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未央
2007年4月的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吳清源》終于和華人觀眾見面。電影節(jié)的指南手冊里,它被歸為“大師級”一欄,票在網上被早早預定一空。影片獲得萬眾矚目是很自然的。圍棋在中國文化中有著強烈的象征意味,何況棋圣的經歷又是一部傳奇。
吳清源1914年生于中國,14歲時得到日方資助到日本學習圍棋,被視為天才少年,在棋力的巔峰時期,曾打敗日本所有的頂尖棋手。時值中日戰(zhàn)爭,這種對弈在媒體渲染下甚至成為兩國對決的象征。時勢變幻,他兩度加入日本國籍,甚至有3年的時間處于沒有國籍的狀態(tài)。然而背誦四書五經長大的吳清源說自己的根在北京,東渡之始便肩負了中日友好的使命。
《吳清源》是導演田壯壯最新的劇情長片。因反映“文化大革命”的《藍風箏》犯禁,他曾經歷10年不能拍攝電影的生涯。2002年重新執(zhí)導之后,首部作品《小城之春》系重拍1948年費穆的同名之作,是恭恭敬敬的模仿,像一次熱身;2004年第二部電影《德拉姆》是關于茶馬古道的紀錄片,拍得如同世外仙境,遠離塵囂。
在他的老同學張藝謀和陳凱歌聯(lián)手將中國式大片塑造成類型電影的同時,田壯壯的選擇如此不同。臨摹和寫生之后,《吳清源》才是他復出后的大手筆,而此番還有曾寫出《棋王》的阿城助陣。
寂寞或沉悶無趣
電影的難產程度似乎和期待值成正比,吳清源在自傳《中的精神》中曾提及拍攝傳記片一事,說電影將于2003年也即自己虛齡90時拍竣,吳先生而今已高壽93歲,電影在內地上映的日期仍然毫無消息,更使得香港觀影之旅帶有某種圓夢性質。然而,104分鐘后,香港文化中心劇院超大尺幅的銀幕淡了顏色,燈光由弱而強,人潮匯成幾股退去,電影留下的聲色印象好像都不如另外一種感覺強烈:真是寂寞的電影啊。
來觀影的人,恐怕有很多會失望。事后果然聽到如此議論,說電影沉悶無趣,原本指望能看到大師神機妙算,出奇制勝,化險為夷,總歸是要仰慕一代宗師風貌的??蓪嶋H上,在電影開篇的一大段時間里,倘若不是對吳清源的經歷了然于心,會看得一頭霧水。
中國人、日本人,在還未搞清人物關系時,諸多角色紛至沓來,恍惚不能認。對白與獨白混雜一起,細心去聽才可分辨。直到演至10至15分鐘時,才約略交待環(huán)境背景。而通篇未完整呈現(xiàn)一個棋局,不過是棋子著落在棋盤上的幾個特寫,外行人全然看不出門道,對圍棋是何物,吳清源如何神通更是不能明白半分。
普通的中國人尚不能懂,更不用提對圍棋和吳清源一無所知的西方人,在權威電影網站IMDB上,為《吳清源》評分的只有31人,平均分數6.8(滿分10),和《滿城盡帶黃金甲》相同(5562人打分),略好于《無極》的5.5分(3132人投票)。即便考慮《吳清源》還未全面上映的因素,我想最終的結果也好不到哪里,從去年至今,它陸續(xù)參加了紐約電影節(jié)和羅馬電影節(jié),都鎩羽而歸。
的確,對一個異文化者來說,莫說要講清楚圍棋是種什么游戲,就是要解釋中日的恩恩怨怨都要費盡口舌,他怎么能理解電影中“吳?!钡膬刃膾暝??
顯然,從一開始,導演田壯壯和編劇阿城就放棄了讓《吳清源》國際化的打算,他們完全是拍給具備常識和修養(yǎng)的人看,是拍給像他們一樣的人看的。
在一次訪問中,田壯壯曾說,《吳清源》是關于“生命和信仰”的電影。于是,我們在電影中看到的不是圣者的神性,而是凡人的無常。
電影描寫棋士的精神,由《讀賣新聞》策劃升降十番棋的比賽,兩名棋手10次對局,如果輸去4場,以后同獲勝者對局將永不能獲得平等資格,事關榮譽。由吳清源與師兄木谷實首先對決,其間,木谷實曾突然流鼻血倒地,但吳清源安之若素,凝神望棋盤“長考”,而木谷實躺在長凳上繼續(xù)比賽。吳的老師瀨越憲作說,“作為棋手,死在棋盤可以說是死得其所?!逼浜螅窖髴?zhàn)爭爆發(fā),情勢急轉直下,瀨越在家鄉(xiāng)廣島仍設法組織中斷的圍棋賽事,直到10公里外的核暴強光穿破和式房屋,棋手們拂去棋盤上瓦礫塵土,繼續(xù)對弈。
電影描寫夾在中日之間吳清源的內心掙扎。師長和朋友勸吳清源加入日本國籍方便繼續(xù)圍棋事業(yè),他將一紙表格投入窗口,窗內人問:“你就是吳清源嗎?”他稱是,凝重簽下名字。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他因為肺病在山間療養(yǎng),已近冬日,夜晚,竟沒有關窗,蕭瑟的風將山林吹得如海浪般作響,他躺在黑暗里,突然直其脖子,將起未起的樣子,眉頭鎖在一團。日間,他聽得有歌舞歡呼,微笑著循聲而去,推門,見日之丸的旗子在人手中飛舞,一個人舉著一幅地圖,上面插著小紅旗,那鏡頭一晃而過,無心者幾乎看不到那是中國版圖,勝利者已跨過長江。吳清源憨憨笑著的臉凝住,轉身,踱出房子,立在門口。這些表演都是無聲的,并不需要有聲,我們已能體會他內心的哀楚,況且吳清源本人便是寡言的。
