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秦
從什么時候起,他突然變得深沉,全然沒有了我小時候?qū)ξ矣H昵的舉止?從10歲?還是11歲?
小的時候,他用胡子扎我,告訴我,我是他眼里最美的白雪公主;他出差回來給我?guī)ФY物,并給我一個長長的吻,告訴我,他有多么喜歡看我迫不及待打開箱包翻找禮物時激動歡快的表情;他向每個朋友炫耀我的哪怕一丁點兒成績??墒呛髞恚覕?shù)次沖到他懷里扭來扭去,他都慌亂地奔向廚房或者衛(wèi)生間,留下我不知所措地上下打量著自己,我除了個子比同齡人高以外,身上并沒有長刺啊,他怎么突然變得像個陌生人般拘謹(jǐn)客氣了?
初一那年,我有了月經(jīng)的初潮,從那之后我對男女兩性的區(qū)別有了石破天驚般的醒悟,我似懂非懂地明白了自己再也不可能如兒時那樣在他背上嬉戲,在他懷里撒嬌了。
初中時要上晚自習(xí),從城東的學(xué)校到城西的家,有些路段坎坷不平,很不好走。他來接我,每次我在前面蹬著車子,他騎著單車跟在離我身后10米左右的位置,如果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距離近了些,我都要吃力地猛蹬幾下,遠離他。長大之后,我常常想起這段時光,昏暗的燈光下,一對沉默前行的父女,父親不遠不近地跟著。那種亦步亦趨、不離不棄的感覺,是否就是父愛的距離?
如果生活永遠像河流一般平靜得沒有漣漪,也許,和他的距離永遠沒有拉近的時候。
剛上初中不久,我居然接二連三地收到一個初三男孩子的求愛信,他每次都固執(zhí)地約我:周末在某某地方等你,我想送你玫瑰花,請你一定要來啊。我根本弄不懂“喜歡你”是什么意思,對玫瑰也不感興趣。接連九封信之后,他在第十封信中下了最后通牒:如若再不理他,他就在學(xué)校門口、食堂門口、我家門口等我!我如臨大敵一般惶惶不安!
晚上捧著那封信,我咬著枕頭哭得昏天黑地,告訴媽媽吧,她是個火爆脾氣,特別喜歡找老師,準(zhǔn)不會替我保密。我顧不上害羞,把父親拖到我的房間,吞吞吐吐地向他訴說原委,還把所有的信件全交給了他。他的臉上露出了琢磨不透的笑容,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吾家有女初長成啊!楠兒,這是你成長中遇到的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周末我陪你去見這個男孩子,玫瑰很美麗的,該收就收??!”
天!他是不是加夜班昏了頭?我直愣愣地看著他,但是他的目光是堅定的、慈祥可親的。
男孩看到我和他一起出現(xiàn)時,緊張地把拿著花束的雙手背到了身后。他卻很紳士地向男孩行了個禮,溫和地說:“小先生!謝謝你喜歡小女,我家這個女兒啊,比較笨,她要能下廚洗衣、掙錢自立最快也需8年。小女滿20歲后,歡迎你來府上提親,你對這樣的安排可滿意?”
