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凱

今年9月18日，湖北監(jiān)利村民朱建華把他收存的從1993年到2007年整整14年的農民負擔卡與稅費收據，托付到新溝調研的湖北省省委的同志寄給了湖北省委書記俞正聲，請俞書記幫忙一定要帶去北京，帶進17大。

因為有相當現代化的訂單農業(yè)加工企業(yè)的支持，湖北監(jiān)利縣新溝鎮(zhèn)看起來有些像一個小縣城。而從鎮(zhèn)上到交通村的路，仍然并不好走。

9月28日，一輛裝了七八麻袋棉花的農民板車，在鄉(xiāng)村路上吱吱啞啞地走了很久。監(jiān)利縣綜改辦的謝申高看著那輛板車，微有喜色，“按照現在大概2.9元到3元一斤的棉價，這個農民的一板車棉花大概能賣5000到6000元錢?！?/p>

到了交通村8組村民朱建華的家，他正在白田(旱田)里摘棉花。如果在棉花的花季來，可以看到一田野的絢麗，因為棉花的花，有著七彩的顏色(除了綠色)。朱建華的父親正坐在門口，從一大籮筐完整折下的棉鈴里摘棉花出來。

朱建華，湖北監(jiān)利縣新溝鎮(zhèn)交通村8組村民，40多歲，高中學歷，曾經在廣州等地打工。今年9月18日，朱建華把他收存的從1993年到2007年整整14年的農民負擔卡與稅費收據，托付到新溝調研的湖北省委的同志寄給了湖北省委書記俞正聲，請俞書記幫忙—定要帶去北京，帶進17大。

9月25日中秋節(jié)，俞正聲給朱建華回了信，說朱建華14年的負擔卡是一份“珍貴禮物”，也是“一份珍貴史料”。

誰為農民代言

監(jiān)利縣是湖北省委書記俞正聲蹲的點。新溝鎮(zhèn)財政管理所謝作德說，他早先聽說過多次俞正聲和誰都不打招呼、直接下監(jiān)利蹲點的事情，而他自己也竟然直接遇到兩次。一次是在一個鎮(zhèn)企業(yè)，一次是在一個村子，謝作德在那里辦事，沒想到就看到了俞正聲。謝作德說，雖然早先聽說過，但第一次真遇到，他還是有些驚訝，心想那不是俞正聲么，但旁邊沒有什么鎮(zhèn)上、縣上的干部。

湖北省監(jiān)利縣是農業(yè)大縣、魚米之鄉(xiāng)。但在農村稅費改革前的多年間，由于被沉重的負擔壓得不起腰，監(jiān)利農民曾經大量棄田拋荒。江漢平原，也曾經一度成為農村干群矛盾相當尖銳的地區(qū)之一。也許，這正是俞正聲選擇監(jiān)利作為蹲點縣的原因。

而監(jiān)利縣農民的經歷，也確實是過去15年中，中國農民群體命運的一個縮影。據湖北省委的人士介紹，“監(jiān)利農民負擔最高的時候是3.8億元，2007年負擔是3300萬元，而國家今年發(fā)給監(jiān)利農民的‘三項補貼是1億元。”

新溝鎮(zhèn)交通村8組的朱建華告訴記者，從1993年起，因為發(fā)現家里面總是入不敷出，田似乎越種越虧，他就開始給家里建賬本，收集所有的負擔卡、稅費票據。那時他“農忙時在家?guī)兔?，農閑時就出去打工，但家里還是欠下了村里的債”。而有些村民，曾經因為欠費“去上學習班”。

而且，當從事農業(yè)入不敷出、不能成為最后一條路時，農民打工同樣根本沒法選擇，所以才有人被欠薪老板鉆了空子。朱建華說，他90年代在廣州的工作在農民工里已經是很好的了，但是生活很苦，他記得省吃儉用，“半年也才攢下1400多元錢”。盡管如此，打工也仍是非去不可。

2002年，國家終于啟動了農村稅費改革。有高中文化的朱建華學習了政策，感覺到今后種田應該是有盼頭的，于是在那一年，朱建華“向鎮(zhèn)上的信用社以農業(yè)生產經費的名義借了一年期貸款，一次性還清了對村子的所有欠款”，并且“在半年后歸還了農信社貸款”。