田壯壯說,在日本生活了一世,吳清源的日語講得仍很不好,遇到中國棋手,他說“咱們”,他希望這部電影完全由中國內地投資拍就,對于故國,情深若此。
信仰與生命
家國之變或許是吳清源宗教信仰的背景。電影伊始,他匆忙回國,在天津會見身為紅會信徒的《庸報》社長,“紅會的教義簡單地說,就是‘道和‘慈。道也就是修行,慈就是慈善事業(yè)。修行的結果是和慈善事業(yè)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且,紅會有一個規(guī)定,就是不參與政治?!薄拔?1歲加入紅會,到87歲的今天,我依然信奉著紅會的教導?!眳乔逶丛谧詡髦羞@樣寫道。
紅會是中國民間的一個宗教組織,當時日本官方并不允許它在日本設立機構。吳清源后來加入了日本妻子所信仰的一種宗教,成為了璽光尊的信徒,在戰(zhàn)爭中,前后追隨其長達4年,甚至因之而放棄圍棋事業(yè)。其間他們?yōu)槎惚苻Z炸倉皇轉移,背負糧食艱難遷徙,并與警察發(fā)生沖突,璽光尊指派吳清源務必說服一名已對教派不信服的夫人回歸,以令她捐出住宅作為教會棲身之所。他一人行走于將夜的時候,摔在路邊泥水之中,待找到那個夫人,夫人拒絕要求,他徘徊彷徨幾欲自盡,對于信仰與生命的焦慮達到巔峰。
原本并不理解吳清源的信仰選擇,在電影制造的氛圍中,卻似乎理解了沉默外表下的內心世界,以“中和”為畢生信念的吳清源,在離亂時分,他的內心世界怎能平靜?
另一段情節(jié)讓我印象深刻,璽光尊令吳清源參與十番棋賽事以廣播教派聲名。他應允了,坐上長途汽車似乎是要前往比賽地點,車上他拿出剛剛收到的信,展開閱讀。信是妻子和子寫來的,大意是說“已經決定脫離璽光尊,先回故鄉(xiāng),再到東京家里等你。對于這些年的執(zhí)迷非常后悔,拖累了你,非常抱歉”。
鏡頭拉遠,汽車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停下,吳清源從車上下來,他先是走回去,又停下,走回來,好像也不對勁似的再走回來。他停在路中央手足無措,突然蹲下哭泣起來。
自此,吳清源擺脫了信仰上的迷茫時期,重回日本棋壇,即便在最為迷??鄲灥臅r期,他也保持全勝戰(zhàn)績,從25歲到42歲,17年的十番棋,將所有同時期的頂尖棋手都打降了格。
1961年,吳清源出車禍,身心都大受困擾,棋力下降,電影中他痛苦蜷縮在地板上,對和子說“你去替我下”,和子含著眼淚應承說“好的,我這就去準備,我替你下”。
電影沒有說,那起車禍是吳清源為籌備紅會的日本分會急忙趕路造成的。電影也沒有說,直到1965年吳清源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在1947年就被日本棋院除名。電影還沒有說在1946年,他被在日華僑強迫退去了日本國籍,直到1949年處于無國籍狀態(tài)。他的升降十番棋完全是性命相博,無人知曉,如果失敗他會面臨怎樣境遇。
當然,棋圣后來獲得所有應該的榮耀。有人說,電影最后一幕,日本棋手與吳清源對弈,恭恭敬敬在“天元”上放下一子,表達對開啟圍棋“新布局”的“昭和棋圣”的敬重。而我對此竟毫無印象。記憶里的結尾,是吳清源與木谷實及弟子們團團圍坐做游戲,他第一個撐不住笑出聲來,用手遮住臉,孩子們——后來日本棋界的一流棋手拍打著他歡呼著“吳叔叔輸了,吳叔叔輸了”。
那一幕如此單純,對應電影起始,演員張震和吳清源夫婦坐在他們位于小田原的家,似乎是春日,草長鶯飛,綠樹紅花,他們也是如此平和喜樂。一個朋友曾在日本拜望過吳清源夫婦,說他講話總是圍繞哲學與宗教。關于圍棋,老人認為“棋盤不是勝負,是陰陽。在陰陽之前是神。神在宇宙之內、宇宙在神之內。在遠古無文字的時代,堯造棋問天。下棋本身不是為了勝負,是要調和陰陽。萬物無生無死,只有化。”所謂中的精神,正是如此。
這電影關于生命、信仰,如同散文般恬淡,大部分室內鏡頭都很低,以謙卑的姿態(tài),拍得異常耐心。導演將許多情節(jié)碎片編織在一起,呈現(xiàn)一種深灰的色調。若對吳清源的經歷沒有了解,很多地方并不能明白深意,甚至對劇情也會看得糊涂。唯一清晰的是精神世界的困頓,扮演吳清源的張震將身體緊縮,傾斜著肩膀搖晃走路,總是在出神似的,在小小細節(jié)上讓人動容。看電影時我聽到旁邊的女孩低聲啜泣良久,不由感懷,能為這電影掉眼淚的人并不多吧,但寂寞的電影有寂寞的人能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