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qū)r事反應(yīng)遲鈍,身居長沙這個“娛樂之都”(也有人稱為“愚樂之都”),居然對金鷹節(jié)開幕都一無所知。前天晚上打一個學(xué)生的電話,其頗有些興奮地說正在金鷹節(jié)開幕式現(xiàn)場,我老人家這才想起原來長沙還有這樣一檔子事情。但能想起金鷹節(jié)又怎么樣呢,對這類玩意,莫說花錢去捧場,就連打開電視的雅興我老人家也是很少有的。
像我這種覺悟的人,多半想不到金鷹節(jié)“永久性在長沙舉辦”和小市民有什么關(guān)系,所以每當看到“長沙人民喜盼金鷹節(jié)”之類的報道,我總疑心自己可能不是“長沙人民”。直到躺在床上,這才猛然明白為什么今天下班回家的路上堵得特別厲害。打開報紙一看,果然有錯綜復(fù)雜的“交通提示”,這段路管制啦,那段路封閉啦,說是“為了保證金鷹節(jié)的順利舉辦”。我還清楚地記得,上屆金鷹節(jié),譚盾要取白沙泉的水用于演奏水樂,全程交通管制,警察前呼后擁,浩浩蕩蕩的隊伍在長沙中心城區(qū)一個來回,苦了多少在這個城市討生活的小老百姓,不得不在各路口眼巴巴地等著譚盾取水結(jié)束才好繼續(xù)上路。
中國人歷來有回避官人的傳統(tǒng),即便小到一個“七品芝麻官”(這是古代的說法,現(xiàn)在的七品可威風(fēng)得很,有建小天安門的,有舉行閱兵式的,還有揚言影響別人一輩子的),出行也總要鳴鑼開道,路人躲閃不及挨上棍棒也怪不得他人,碰上虛榮心強的“下民”,還要四處炫耀頭上的疙瘩:“瞧瞧,真是老爺手下人打的啊!”那疙瘩也隨之高貴了許多。雖說解放后人民當家作主了,改革開放后人民解放思想了,但對官員的敬畏之心卻像卞和的獻玉之心一樣始終未改。十數(shù)年前,我還在縣城讀高中,開車的表哥見人就神采飛揚地說:“今天算是見了大場面,你們猜猜,誰來了?”不等我們猜,他就報出一個大人物的名字來。他說今天一上街,警察就狐假虎威地過來打招呼:“伙計們,今天不比往日,有某某某要來啊。”于是他們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在馬路邊規(guī)規(guī)矩矩地等了兩個小時,這才見一個車隊威風(fēng)凜凜地開了過來。盡管一上午什么事也沒干成,但看得出表哥很興奮。只可惜他的頭頂沒有“老爺手下人”賞的一個疙瘩,于炫耀的資本來說,不能不算是一大遺憾。
在小縣城雖然也有恭逢其盛的時候,但終究比不得大都市。來到省會城市之后,我這才深刻領(lǐng)會什么叫鳴鑼開道。有時候在路上好好走著,身后突然警燈閃爍,尖利的喇叭一路大喊大叫過來:“讓開讓開!靠邊靠邊!快點!”這種時刻,我總有了一種身為牛馬供人驅(qū)逐的味道。好好的心情一下子就全給破壞了。
后來我才知道草民的生存法則:不僅老爺(現(xiàn)在叫“公仆”)的車隊需要小心回避,就連伶人戲子(現(xiàn)在叫“影視明星”)的車隊咱也要退避三舍,還有什么專家團,體育代表隊,港澳投資商,英模演講團,友好城市訪問團,更稀奇的是,我還在通往旅游景點鳳凰的路上看到為旅游隊伍鳴鑼開道的四五輛警車,一律閃著警燈,威風(fēng)凜凜??磥?,那些有資格威風(fēng)的人即便吃喝拉撒也需要對他人示威一下的。
有人方便,必然就有人遭殃。于是,警車清道過后,擠在公交車里的小老百姓不得不耐著性子苦等那些姍姍不來的豪華車隊。有朋友開玩笑說,碰上各種各樣的所謂“城市盛典”,咱小老百姓還是學(xué)習(xí)點烏龜精神埋頭家中的好。朋友是個自由職業(yè)者,他大可以埋頭家中做一只自由自在的烏龜,但還有那么多在城里討生活的人又如何做到埋頭家中呢?
退一步說,即便所有的草民都可以做自由的烏龜,但我們總得問一問:他們憑什么要我等讓道?難道那些人的時間就一定比我等金貴?是誰賦予他們占用公共資源的特權(quán)?又是誰讓警察在吆喝路人的時候顯得那么理直氣壯、居高臨下?
對于“通情達理”的人來說,我這種人顯然是狹隘的:金鷹節(jié)是提升長沙文化品位發(fā)展長沙經(jīng)濟的一大盛事,老百姓為此做出一點犧牲也是應(yīng)該的嘛!但是我要反問:為什么城市的發(fā)展就必然要老百姓做出犧牲和讓步?一個可以任意改變民眾生活秩序的城市又如何建立它的現(xiàn)代品位?
不久前看到報道,說瑞典國王的車和一個平民的車撞在一起,在等待交警前來處理的時候,國王和那個平民居然在馬路邊侃大山呢!在我看來,這樣的國度才是真正有品位的國度,這樣的城市才是真正有品位的城市。
【原載2006年11月6日《中國保險報》】
題圖/高贊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