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　雕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原來，所謂的記憶就是怒放在人們的腦海中的鮮花。花開有時，花落無期，而所謂的遺忘，不過是人們?yōu)榱瞬幌胱屪约和浂业睦碛伞?/p>

1

莫林的身上，有陽光的味道。

他總是在凌晨三點來我居住的地下室看我。

看到他時，我會微笑，然后，任憑他拉著我的手將我?guī)У皆鹿庀隆?/p>

他總是會說：“既然不想看到太陽，那就看看月亮吧！”

在說這句話時，他會仰起頭，凝望夜空，他會，更緊地抓住我的手。

2

又是凌晨三點。

莫林來了，他沮喪地說：“今晚沒有月亮。”我微笑著搖頭，示意他：沒關(guān)系，只要你來就好！

莫林釋懷般地笑了：“那，今夜我就不能拉著你的手了？”語氣中不無失落。我的眼淚在那一刻噴涌而出，我把手伸向她，只一剎，我的手就被他緊緊地攥在了手中，他說：“末未，不要哭！”

眼淚仍在繼續(xù)，我在無聲地哭泣，我愧疚地看著莫林：“莫林，我很想愛你?！蹦忠话丫桶盐覔г趹阎?，他喉嚨中發(fā)出的那聲哽咽，我聽得到，然后，我聽到他說：“末未，我會一直等下去。”語氣，堅定。

3

三年了，我一直呆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室中，沒有勇氣去面對外面的世界，三年來，莫林是唯一一個陪我說話的人。其實，更多是時候是他在說，而我，只是在聽。

莫林是知道的——我在懷念一個人，而我竭盡全力要忘記的，也是這個人。

他的名字，叫子勛。

我一直在懷念中學(xué)習(xí)忘記，又總是在忘記中拾起懷念，以至，時至今日，我早已不再去想我和子勛在一起生活時的點點滴滴。我只記得——我愛他，他愛我，我們愛到水深火熱，我們愛到肝腸寸斷，我們愛到即將修成正果?？?，就在我們即將舉行婚禮的前一天，子勛撒手人寰，那悲傷的情節(jié)像極了那些濫俗的韓劇——他在去給我買草莓圣代的路上遭遇了車禍。他留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句話是對賣草莓圣代的服務(wù)員說的：可不可以多放些草莓醬？我家里有個小女兒，特別喜歡草莓醬的味道。

那言語間，定是充滿憐愛的……

子勛下葬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跟著死掉了，可，我愛著他的那顆心還活著。所以，帶著這顆鮮活的心，我活了下來，只是，與行尸走肉已經(jīng)無異。

莫林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的，他是這間地下室的主人，那時，他對我一次性付給他三年的房租有些不解，更詫異于我終日神情委靡地呆坐在地下室中。委托他為我買了幾次食物后，我就開始像祥林嫂一樣喋喋不休地對他說：“如果不是我執(zhí)意要吃草莓圣代，子勛就不會死，我為什么要那么任性？”莫林總是會不厭其煩地對我說：“末未，這真的不怪你，這是宿命?！敝灰痪湓捑蛯⑽业睦⒕螖財?，繼而，我又會開始愧疚，周而復(fù)始，他始終都在對我說：“這是宿命！”

輾轉(zhuǎn)間，已有三年。

三年了，這個名為莫林的男子一直住在我的樓上，白天的時候他會為我買足夠我吃的食物，凌晨三點的時候他會拉著我的手帶我去看月亮。不曾看到他身邊有別的女子出現(xiàn)，因為他對我說：“末未，請讓我代替子勛來愛你！”記不得他說了多少次了，每次他說，我的心都會柔軟地痛，只是我知道，我的心湖已成一潭死水，暴風(fēng)驟雨也不會讓它泛起絲毫漣漪，可，莫林堅持。

