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 諾
愛情是一杯水,沸騰、冷卻,在不停地加熱與降溫中周而復始。平淡無味,卻又無法停止。
自從拿到了碩士學位,紫凝便混跡在這個城市最熱鬧的酒吧做服務生,她要懲罰自己。
三個月前,她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落腳。取下束住頭發(fā)的橡皮筋,對著鏡子站了半個小時,又用了四十分鐘第一次化了濃妝。無論怎樣的造型,她都覺得不再認識自己,自從,她覺得她不認識林楓那一刻開始。七年的感情仍經(jīng)不起風浪,這世上還有什么可執(zhí)著的事,不過都是些廉價的虛偽。
來這個酒吧里買醉的人們似乎都和紫凝有著一樣的心事,時而喧鬧,時而死寂。這讓紫凝明白一個道理,惟一不變的,只有酒。
凌晨,紫凝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租來的小公寓。對面的男人站在門口講電話,這么晚了,竟然還有跟她一樣如游魂般的人,站在家門口不進去,講什么鬼電話。紫凝黑著眼圈倒在床上,疲憊可以比酒更殘忍地讓她麻木到連痛苦的氣力都失去。
今天晚上客人很多,紫凝忙了起來。推銷酒水的服務員工作一定掩蓋不住她身上的氣質與光芒,這是后來江東南告訴她的。
七號桌坐著一位單身的男士,來這里工作快一個月,紫凝已經(jīng)摸清了各類客人的心理。也許是高學歷給了她優(yōu)勢,后來的她總是比別的服務員業(yè)績好。類似這種單身的男子到酒吧來,多半是遇到了感情問題,對這種人趁火打劫總會有所斬獲。紫凝帶著十二分笑意走到七號桌的一角,以流利舒緩的語速向這個一直沒抬眼看他的男人介紹酒的種類及價格與優(yōu)惠項目等。男人說有咖啡嗎?紫凝笑著搖頭。男人說那隨便吧,你選就好,說話時好像帶著抹笑,紫凝沒猶豫,轉身去拿酒。手一觸到價格不菲的冷酒瓶子,便猛地想起了這個男人。那晚的公寓門口,站在家門口講電話的,就是他。
此后的每晚,男人風雨無阻地來酒吧光顧,并且照例紫凝推薦什么酒,就買什么酒,有時喝,有時不喝,從來不問價。時間不固定,只是紫凝下班之前一定來。紫凝回家總能碰到他在門口講著電話,含混不清的,也不知講些什么。碰到他的第二十二天夜里,紫凝進了門便趴在門鏡上往外看,男人朝她這邊看了一眼,電話便收了線,連再見之類的話也沒講,朝她看時,那眼神讓她心一驚。
又一個月也快過完的時候,男人邀請紫凝喝咖啡,紫凝爽快地答應了。
男人叫江東南,在職博士,除了學習還要經(jīng)營自己的公司。除此之外,他要每天晚上在忙完工作和學習之后,去這個城市最火的酒吧,不動聲色地等紫凝下班。他每晚站在門口講的電話根本不存在,擺擺樣子而已,他要看著紫凝安全進了家門才放心。
紫凝今天忽然覺得咖啡有點甜,來到這個城市之后第一次覺得有一樣入口的東西是甜的,竟擾得她有些不自在。這樣的氣氛,使本來就有些靦腆的江東南更顯得局促,紫凝不開口,他似乎也沒有什么話題。紫凝想起昨晚做的那個夢,夢里是林楓笑著牽住另一個女人的手。小姐把江東南的咖啡端上來時,紫凝看著別處發(fā)呆,絲毫沒有回過神的意思。服務小姐站在原地,看著有些尷尬的江東南想問還需要什么,江東南突然說:“麻煩你拿點鹽過來,我喝咖啡習慣放點鹽?!弊夏D過驚訝的臉,進而開心地笑起來,這是紫凝住到江東南對面近五個月的時間以來,他第一次看紫凝這么快樂。
紫凝伸手為江東南加了兩勺鹽,嘴里不知算不算稱贊地說,你還真是與眾不同。又是片刻的沉默。江東南說小時候家住海邊,孩子的時候就老是在海里泡著,海浪打過來,水涌進嘴里,又苦又咸。現(xiàn)在,為了學習和工作沒時間經(jīng)?;丶?,咖啡里加點鹽,也算是嘗嘗童年時家的味道。紫凝沒說話,兩勺鹽都能讓此時她的思緒百轉千回,她不明白為什么林楓就不會是一個如眼前男子般戀舊的人。憂傷又爬滿了脆弱的心臟,自始至終,她和林楓都不是習慣在對方面前示弱的人,也許這種個性注定了他們的愛情缺失了什么。那個夾著雨的陰天,林楓走了,帶走的不只是七年感情,還有一些紫凝無法釋懷的答案。
