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星天
1998年7月25日,是我永遠(yuǎn)不能釋懷的日子。因為這一天的黃昏時分,失語并癱瘓了四年多的母親,已料定自己不久于人世,為了不把自己的遺骸留在家里,為了不嚇著自己疼愛的孫子,為了不讓兒女們心存陰影地續(xù)居在這套老屋里,她不得不在與相依為命的兒子作出艱難的訣別后,永遠(yuǎn)地離去了。
我忘不了那天傍晚時的情景:當(dāng)我下班剛邁進家門,就被早已等候在門口的保姆拉進了母親的房間。往日里大多時間都癱臥在床的母親,早已凝重地坐在床上等著我。母親的面容枯槁、頭發(fā)蓬亂,脫水的面龐透著潮紅、溢著憔悴,兩只哭過的眼睛十分吃力地強睜著……看得出,母親是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堅強而又莊重地等著我。
“您今天用過藥感覺好些了嗎?”我故作輕松地坐到母親身邊,因為往日里只要我坐在她身旁,我們母子倆就都會感覺到溫暖、快樂和舒坦。
母親緊蹙著眉頭,使勁地?fù)u著頭,并且用唯一能抬起的左手費力地比劃著,捏捂著自己的后腦部。我知道,母親是在告訴我,她的頭一直又木又疼。母親還用手比劃著告訴我,她的眼睛很模糊,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我知道這是醫(yī)生說的糖尿病后期發(fā)生并發(fā)癥的征兆。
“媽,別著急,再打幾天點滴就會好的,昨天請來的大夫不是又給您換了新藥方嗎?”我極力撫慰和勸導(dǎo)著母親。我也知道對于久病在床的母親,什么藥都已療效甚微。據(jù)醫(yī)生講,母親的病只能是勉強維持了。
母親無奈地長長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然后,用期待的眼神望著我,抬起左手頻頻指向門外。我問:“您想出去嗎?”母親搖頭否定了。我又問:“您想到樓下坐坐?”母親依舊搖頭、嘆息,眼睛里漸漸流露出著急的神情。
我又問:“您是說要去醫(yī)院住院嗎?”母親使勁地點著頭。我對母親說:“我問過醫(yī)生了,到醫(yī)院住院也是用這些藥,在那里是幾個人住一間大病房,您休息不好。我姐每天在咱家里給您打點滴不是一樣嗎?這樣既方便您休息,又方便家人照顧您?!?/p>
母親不停地?fù)u頭,阻止著不讓我再說下去,依舊用手指向門外。
母親一反常態(tài)的固執(zhí)與怪異,讓我怔住了,竟迫使我不得不想到了——死。我終于忍不住試探性地問道:“媽,您是不是怕自己萬一不行了,在家里會嚇著孫子?”
這時,母親使勁地點著頭,甚至向我露出了會心而感激的微笑。
我望著眼前已被病魔折磨得孱弱不堪、凄楚至極的母親,再也抑制不住淤積在心的酸楚和淚水,哽咽著對母親說:“媽,您不用想那么多,您不會的,就是真那樣了,也沒關(guān)系的!”
母親的眼里終于溢出了淚水,然而仍舊堅決地閉上眼睛不停地?fù)u著頭。我知道,母親剛強了一輩子,再苦再累,再難再屈,也不會讓別人說她的閑話,更何況她怎肯把自己最難看的人間謝幕留在她深愛的家里。最后,我答應(yīng)了母親,第二天去醫(yī)院住院。
就在這天的子夜,母親陷入了昏迷狀態(tài),送到醫(yī)院救治后,昏迷了19天,終因腦干栓塞和糖尿病合并癥,謝世了。
母親的離去很體面,既沒有嚇著她的孫子和兒女,也沒有讓鄰人們嫌棄,只是帶著讓人永遠(yuǎn)感動的大愛,離去了。
(摘自《新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