4

凌晨三點，莫林沒來。

我去樓上找他，門開后，我看到一張淚水滿布的臉，莫林在哭。

我牽起他的手：“怎么哭了？走，我?guī)闳タ丛铝??！蹦盅凵窨斩吹貙ξ艺f：“末未，你知道嗎？我的記憶中有一段空白的畫面，這份空白讓我覺得恐慌，我一直在試圖將它尋找?？桑丝瞻走€是空白。”聽到他說這樣的話，我突然心如刀絞，可我還是微笑著對他說：“莫林，不要胡思亂想，你只是太累了?！蹦譄o助地搖頭：“肯定是發(fā)生過些什么的，只是我想不起來?！蔽业臏I水在不經(jīng)意間滑落：“有時，能忘記一些事情，是福分，不要為難自己?！?/p>

莫林驚喜地看著我的眼睛：“末未，你是在說不要為難自己對嗎？你似乎，已經(jīng)走出那片陰影了！你也不要再為難自己了好嗎？”我神色凝重地對他說：“莫林，我要感謝你，因了你，我正在痊愈。”說完，我看到莫林笑了，然后，我聽到他說：“真好！”

真的好嗎？

5

三年前，子勛離開的那個夜晚。

我穿著婚紗沖進肇事者的病房，揚起手我抽了他無數(shù)個耳光，一邊抽我一邊歇斯底里地大喊：“你把我的子勛還給我！你知不知道明天我們就要結(jié)婚了？你把他還給我還給我！”

出乎我意料之外，這個肇事的男子一沒懺悔二沒發(fā)怒，他只是驚詫地看著我，一臉不解：“小姐，你在說什么？”

那一刻，我呆住了，我在說什么？他居然不知道我在說什么！還有什么能比這更讓人撕心裂肺？子勛已赴黃泉，我痛不欲生，而我眼前的這個肇事者，他居然一臉無辜地在問我：“小姐，你在說什么？”

我搬起他的臉，我感覺自己的指甲已經(jīng)嵌進他的皮膚，我想對他說：是你殺了子勛！是你的摩托車違規(guī)駕駛！可我終沒能說出口，因為，我看到了他那雙清澈的眼睛。

那不是一雙肇事者的眼睛，因為那眼睛里沒有絲毫驚魂未定、沒有絲毫愧疚之色。反之，那是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清澈得像一面湖水，只在一瞬便將我心底熊熊燃燒的那團仇之火焰撲滅，那些隨即而出的煙霧嗆得我的心臟隱隱作痛……

我的眼淚，滴落在他的眼中。

他暈了過去。

我在醫(yī)護人員的斥責聲中腳步踉蹌地離開了醫(yī)院。

我那潔白的婚紗上，布滿血淚。

6

我突然開始恐懼那間我住了三年了地下室，或許是因為它承載了我太多的眼淚太多的傷痛太多的懷念，只要身置其中，我便會條件反射般地開始憂傷?？晌遥幌朐賾n傷，我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可活著的人還要好好活著。這樣說或許過于絕情，但我不得不承認，有時，絕情是治愈傷痛的良藥。我想，如果子勛泉下有知，他一定也不會怪我，他會比我自己更希望我過得好！

我們不得承認，有時，明白一個淺顯道理很簡單，可要參透一個淺顯道理，卻是要花上好長一段時間的，好在，我終于醒悟。

午后，陽光安好。

我站在莫林家的陽臺上與久違的陽光斯守。

我一直緊閉著雙眼，因為害怕眼一睜開，眼淚就會落下。我知道自己的睫毛正在顫抖。最后，我聽見自己說：“子勛，夠了！”

莫林回來了。

看到陽光下的我，他的眼內(nèi)滿是驚喜，我微笑著把手指放在唇間，示意他不要說話。然后，我朝他走去，親吻了他的額頭。

我對他說：“莫林，謝謝你！”

莫林抱住我，他的聲音里有一絲哽咽，他說：“末未，謝謝你！”

然后，我們相視而笑，看得見彼此眼內(nèi)的彼此。

7

我對莫林說：“莫林，你教我開摩托車好不好？”

