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鵬
那年地震,我們村塌了兩間窯洞,死了六口人,剩下的窯也裂了縫,活著的人都像驚弓之鳥,戰(zhàn)戰(zhàn)兢兢。
那時雖然已經(jīng)立春,可冬季的寒冷還沒有退卻,全村人都住在外面搭起的小帳篷里。
我們幾個孩子剛開始看見六具尸體挺害怕的。過了幾天,大家都住在一塊,不僅熱鬧,還能吃上拉了絲的面包,覺得很好。帳篷外的板凳上倒立著一個燒酒瓶子,大人們說是測地震的,可幾天也沒見它倒過一次,我們都挺失望的。
說實話,我們這些孩子都希望地震。雖然那些月餅和面包等到了我們手里都已拉了絲,但畢竟我們是第一次吃,香得很。
一天晚上,父親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一瓶罐頭,是蘋果的。他一句話也沒說,坐下來看了我們兄妹幾個一眼,又盯著母親看。我覺得父親有些異樣,但不敢出聲,看見了罐頭也不敢高興。
母親聲音很低,問了一句:“哪來的錢買罐頭?”
父親把罐頭放在地上,拿起菜刀在罐頭蓋上切了一個十字口,又用刀尖在蓋上撬了撬,完全露出了玻璃瓶里面一塊一塊的蘋果塊。
“我把那件羔子皮皮襖賣了,把欠他紅叔的錢還上,正好還剩兩塊錢;聽說今天黑夜還有大震,誰知道是啥結果。我尋思買上一瓶罐頭,讓娃娃們嘗一嘗,就是萬一有個啥,也不枉來世上一趟?!备赣H的聲音很低,也很沉重。
我聽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大震可能又要死人的。
母親哭了。
父親把兩個弟弟和妹妹都從睡夢中叫起來,用筷子夾起罐頭瓶里的蘋果塊,每人一塊,輪流著喂我們幾個孩子,我因為知道了這是最后的晚餐,眼淚拌著罐頭,到底是什么味道一點都沒有吃出來。到了最后,父親用小勺喂我們喝罐頭水,我才稍微覺出了一點點甜味。
弟弟和妹妹在睡夢中吃東西,東倒西歪的,吃完最后一口就又鉆進被窩里睡覺去了。還有最后一勺罐頭水,父親遞到了母親的嘴邊,母親撩起布衫的前襟擦了擦眼睛,伸出手來擋了一下,對父親說:“就最后一口了,你喝了吧,那年我在城里二姑家還吃過一次罐頭呢?!?/p>
父親端著小勺的手被母親推回來,停了一下又伸到母親面前,母親還是遮擋著,并用手推了一下父親的手,父親沒有抓穩(wěn)小勺,把罐頭水灑了幾滴,母親的臉馬上就沉了下來。
“不是和你說過了嗎?我在城里吃過罐頭,剩下一點點罐頭水了,讓你喝你就喝了,推來推去,真是的!”
父親實在沒辦法只好把小勺支在自己嘴上,“哧溜”一聲吸了一口,抬起頭來對母親說:“還有一點點,你喝點吧。”
母親又哭了。
后來我就慢慢睡著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一睜眼,板凳上的那個燒酒瓶子還立在那里,我知道夜里沒有地震,我們還活著,便興奮地穿上衣裳要出去,聽見母親在外面正在責怪父親:“你說你這個人,聽著風就是雨,風風火火賣了皮襖,看你今年冬天還穿啥?罐頭,不就是嘴上香一香,頂個啥用?再說,娃娃們瞌睡打盹兒的,連個啥味道也沒吃出來,你說你干了個啥事?”
父親長長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咋就不地震呢?”
【原載2007年第3期《報刊精萃》】
插圖/面包會有的/科索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