到2005年，國家取消農業(yè)稅，并且開始發(fā)放種田補貼，監(jiān)利農民回鄉(xiāng)爭田、搶田種的現象開始出現。朱建華在2006年也開始租種別人的田，現在他種了20多畝田，并且由于種植經濟作物棉花，朱建華一家去年的收入“有3.5萬元，家里也買了農用車”。

當農業(yè)可以成為農民生活的最后保障，農民工的境遇也發(fā)生了變化，因為農民開始有了選擇的機會。朱建華說，“現在村子里在外面打工的，有的一年可以攢下萬把塊錢。”而賺錢，也許不再是打工唯一的目的。朱建華說，他的兩個兒子現在都在廣州打工，大兒子的情況好，小兒子剛開始一個月只得四五百元，為了“怕兒子學壞，也想他繼續(xù)在城市里受鍛煉”，朱建華去年還曾經在農村給在城市打工的小兒子寄過生活費。而現在，“小兒子打工的情況也好起來”。

湖北省委的人士介紹說，查看朱建華14年的農民負擔卡和稅費票據，可以看到：朱家一家5口人，責任田是49畝。2000年他家每畝責任田的實際負擔是30906元；2006年，朱建華家的總負擔包括一事一議籌資75元，農業(yè)排澇水費54元，投工投勞折資100元，據實收取項目73元，共計302元，如果再把國家發(fā)給朱建華家的“三補”資金157元“抵沖”，2006年朱建華家每畝田的實際負擔為29.39元。

而監(jiān)利農民生活的變化，還有兩組統(tǒng)計數字可以作為記錄，2002年監(jiān)利農民平均純收入2100元，2006年是3300元。2002年監(jiān)利縣居民存款是19億元，2006年是64億元。

“以前到村里調查，農民公開唆狗子咬我們，后來去村里調查，農家大嫂打荷包蛋給我們吃。”曾在監(jiān)利縣委工作、現在湖北省委政策研究室工作的余愛民說，“江漢平原過去緊張尖銳到幾乎一觸即發(fā)的干群關系能夠從根本上得到好轉，功在稅費改革。”

縮小差別仍需努力

朱建華說，他想請俞書記幫忙把他14年的負擔卡帶去十七大，一是他確實感謝國家近年的惠農政策，同時也希望歷史可以被記住，今后再不要讓農民負擔反彈。

但是稅費改革，還僅僅是穩(wěn)定農村、富裕農村的第一步。湖北省委書記俞正聲說，要“真正達到縮小城鄉(xiāng)差別的目標，尚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做艱苦的努力?！?/p>

朱建華說，到現在，種植糧食仍然不賺錢，他經濟上的好轉基礎來源于經濟作物棉花。尤其是現在通脹嚴重，農民生產成本上漲得非常快，大大高于糧價的上漲速度?！艾F在秋糧上市，谷子賣0.82元一斤，其實沒有怎么漲。但是種子、農藥、肥料等等都飛漲得厲害。而且今年還有蟲害。今年如果不是多租種了別人的田，我的收入比去年一定是減少的?！?/p>

新溝鎮(zhèn)財政管理所謝作德說，“國家沒有對種植棉花補貼，湖北省自己有個文件，今年對棉種進行補貼，”但是，“看現在全國的通脹趨勢，這些都不算足夠的辦法。國家需要盡快解決通脹的問題，化解相對糧價、農民生產成本上升嚴峻的局面?！?/p>

而在農村城鎮(zhèn)化還遠沒有實現的現階段，國家決策部門如果仍然希望農業(yè)和土地可以在相當長一段時間穩(wěn)定農民，這一問題，就不再只是經濟問題，而是政治穩(wěn)定的問題。而如果希望通過回到計劃經濟時代，不從通脹生成的市場經濟根源上解決問題、僅人為定價限價“控制”通脹，它只會導致下一個階段更加嚴峻的驟然爆發(fā)式通脹，以及生產受到壓抑后的供給短缺通脹。