莫林愣了一下，隨即便神色憂郁地對我說：“末未，你真的好了嗎？”

不回答他的話，我執(zhí)意要他教我開摩托車。

只消半月，便可獨自上路。

很快，我便愛上了那種飛馳于路上的感覺……

我不再回地下室，我開始住在莫林那張寬大的雙人床上，每夜我們都是相擁而眠，那種不該發(fā)生也該發(fā)生的事情始終沒有發(fā)生，我曾試圖與莫林發(fā)生點什么，可莫林不肯。他說：“末未，我與你都是天使，天使是不做愛的。”

說得真好——天使是不做愛的。

莫林的神色一天比一天沉重，他總是問我：“末未，你真的好了嗎？”我仍舊不回答他的話，只是在他問我這句話時，我的心底會泛起悲哀，因為我知道，雖然我已經(jīng)從悲傷的極端中走出，但我又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我似乎，永遠都無法在它們之間找到一個完美的平衡點。

8

清明節(jié)，我去拜祭子勛，摩托車一路飛馳，莫林坐在我的身后。

我自己都覺得很詫異，因為站在子勛的墓碑前，我居然沒有哭。

莫林憂傷地看著我：“末未，你的笑容很詭異。”

我微笑著把手伸向他：“走，我?guī)闳ヒ娨粋€老朋友！”

在車子即將啟動的那一刻，莫林問我：“末未，你愛我嗎？”我說：“愛！”然后，我感覺到一滴眼淚自我的心頭滑落。

一路無語，我的眼淚飄散在風(fēng)中。

只是，我不解——莫林的眼淚緣何潤濕了我背？

泊好車后，莫林搬過我的肩，一字一句地問：“末未，為何不殺我？你真的可以原諒我？”我心中的仇恨一閃而過，隨即而來的溫情剎那間便覆蓋住了我的心，我看著莫林的眼內(nèi)滿是心疼：“既然已經(jīng)記起，既然已經(jīng)知曉，為何還要如此義無返顧？”

9

三年前。

莫林駕駛的摩托車撞到了子勛，子勛當場死亡，莫林也因風(fēng)馳電掣的車子的慣性被甩出很遠。

醫(yī)院內(nèi)，護士告訴我——當莫林在得知他撞死的人是一個在第二天就要成為新郎的人時，悲傷過度，加之在車禍中他的腦部受到的撞擊也很嚴重，在那樣的情勢之下，他出現(xiàn)了局部失憶。

我租住莫林的地下室，起初的確是帶著恨意，我絕對不能允許一個肇事者就這樣將他的過錯忘得一干二凈，我要讓他想起，我要他愧疚?？桑炅?，莫林似乎完全沒有會想起這件事的跡象，于是，我決定學(xué)習(xí)開摩托車，決定要親手制造一次事故殺死莫林、殺死自己，我承認，我從未解脫。

最終我沒能下得了手，因為這三年來，莫林一直善待我，更因為在我心中，那種善待是發(fā)自真心，而不是出于愧疚。

可，莫林，他真的讓我有些措手不及，因為他早已記起，他更早已洞悉我的內(nèi)心。即便如此，他仍心甘情愿做我預(yù)謀車禍的主角，在那一刻，我終于痊愈，在莫林寬容的愛的包圍下，我覺得自己是那么渺小。

10

凌晨三點。

莫林拉起我的手：“末未，我們?nèi)タ丛铝痢！?/p>

“你愛我嗎？”

“愛，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對你的愛，與愛情的愛無關(guān)！”

“我了解，我永遠都爭不過死去的子勛?！?/p>

“真正的愛應(yīng)該是沒有絲毫雜質(zhì)的?！?/p>

“你說得對！你就要離開這里了嗎？”

“是的，謝謝你！”

“謝謝你！”

那晚，沒有月亮，我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里離開。

莫林，你說，這是不是宿命？

（責任程十六 airenfangche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