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涌
在美國住了快10年,萬圣節(jié)一直沒有認真對待過。眾所周知,萬圣節(jié)又叫鬼節(jié)。過節(jié)時大家扮成各種怪樣子,裝神弄鬼,嚇唬人玩。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節(jié)目,就是孩子們的Trick or Treat:天黑后孩子上門來要糖,你不給,人家就可以捉弄你一番。我對此一向不適應。想想看,大晚上的,陌生人來敲門,不斷地下樓開門,又煩人又沒有安全感。前幾年住在紐黑文,那里治安不好,過萬圣節(jié)就更無樂趣。
今年搬到波士頓,女兒也長到5歲,漸漸懂事了。萬圣節(jié)前一周,她就惦記著買服裝,晚上去Trick or Treat(不給糖就搗蛋)要糖。去年的萬圣節(jié),這一節(jié)目是由妻子帶著她和一群幼兒園的小朋友及其家長集體行動。如今新到一個地方,路都不認得,也找不到伴兒,為安全起見,只好由我?guī)Ш⒆映鲩T。
夜色漆黑一團,到處陰森森的,我們完全被一個陌生的、似乎充滿危險的世界所包圍。我拉著女兒的小手,走在漆黑的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四處不見人,心里不斷犯嘀咕:這么晚敲陌生人的門要東西,是否太打擾了呢?是不是自討苦吃?
女兒倒是比我有信心。她穿著粉色衣裙,背上有一對翅膀,一副小天使的樣子,自告奮勇地按第一家的門鈴。那扇門一打開,屋里燦爛的燈火頓時撕開了夜幕,仿佛是天堂向她打開了門。一對夫婦走出來,見了她就心花怒放:“哎呀,我的小天使、小寶貝,你真漂亮、真可愛!”他們一邊招呼我們進屋,一邊要把一小籃子巧克力倒在女兒手中的籃子里。我急忙攔住,說她實在要不了這么多。主人興致未盡,不停地問孩子幾歲了、上學沒有、喜歡什么、住在哪里。這一下我心里不僅放松許多,而且開始分享女兒的喜悅。
再往前走,女兒變得越來越不靦腆,看見一棟房子就自己沖上去按門鈴。那家只有女主人在,她見了孩子,同樣是寶貝、天使地夸個沒完。還說:“我自己的女兒已經上大學了。她像你這么大時,就像你這么漂亮?!蔽译S口問一句:“她去哪里上大學?”
“哈佛!”我眼睛一亮,馬上問:“她中學在哪里上的?”心里想的是自己的女兒以后去哪里讀書。女主人看出我的心思,又知道我們初來乍到,馬上找筆給我留電話,說她在這一帶的學校做社會工作,關于當地學校有什么問題一定來問她。還說等她女兒回來,要請我們來家里吃飯,好好聊聊。臨走又翻自己的書架,找出幾本適合5歲孩子的讀物要我們帶走。
女兒的情緒自然越來越高漲,她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得寵的人。很快,手中籃子里的糖太多、太重,已經拿不動了,只好提前回家。我們從小很注意她的飲食,盡可能不讓她吃糖,她因此對糖并無太大興趣?;氐郊蚁词戤?,倒頭就睡了。不過睡前說了一句:“今天我得到了這么多的快樂!”
看著她那張熟睡的小臉,我突然對自己住的社區(qū)和鄰居們產生了由衷的熱愛。同時,回想一下自己小時候成長的經歷,也一下子領悟到萬圣節(jié)的意義。女兒和我是在完全不同的社會中長大。我們都體會到人間的友愛。不同的是,她從小就感受到這種友愛存在于陌生人之間。她知道,在漆黑的、看起來很危險可怕的夜里,她可以從陌生人那里得到無限的甜蜜。人家怎樣對待她,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她長大后如何對待別人。而我們這一代人,則主要是從親人朋友中感受到這樣的溫暖,很難從陌生人身上得到關懷和愛護。我至今還記得小時候老師講,地上撿的糖不能吃,因為階級敵人會下毒藥。
令我最感動的是這次打擾的最后一家人。主人是個盲人,就自己在家,生活全靠一只導盲犬。我開始還覺得給人家找了太多麻煩,女兒首次看到盲人,也有些害怕??墒?,人家充滿熱情地在桌子上給孩子摸糖,嘴里不停地說,“你的聲音像個天使?!?/p>
我趕緊說:“我們每天上學都經過你的房子。”她聽了越發(fā)高興,一個勁兒地說:“看來我們早就是朋友了?!蔽铱粗郎蕚涞谜R齊的一桌子糖,實在想不出這么一個眼睛看不見的人,為招待素不相識的孩子要花多少時間準備,而在漆黑的夜里對陌生人敞開大門,又是多么大的信任!看來,一個生活不便的人,也本能地懂得自己對陌生人的責任。
“愛你的鄰人?!边@樣的訓導,幾乎在各國文化中都有。但是,這樣的精神在不同社會中的存在形態(tài)卻有天壤之別。我們所要記住的不是這句話,而是如何使之成為我們的生存狀態(tài)。
(摘自《晚報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