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婷
現(xiàn)在有車子的朋友是越來越多了。特別是年輕人,尤其在北京。
沒有急事,平常里不會經(jīng)常麻煩朋友。首先是占用別人寶貴時間,心里先就有了忐忑,緊張著那朋友的語氣和臉色是否有一絲為難和不耐煩的痕跡?眼盯著油表一點一點落低,公路稅、過橋費和停車費,流水似地從駕駛窗那頭涌出去,搜刮朋友的口袋沒商量。嘴巴只是囁嚅著。情知如果膽敢對朋友說“讓我來付資吧”,說不定被活活打死。
大概在昨天(其實不是。只不過美好的時光讓我們總感覺到恍如隔夜。)。這次是在福州。晚宴過后,照例是有車的主兒挨個送人回家,我住得最遠。朋友忽然慷慨地邀請:“如果你不急著回去,我?guī)阊匦滦藿ǖ慕瓰I大道兜兜風。”
于是關掉冷氣,搖下玻璃,可惜不能打開頂篷。往常濕漉漉的南方,在秋天里居然干爽得十分嘹亮,刻不容緩撲進來肆意揉亂你的頭發(fā),然后淘氣地曳著一角彩色絲巾,在車外獵獵地張揚。
紅燈之前有車子驀地搶道,朋友急踩剎車后揶揄著:“那人趕不上約會了。”有孩子東瞧西望過馬路,朋友便微笑著停在路口等待。駛上安靜的江濱道,也還有車子像愛撒嬌的女孩兒偎過來挪過去,朋友從容打著方向盤避開,不忘向我解釋:“你看車子那樣飄著,是學車的人?!蔽铱床怀鲆徊咳亩獾霓I車如何用騰云駕霧的“飄”字來形容,倒是看出朋友開車的瀟灑平和,甚至微微有些幸福感。
于是我對他說:“今夜你有好心情?!?/p>
“我在開車時總給自己好心情。”他告訴我,幾年前,中國人還不敢問津私家車,他出國訪問,乘大巴士在高速公路旅行,有部紅色寶馬車在另一車道并駕齊驅。從高高的大車窗口望下去,可以看見一位妙齡女郎,金發(fā)雪膚光彩照人。他說:“她扶著方向盤的模樣和神態(tài),那樣投入又那樣流暢,那樣隨意又那樣優(yōu)雅,她正在享受的或是奔馳的快感,或是車載音樂的伴隨,或是告別之后的依戀、赴約之前的憧憬?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對開車的夢想從這一瞬間開始。”
沿江七座公園蜿蜒銜連,燈光、鮮花、流水、大理石廣場和碎石子小路,鑲嵌在黑色絲絨里,夜色層層次次展開。風慢慢有些涼,搖上車窗,音樂立地顯身。那是一個吹氣如蘭的女聲,輕柔純情得像少女的祈禱,又魔幻虛擬得叫你靈魂出竅,簡直要一腳踩空。卻是現(xiàn)代音樂。朋友說這碟VCD叫“神秘園”,也是人送的,市面上早已脫銷。
音樂使我們在狹小的無語空間分道揚鑣。朋友說到送碟片的那人,仿佛有些惆悵。而我則想,開車要開得像朋友這樣沒有半點煙火氣,是不是也需有點慧根?
比較起還在談扶貧、溫飽和小康的中國人,有車族畢竟是極少數(shù)。人生確實需要昂揚的大道理,這是人類文明積淀下來的哲學思想、智慧精華和共同的生存法則。我們時時刻刻被教育著,自我約束著,同時試圖努力影響別人。但是,庸常生活的細微之處,以什么角度用什么方式如何取舍,都需個人去發(fā)現(xiàn)和體驗。欣賞水晶瓶里一支紫羅蘭和熱愛瓦罐里大捧爛漫野菊,其實只有情趣迥異卻沒有格調(diào)高低之分;在田邊痛飲竹筒涼茶和在露天咖啡座品啜“卡普契諾”,同樣感受暮色四合以及勞作后的放松。日日與夕照、歸鴉、炊煙、灶燈相伴是一種鄉(xiāng)間福氣,于熙熙攘攘的街景中饒有興味觀察世事百態(tài),亦是一份都市風情。
只要你對生活有足夠的夢想和熱愛,豁朗大度的心態(tài),即使未達到點石成金的審美高度,卻能珍惜單純存在的喜悅,這就像那位朋友,悟到了歡喜之道。
可樂摘自《北京青年報》編輯/孟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