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春歌
那年,我來到了埃及舉世聞名的古城盧克索。
我和許多同齡的中國人一樣,對盧克索的最初了解緣于一部充滿懸念的電影———《尼羅河上的慘案》。有一組從宏大的石柱上突然滾巨石的鏡頭,我印象尤為深刻,因在劇情中它實際就是群體謀殺事件的前奏。當我真正來到真實的場景中,游蕩在盧克索神廟排列如林高聳入天的石柱之間,看見身邊一群群外國游人,都感到其中預(yù)謀著什么詭秘的結(jié)局。
位于尼羅河河畔的盧克索和埃及的首都相比,只是一座很袖珍的小城,半個小時即能從東走到西。城太小,馬車便成為最主要的代步工具,從凌晨到午夜,馬蹄叩擊路面的聲音清脆而悠遠,仿佛回到遠古的某朝某代,讓暫時遠離了汽車喧囂的你心甘情愿陷入時間的陷阱。當然,你要能忍受空氣中彌漫的馬糞馬尿那逼人的氣息。
難以想像這里曾是古埃及的政治、宗教、文化中心,連綿五個世紀的帝國都城,而據(jù)說歷史上不論是希臘人還是羅馬人,但凡每一個入侵者見到它巍峨的神廟都大為震驚。今天住在摩天大樓的人們站在盧克索神廟每根高達2O多米,十來人都摟不住的巨柱面前,仍然滿懷敬畏,那是沒有起重機的時代的人類智慧和力量。這般大的石柱足有136根,龐大的身軀組成巨人陣,不動聲色地俯瞰著目瞪口呆的蕓蕓眾生。
走進盧克索神廟是個早晨。從成百根巨柱間射進的晨光,在地面鋪開一張令人驚駭?shù)拇缶W(wǎng),使幽靜的神廟滲出一股肅殺之氣。為攝下這幅難見的奇景,我不知不覺地退到了柱林的深處。就在這時,我的肩膀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嚇得我渾身的毛孔全張開了,此時的神廟除我并無一位游人。
慢慢回過頭,看見一位老人,他的臉是歲月織成的另一張細網(wǎng),長長的白袍已成為灰黑色,腳蹬一雙臟臟的涼鞋。知道嚇著了我,他歉意地一笑,指指我的相機又扯扯我的袖口,讓我跟著他走。
我以為這里不許拍照,解釋說已在門口交了拍照費,但他不說話仍拉著我的手。當我心存疑慮地跟著他在石柱間走了幾步后,他站住了,將手緩緩伸向前方:“你從這里看?!崩先苏f的阿拉伯語,我讀懂的是手勢。順著他指的方向,我愣住了,不得不承認獨自轉(zhuǎn)了半天竟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奇妙的視角,神廟柱林間的構(gòu)圖之魅力盡在鏡頭之中!那一剎那,我真懷疑自己遇到了四千年前留存的一位盧克索法老。
“你再跟我來!”老人長袍一動,我著魔似的跟著他走,再停頓,一縷晨光正罩在端坐于柱廳中央的一座大理石國王塑像,仿佛幽遠的歲月霎然復(fù)活!
隨著鏡頭快門的最后一聲落下,我感激地回過頭,連連用阿拉伯語道謝。他搖了搖頭,很果斷地伸出手,用英語說“錢”。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因為他的英語帶有很濃郁的當?shù)乜谝簟K潇o地重復(fù)了兩遍。我平生有過無數(shù)次的掏錢的動作,但這一回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不是我吝嗇付費,是因為平生難得一次的奇妙感受的猝然破碎。
付了錢,老人嘿嘿一笑轉(zhuǎn)身就走,因為又有一位游客挎著相機過來了,于是,又開始了我所經(jīng)歷的那一幕,而且老人的收費翻了一番。那個游客由先前的感動變?yōu)榧づ?,大聲地嚷嚷:“?”
有了這次經(jīng)驗,我對突然拍在肩上的手,還有突然從石柱后面冒出身向我問好的人,一點也不意外了,當然也不害怕了。我了解到,他們是從風景明信片上掌握了幾處佳景拍攝點的窮苦人,在神廟里盤踞一方互不逾線。只有招手和伸手的兩個動作,只會一個英文單詞———‘錢。這種生財之道也未必不合理,但如果事先言明,或掛牌營業(yè),也就避免了雙方的尷尬。
其實,錢是小事,人最難接受的恐怕就是感情的陷阱,它遠不比《尼羅河上的慘案》慘烈,但殺傷力也不小,尤其在神廟。
那幾天在盧克索還被熱情洋溢的馬車夫狠狠地宰過,同樣見到許多興高采烈坐在裝飾得像國王寶駕上的外國游客,下車時因為價格陡漲氣得滿臉通紅,而宰客得手的馬車夫則哼著小曲目送怒火萬丈的游客離去,得意地抖動著韁繩:“噠!”便又急匆匆地尋找下一位受難者。
建造在盧克索的巍峨神廟顯然并沒有給所有的盧克索人帶來靈魂上的敬畏,我想,這可能是古埃及的國王們太重自身和天神的緣故,他們?yōu)榭床灰姷奶焐裥拗罋鉀_天的廟宇,為自己建造巨無霸似的陵墓,而在這些流芳百世的神廟和金字塔附近,伴隨著大批民間苦工的石窩棚和簡陋的墓葬,幾千年來少有宏偉的民居供后人瞻仰。所以,我走遍埃及走遍東方,看到的都是沒有神的神廟和深藏枯骨的皇陵。或許正因為如此,沒有得到神靈關(guān)懷的法老后人,幾千年后便理直氣壯地在神殿內(nèi)外加倍地索取?
不過,當舊的文明衰落后,總得有更加大氣磅礴的新文明建立,它不僅僅是馬車上宰人的智慧和神廟里索取小費的心機。
眺望盧克索神廟,耳聽尼羅河畔傳來清脆馬蹄聲,忽然想到“馬蹄聲碎”四個字……
(一剪梅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