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匈

老實說，名這勞什子，還不能輕巧說一句，它不重要。這個問題，不是當今社會才有，古代先賢早有明訓。孔子曰：“必也正乎名。”倘若不這么辦，會有什么后果呢?他老人家接下來便道出了它的嚴重性：“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正則事不成?！?/p>

早年讀孔子這番教誨，沒有切身體會，后來一件事情讓我領教了一點威力。那本該是一件好事，我的好友老黃落實了他的行政級別，從正科級晉升到了副處級。那天晚上他請我喝酒。但我發(fā)覺，每當我舉杯向他示賀，他那表情卻總是有一點怪，喜不像喜，嗔不似嗔。喝到一定的火候，我再舉杯時，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問我，這個助理調(diào)研員，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一個“員”字，就夠慘了——俗話講的秘書不帶長，放屁都不響——“員”字前頭還要安上“助理”二字!你說，親戚朋友問起來，我怎樣向他們交待?那模樣仿佛被人迎面砸了一個臭雞蛋。也難怪，他的家鄉(xiāng)，總以出了一個科長為榮，若聽見他由“長”落到了“員”，會認為他是犯了錯誤遭了貶的。我見狀說了一句俏皮話，總不能安你一個“助理調(diào)研長”吧?我以為這個荒唐的問題會使他清醒，誰知他把桌子一拍，吼道，為什么不可以?這著實把我嚇了一跳。

不久，他印名片，在“助理調(diào)研員”的后面，加了一個括號，注明“副處級”，心情似乎好了一些，還笑著對我說，“明騙”總比“暗騙”好吧。他的話似乎沒錯。因而，后來看到某些人遞過來的名片，“副編審”后面括號“副教授級”、“研究館員”后面括號“教授級”，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了。如同多數(shù)人只知美元比價，若說到俄羅斯盧布、土耳其第納爾，就一頭霧水，提供一個換算機制，也不為過的。

不過，仍然有一些名片上的小字，讓人覺得有些過。比如一位副處長，名片上括號內(nèi)注明“本處無處長”；一位副主任，括號“主持工作”；一位雜志社主編，標明“特殊津貼專家”還嫌不夠，再來一行“軟席臥鋪待遇”；至今我接到的最費眼力的名片是某地一位半老作家的，正面羅列了十三個頭銜，包括某大學的“客座講師”，背面印有他的三十部著作、三部編著，以及別人研究他的兩部論著的書名，而且僅僅是“主要著作”。

這似乎超出了“必也正乎名”的范疇。想想也不奇怪，名除了名分，還有名氣、名譽、名聲、名頭、名望、名利等等，認真論起來，很有一點博大精深的味道的。

話又說回來，名片上的頭銜也好，作者簡介內(nèi)容也好，只要情況屬實，倒也無可厚非。怕就怕有人利用常人的純真，弄出些“獲總統(tǒng)親筆簽名回信贊譽”、“作品由盧浮宮收藏”之類的似是而非的東西來。因為常人不太知道總統(tǒng)每年都會挑選一些有代表性的來信，包括小朋友的，由秘書起草回信，總統(tǒng)本人簽名回復的；也很少有人能夠了解到盧浮宮只收藏1848年以前的西方藝術(shù)品的。

畢竟世上把名看得很淡的人也很不少。當中讓我特別感興趣的，是被譽為“歐元之父”的蒙代爾。1999年10月某日，當瑞典皇家科學院宣布將該年度的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授予蒙代爾的消息傳遍世界各地的時候，他正在加拿大一所大學給學生上課。還據(jù)說他曾當選美國計量經(jīng)濟學院士，但因為沒有拆信，對此殊榮全然不知。檢索蒙代爾網(wǎng)站，最耀眼的照片不是他獲獎或者出席什么重要會議的場面，而是他與他兩歲小兒子的快樂合影。

不過蒙代爾還是比不上我的一位熟人，那天他在街上張貼“尋人啟事”，他老爹因老年癡呆癥走失好幾天了。老爹的職務職稱及榮譽頭銜起碼有十幾個，他一個也沒列，只注明“左上額有一疤，上下門牙各缺一顆”。

【原載2006年12月22日《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