默感就難能可貴了。所以“金剛橋的警察”名氣很大,人緣也格外好。
有一次,我還趕上了這樣一個精彩的場面:一個花枝招展的女郎騎著一輛漂亮坤車,利用過橋下坡的沖力闖紅燈,“金剛橋的老警察”在下面巡邏,崗樓里坐著一個年輕的警察,他一著急,脫口說了一句天津話:“這貨!”
在天津,稱一個人是“這貨”,就是說她不是守規(guī)矩的人,背后的潛臺詞也影射著不是正經人的意思。這兩個字通過擴音器傳出來,那女郎在路口中間拐了大弧便沖到了崗樓底下,尖著嗓子吼道:“你給我下來!你說,什么叫這貨?在家里跟你姑、你媽也是這么說話嗎?”
好家伙,這年頭,也只有穿得如此花里胡哨的人敢在大街上招搖,闖了紅燈還敢這么橫。那個年輕的警察果然被鎮(zhèn)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看熱鬧的人呼啦都圍上來,越聚越多,跟著一塊起哄:“對,問問他什么叫這貨!”
那女郎的氣勢也隨之更張揚了,一定要逼著年輕的警察解釋清楚什么叫“這貨”!
“金剛橋的老警察”這時候不緊不慢地走過來,對那女郎說:“你問什么叫‘這禍’,是嗎?讓我來告訴你,自行車相撞,沒有碰壞人,叫‘小禍’;機動車相撞,人死車毀,叫‘大禍’;你擅闖紅燈,有肇事危險,就叫‘這禍’!懂了嗎?”
周圍看熱鬧的人立即轉變立場,又跟著哄那個女的:“對,她就是這貨!”
女郎被問得傻眼了,一時竟不知如何回嘴……
警察成天在大街上呆著,什么樣的人都會碰上,就得要能應付各色各樣的人,還要學會自己不生氣。想不到二十多年后我也遭遇了一次警察的幽默。有天清晨游泳回來,在一個天天經過的街口新豎起了一塊不許左拐的牌子,我沒有在意就拐了過去,隨即被警察攔住。他沒有批評,也沒有罰款,而是拿出一面臟兮兮的小白旗讓我舉著,等到再有拐錯了彎的人,我把白旗交給他,自己才能走。
我問他:“如果今天沒有再拐錯的人了,你難道讓我在這兒打一天小白旗?”
他說:“多受點教育有好處。”
我覺得對違反了交通規(guī)則的人該罰的就罰,該批評的就批評,讓人在馬路上舉白旗近乎是一種精神污辱。便試著對警察也幽默一下:“你這個白旗太臟了,像油條鋪的幌子,能不能罰我?guī)Щ厝グ阉锤蓛簦魈煸绯吭俳o你送到這兒來。”
警察臉一變,呵斥道:“嚴肅點,這么大歲數(shù)了,別嘻嘻哈哈的!”就在這時候,有個倒霉蛋風馳電掣地朝著我們拐過來,警察伸手攔住了他,我則笑嘻嘻地將小白旗遞了過去:“老弟,有勞了。”■
?。罘]自《做人與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