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軍
“我愛你,鮑勃。”
“我也愛你,南希?!?/p>
這是在凌晨兩點鐘的時候,隔著我和父母臥室之間的薄墻,我聽到的他們的對話,他們表示愛意的保證既甜蜜又感人。
我的父母在經歷短暫戀愛之后,于1940年9月14日邁入婚姻的殿堂。母親當時年近30歲,知道到了該建立家庭的時候。當那位英俊、受過良好教育的男子經過她的辦公室時,她想這個人看上去是個不錯的選擇,而他則為她藍色的眼睛著迷。但是這段浪漫史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兩人之間的戰(zhàn)爭隨即就爆發(fā)了。母親酷愛旅行,父親則討厭這種做法;父親熱衷打高爾夫球,可母親并不喜歡;父親是共和黨人,母親是熱心的民主黨人;父母在橋牌桌上、在餐桌上為了錢和各自姻親的缺點而爭吵。更糟糕的是,他們還一起經商,生意場上的小小挫折就會引發(fā)一場家庭內部的戰(zhàn)役。
父母退休以后,和談的希望出現(xiàn)了,猛烈的風暴有時會稍稍平息,不過刻薄的諷刺沒有變,所以它就十分顯眼?!拔乙恢闭J為我們應該……”母親會這樣開始數(shù)落父親的一長串明顯的毛病,這種枯燥的嘮叨一再重復,所以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一字不差地脫口背出。父親一邊聽著,一邊憤怒地低聲嘟囔著威脅和詛咒,這樣的二重奏令人很受傷。
在他們度過了鉆石婚紀念日不久的日子,他們的生活發(fā)生了巨變,他們患上了老年癡呆,這時候大概只有婚姻才是他們唯一不會忘記的東西。一開始,他們的記憶逐漸衰退,他們經常滿屋子找眼鏡和車鑰匙、把商品落在柜臺上、不支付賬單。很快,父母就記不住朋友們的名字了,然后是記不住孫子們的名字,最后,他們不記得自己還有孫子。
要是時光倒流到從前的話,這些重大問題會讓他們大吵大鬧,但是現(xiàn)在他們就像一個集體那樣行動:互相幫著找東西,相互安慰說“每個人都會犯那樣的錯”,或是“沒關系,你只是累了”。他們找到了新的義務——相互支撐,抵御對失敗的恐懼。
接著我打理他們的賬目,我的父母自結婚以來就固執(zhí)地各管各自的帳目,共享是難以想象的事情,他們制定的財務計劃極為精確,所以能隨時引發(fā)戰(zhàn)爭。例如,父親會為外面的一切付賬,而母親負責家里的所有開銷,誰來支付旅行費用是個大麻煩,錯綜復雜到了極點,所以他們最終徹底放棄了旅行。
我翻閱了這些賬簿,現(xiàn)在沒有人知道買東西是如何付錢的,沒有人看明白怎樣比較代表他們財產的那些數(shù)字。因為我的母親始終抱怨做家務,我請了一個女管家,她就再也不用做飯和打掃衛(wèi)生了。最后,我們按照醫(yī)生的囑咐,清理了房中的酒——這種燃料比爭吵更能引起大火。
我父母的活力被削弱了,因為他們再也不能忙于生活事務了。但是,與此同時,某些一直被深深埋藏的東西顯現(xiàn)出來,并且蓬勃發(fā)展。當父親住院進行短期治療時,我意識到了這一點。
我們試圖向母親解釋父親不在家的原因,但是因為記憶力的問題,她記不住他不見了的原因。她一次又一次地問父親在哪里,我們則一次又一次地告訴她父親在哪里,可是母親的焦慮還是日益增長。終于,我把父親接回家了,我們打開前門時看到母親坐在沙發(fā)上,父親一走進屋子里,母親就嚷嚷著站起來,我站在后邊,父親則慢慢向母親走過去,母親也向父親迎過來,他們因為上了年紀而步履蹣跚。當他們走到一起時,母親顫動的手撫摸著父親的臉,喃喃地說:“啊,原來你在這兒,原來你在這兒?!?/p>
勿庸置疑,如果我的父母奇跡般地恢復往日的活力,他們會再次開戰(zhàn)。但是,現(xiàn)在我看到某些東西,它們源自父母這些年來一起走過的全部時光——那些分享同一張桌子,欣賞同一輪太陽,一起為生活打拼,一起養(yǎng)育子女的歲月。就連他們彼此施加在對方身上的暴怒,也是這幢看不見大廈中的一塊磚,他們周圍的世界土崩瓦解了,這座大廈卻日益巍峨聳立。
(摘自《世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