男孩子審視著他的臉,過了一會兒,定定地點了點頭,把花束遞到我手里,向他鞠躬90度,微笑著離去。我卻不樂意了,狠狠地把花兒塞到他手里:“你怎么能跟人家說我笨呢?多丟人??!”他哈哈笑起來,回家居然大言不慚地把玫瑰花送給了媽媽,說是特意給她買的。媽媽高興地找來漂亮的花瓶,注入清水,放了一片阿斯匹林,那束花兒在客廳里整整綻放了25天。
等我真正品嘗到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滋味的時候,正逢高三。繁重的課業(yè)和暗戀的壓抑,讓我心灰意冷到極點,請了病假從學(xué)校逃回到家里。媽媽去外地學(xué)習(xí),家里只有我和整天在外奔波的他。
深夜睡不著,我拿著偷偷買來的煙走到陽臺上,在漫飛的煙霧中揮灑淚水。屋里的燈亮了,他站在身后。轉(zhuǎn)過身,我無言地看著他,心想如果他說我一個“不”字,我馬上拎包走人。他沉默地和我對峙,我想我可能在用一種冷漠的目光看著他——年少的時候,因為生命中的許多懵懂以及成長的壓力,對身邊至親的家人,我們往往除了對立,還是對立。
他的眼里漸漸有兩團火焰在燃燒,我冷冷的目光最終令他將手舉了起來,我倔強地揚起了臉,并不躲閃。燈光下,他的左眼角,突然有晶瑩的東西滴落下來,他的手在半空中頹然無力地垂下。嘆了口氣,他扭頭走了,順手關(guān)了客廳的燈。我繼續(xù)呆在陽臺點燃一支煙。
第二天晚上,我夾著一支燃燒的煙,怔怔地發(fā)呆時,他再次出現(xiàn),將我手里的紅河拿走,換了一包綠摩爾:“如果你覺得這個對你有幫助,那就吸點勁兒小的吧,至少不會很傷身體!”說完,他靜靜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捏著那盒煙,我終于在陽臺上失聲痛哭。
第四天,我將他送的煙放進抽屜,回到了學(xué)校。全身心地埋首到課本中,偶爾會想念那個心儀的男孩子,心里不再覺得只有苦,也有了些許的甜。
最近一次和他長時間接觸,是2005年夏季,讀大二的我,遭遇了失戀。那個假期,我將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看碟聽歌,沒日沒夜地上網(wǎng),零亂而顛倒地過日子。媽媽哭著勸啊哄的,我索性戴上耳機,拒絕與她交流。
他剛剛退休,賦閑在家。常常聽到他在我房間門口踱步,也聽到他的長吁短嘆,他的著急與擔(dān)憂不亞于媽媽。他開始源源不斷地給我買一些小女孩才會喜歡的東西,芭比娃娃、棒棒糖、潤唇膏之類的,在我偶爾出現(xiàn)在飯桌旁的時候,鄭重其事地遞到我手邊。
后來媽媽勸他別在家里走來走去的,腰疼的毛病早點去看看吧,據(jù)說南門外的醫(yī)院針灸治療效果挺好的。媽媽讓我陪他一起去,幫他掛號排隊,可能需要好幾個療程呢。很不明白為什么大小醫(yī)院里永遠是人滿為患,擁擠不堪。常常是排著排著,便有醫(yī)護人員帶領(lǐng)熟人來插隊,或者是來自外鄉(xiāng)的患者擠過來低聲哀求,怕治療晚了趕不上回家的車,請我讓一讓。
他慢慢擠到我身邊,讓我去長椅上休息一會兒,他來排隊。我不同意,學(xué)著媽媽的口吻命令他坐回原位,他不肯,堅持讓我去坐,他的身體隨著人流的擁擠搖擺著。
就是在那樣一個人聲嘈雜的夏日,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老了。他的頭發(fā)蜷曲著伏在頭頂,灰白色的發(fā)根很扎眼,多年的腰病令他的背向前弓著。他的手里,顫微微地拿著一瓶礦泉水,他打開蓋子,笑瞇瞇地舉到我嘴邊,這時有人狠狠地擠了他一下,他趔趄了兩步,我去扶他,他的雙手卻急著去護遞給我的礦泉水。站穩(wěn)后,他臉上的笑容蕩開來:“還好,沒有灑出來,快喝兩口吧?!蔽医舆^來,別過頭去,有什么熱辣辣的東西從咽喉一直燒到心里——身為一個即將長大成人者,有什么樣的理由將自己的一丁點兒苦痛放大了給父母看?有什么理由讓一個知天命的人這樣小心翼翼地呵護著?
現(xiàn)在,在燈下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正好翻到了一本豐子愷的散文集,豐子愷在女兒阿寶即將長成少女時悄悄嘆息:“我突然覺得,我與你之間似乎筑起一堵很高、很厚、很堅的無影的墻。你在我的懷抱中長大起來,在我的提攜中長大起來,但從今以后,我和你將永遠分居于兩個世界了?!?/p>
讀著這樣的文字,我雙淚成行。是不是所有的父愛,在女兒長大后,總讓人有一種心酸的失落?但父愛,又是多么含蓄、多么深沉感人?。?/p>
(摘自《現(xiàn)代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