愛情里,很多事情都不能成正比。紫凝用三個月時間決定去酒吧做服務生,來懲罰自己忘不掉的痛楚。現(xiàn)在,只三天她就辭職不干了。白天,她在江東南開的小公司里幫他打理工作,這樣江東南就有充足的時間放心去學習;晚上,她整理白天遺留的工作,江東南看書時,她也會常常煮很香的咖啡,然后不忘在江東南那杯里加兩勺鹽。加鹽還是加糖,兩杯熱咖啡是一種溫度,紫凝忽然覺得,其實幸福真的很簡單。
知道林楓跟那個女人分了,是偶然在公司上網(wǎng)時,聽一個一起讀研的姐妹說起。傷口又被扯開般的疼痛,紫凝手里握著電話,那么想撥那串熟記于心的號碼,林楓還是能輕易地觸動她敏感的神經(jīng)。那天,她并沒有打那個電話,她把手機關掉。傍晚,她就站在了那個當初和林楓帶著夢棲息的城市。
林楓滿臉憔悴,看到紫凝再也止不住眼里的淚。紫凝感到林楓的胳膊已不那么寬厚,干柴一樣的瘦。
紫凝照顧了林楓一個月,漸漸的,林楓的臉開始有了血色,情緒也平息了許多。他是在某個晴朗的早晨發(fā)現(xiàn)紫凝的字條,內(nèi)容一如他走時簡單明了,我走了,保重。
路上,紫凝開了手機。江東南在紫凝快到家的時候打來電話,紫凝沒有接,消失了一個月,她不想在電話里三言兩語解釋什么根本說不清的東西。她只想快點回到家,踏實地靠在江東南的肩膀上,告訴他,她已經(jīng)考慮好了,她從此甘愿他一輩子等她回家。
高速路上有警察在收拾圍著警戒線的現(xiàn)場,肇事車都已經(jīng)拖走了,地上除了已發(fā)暗的血色,什么也沒有。紫凝終于明白了,她和林楓的愛情,就像那片血背后的故事,真的疼,可疼過了之后,什么都留不下。
江東南不在家,房間里并沒有什么變化,除了太靜。
紫凝打江東南的電話,占線;又打,還是占線;再打,仍占線。有些悵然所失的感覺,紫凝起身想去燒水煮咖啡,她記起自己走的那天,家里已經(jīng)沒有鹽了。走了一半又回來坐下,繼續(xù)撥打江東南的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好像昨天林楓給的噩夢又籠罩過來,紫凝連表情都沒來得及悲傷一下,淚便無聲滴落。電話那頭的女人又說話,請問你是這位先生的太太嗎?手機上顯示的是老婆。紫凝掩飾不住的哽咽聲。另一端的女人似乎并沒注意這些,繼續(xù)說你別掛電話,快到醫(yī)院來,我是護士,來不及了……
的確來不及了。江東南緊閉著雙眼,蒼白的唇?jīng)]有一點血色,滿身的紗布,手還是握過電話后的蜷縮姿勢。
高速上出的事,紫凝躺在林楓身邊下定決心要走的那晚,回來的路上,紫凝眼睜睜經(jīng)過了那片殷紅血色。猛烈的撞擊,車已報廢了,人竟然奇跡般一直挺到了第二天下午,當時還能意識清醒地求護士幫他打電話。電話剛接通,人就去了。
故事真的該結束了,如果,沒有那封信。
信是紫凝整理遺物時,在一本手寫日記里發(fā)現(xiàn)的?!艾F(xiàn)在寫這些給你,不知你還會不會回來看。也不知你回來還會不會走呢?我一直沒有勇氣去找你,就像我一直沒有勇氣告訴你,我其實喝咖啡不加鹽,只是那天我真的好緊張,原來都沒想到你會接受我的邀請,看你陷入痛苦的回憶,我當時真的不知怎樣喚醒你。后來沒說穿,是怕你取笑我,我那么怕失去你,不想讓我們現(xiàn)在剛剛開始的平穩(wěn)生活受到任何細小的波折,哪怕一句話,一個動作,一個眼神?,F(xiàn)在把心里的話用文字寫出來,好像什么都不怕說了,你不知道那又咸又苦的味道,真是不好喝。你總是說你的愛情還在泅渡的路上,我明白,如果你回來,毒藥我都愿意咽下去。紫凝,假如我能給你的愛情就只像一杯水那么平淡無奇,只是牽著你的手慢慢走,從青春一直到年老,你會同意嗎……
(責編 九公主 melody7226@tom.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