而對于公眾寄予厚望的明年中央一號

文件，湖北省委政研室余愛民說，“我們的調查發(fā)現，農民希望一號文件著力解決具體的事情，比如現在比較緊迫的‘兩水問題?！?/p>

新溝鎮(zhèn)黨政辦公室李又山說，“我們現在的小水利很困難。交通村因為剛好有一條河經過，排灌還都比較方便。但是我們新溝鎮(zhèn)還有很多偏遠的地方，種水稻全靠鎮(zhèn)上的排灌站送水。但是河道多年沒有梳洗過(還是毛澤東時代的基礎)，河床很高，水很難送過去，而且基層設備老化，成本也很高?！?/p>

“對鄉(xiāng)鎮(zhèn)這一級、村一級統(tǒng)排統(tǒng)灌的小水利工程，中央需要統(tǒng)籌安排，因為基層或者農民一事一議，都沒有財力來做這個事情?！毙聹湘?zhèn)財政管理所謝作德說。

而當前新農村建設中的一些新問題，也讓農民和基層干部感到擔憂?！跋窠煌?，目前村級公路修1公里大概要30萬元，國家給10萬、10幾萬，地方上和基層要配套10幾萬到20萬，”監(jiān)利縣綜改辦謝申高說，“但是這種配套，搞不好就比較危險?！?/p>

“在黃崗山區(qū)，修路要求的配套資金比江漢平原還要多，這樣的話，基層有可能重蹈‘普九債務的覆轍?！焙笔∥哐芯渴矣鄲勖裾f，“國家政策能不能考慮對不同地區(qū)作不同的設計，對欠發(fā)達地區(qū)由國家打包，能辦多少事就辦多少事，辦不了就不辦，而不搞配套?后遺癥是需要謹慎預防的?！?/p>

對于普遍關注的農民社保項目，朱建華說，如果國家有補貼、項目確實對農民有實惠，能使最終喪失勞動力的農民“老有所養(yǎng)”，他覺得一年交200元錢，他也是愿意交的。

然而，中期來看，國家決策部門在5年后、10年后、15年后，要面臨的另一個最根本的矛盾，仍然是土地的矛盾。隨著城市的擴張、工業(yè)化的發(fā)展，養(yǎng)活農業(yè)人口的土地越來越少，還有國家30年聯(lián)產承包無限順延、基層沒有多余機動地調整的情況下，國家希望現在在城市打工的年輕農民留在城市，還是中年后回到農村去爭田?

而農民是否留在城市，也不是放不放開戶口的一個單一問題，盡管近來的社會矛盾普遍集中在這里。

目標式的行政管理方法，會要求決策部門檢查各種情況、矛盾可能發(fā)生的順序，然后定下時間表，對各種相關的政策進行統(tǒng)籌，并且在國家機構設置上，需要有中間層級的職能部門，協(xié)調各部委政策。就像“機構改革辦公室，它的目標就是改到最后，把自己改沒有了，因為改革完成了”。曾在某省機構改革辦公室工作的人士說。

一位在公安部門從事戶籍管理工作的人士說，“目前戶口和公安部門承擔了太多本來不應該是公安部門承擔的責任。戶口的人口登記，對于公安部門來說，就是服務治安管理、公共安全管理的居民紀錄，目前的方式，讓公安部門根本沒辦法掌握轄下的居民情況。戶口管理，今后必須走向事后登記制度?！?/p>

而國家教育、計生等主管部門，需要提高自己的行政能力，結束依賴戶口制度、簡單分配公共教育福利、簡單行政的習慣。當中國離開全民公有、全民統(tǒng)分、計劃經濟時代，就注定了經濟的變化、人口的流動會對行政管理提出新的要求，而如果某些行政主管部門不提高自己的行政能力，除了會制造本來不應有的社會矛盾，還會讓更高層面的國家管理機構成為替罪羔羊。

城鄉(xiāng)統(tǒng)籌、縮小城鄉(xiāng)差別，最終也不僅僅是國家決策部門的事。湖北省委書記俞正聲說，要實現目標，“既要靠國家的政策，也要靠農民同志的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