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格
那年冬天,我剛放寒假,姑姑便請我去當(dāng)幾天售票員,在她承包的小公共汽車上賣票。
那輛小公共汽車的司機姓姜,因為長得胖,人們都叫他“胖子姜”。
到了臘月下旬,生意越來越好了,我們這輛十九座的小公共汽車經(jīng)常被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臘月二十三這天是小年,生意更是出奇地好,我們的車一直跑到下午六點多鐘,趟趟滿員。天色慢慢暗下來,天空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雪花,乘客少起來,其他的公共汽車都收了班,我又冷又餓,對胖子姜說:“我們也回去吧?!?/p>
胖子姜叼著根煙,把腿擱在方向盤上,滿不在乎地說:“著什么急呀,六點四十有趟火車到站,你還怕沒乘客?”
我看著車窗外越下越大的雪,活動一下凍得發(fā)僵的手腳,只好跟胖子姜一起等。也不知等了多長時間,終于看到從火車站涌出一大群人,徑直朝我們的車子奔過來,“呼啦”一下全涌上車子,我們的車子根本裝不下這么多人,很快,車廂里吵吵嚷嚷的,亂成了一鍋粥。
突然,胖子姜粗著喉嚨嚷開了:“吵什么吵!也不問問票價,就一呼啦全上來了!”
有個客人說:“票價?每回都是五塊,你還能要到天上去?”
“五塊?”胖子姜冷笑著說,“這大過年的,冰天雪地的,五塊我拉你?下去!你找五塊的車坐去。這里十塊一個人,少一分不拉!”
我驚愕地看著胖子姜,胖子姜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別吱聲。
胖子姜的話讓車廂里更亂了,乘客們紛紛指責(zé)胖子姜“趁火打劫”,有幾個脾氣暴躁的一氣之下下了車,準(zhǔn)備等下一班車再走,不少乘客也跟著下了車,車子里馬上空了下來,但十九個座位還是坐滿了,可胖子姜只顧自己抽煙,根本沒有要開車的意思。車上的乘客顯然都是急著要回家的,連連催胖子姜快開車,有個小伙子顯得特別著急,不停地看手表,哀求胖子姜快開車。
胖子姜還是坐著一動不動,直到幾根煙抽完了,這才捻滅煙頭,對那位催他的小伙子說:“實話告訴你,我這是最后一班回去的車,我要看著剛才下去的人自己乖乖地上來。”
雪越來越大,車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我們的車又停了半個多小時,另外的車根本沒有影子,那位小伙子急得在車廂里跺腳,一個勁地求胖子姜快開車。那些下車的乘客擠在站臺上,誰也不肯上來。
我不忍心了,便勸車外的乘客上來,說我們這輛真的是最后一班車,再不上來等到天亮也白搭。哪知道我話音未落,就挨了胖子姜一頓臭罵,我只好不吭聲了。
又是半小時過去了,車?yán)锏娜烁绷?,那位小伙子知道求胖子姜是沒用的,就朝車外的人喊:“大家都上來吧,大過年的,圖個順利!”
車?yán)镘囃庥纸┏至撕靡粫?,天完全黑下來,北風(fēng)呼呼刮著,雪已經(jīng)把地面蓋了厚厚一層,車外的人群終于松動,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往車廂里走,胖子姜不失時機地發(fā)動車子,故意讓發(fā)動機發(fā)出刺耳的轟鳴聲,把車子往前沖了一下?!伴_車了!”不知誰喊了一嗓子,車廂外的人這才如夢初醒,全都拼命往車上擠,我全力堵在車門口,高喊:“不能再上了,已經(jīng)滿員了,超載了!”胖子姜猛地拉了把我的胳膊,一下閃開個空當(dāng),呼啦一下,車下的人全涌了上來,如果車子不是鋼造的,早給撐崩了!
我憂心忡忡地對胖子姜說:“超載這么嚴(yán)重,不會有危險吧?”
“危險個屁!你把包兒給我,這趟車我來賣票!”胖子姜說著,不由分說,一把搶過我賣票的包,喊道:“賣票了!賣票了!五十塊一張票,買好票,馬上就發(fā)車!”
我嚇了一跳:“五十塊?你瘋了?”
胖子姜狠狠瞪了我一眼:“你給我閉嘴!”
我看到他眼睛里射出一股嚇人的光芒,頓時一個激靈,再也不敢吱聲了。
車?yán)锏某丝腿細(xì)鈮牧?,幾個乘客罵道:“五十塊?這哪是賣票?分明是搶劫!”
胖子姜兩只大眼睛一瞪,吼道:“嚷什么嚷,誰請你上來了?不買票?行,下車住賓館去!”
乘客們都急著在小年夜趕回家,明白跟胖子姜說什么都是白搭,年關(guān)節(jié)下,就圖個順利平安吧。于是,大家全都不說話,一個個掏出錢,送到胖子姜跟前,有個乘客遞上的是百元大鈔,胖子姜就說:“我找不開,你連后面的一起買了,自己跟后面的要錢去!”這人也不吭聲,默默地向他后面的人要車錢……
很快,胖子姜胸前的包鼓了起來。
胖子姜賣好票,回到駕駛座上,一踩油門,汽車吼叫著在冰天雪地里奔跑起來……
回到始發(fā)站,我要到姑姑家繳付票款,胖子姜卻喊住我,鼓著眼睛冷冷地說:“你按每張五塊錢的票價給你姑姑報賬,多出的部分,我們倆平分?!?/p>
我嚇了一跳,連連搖頭。胖子姜狠狠搡了我一把:“你有病???我們不吱聲,誰知道票價是多少?老板不過是你姑,又不是你親媽!”
我仍想拒絕,這時胖子姜突然笑了,說:“我知道你姑也沒給你多少錢,眼看就過年了,你分點錢,買件羽絨服不好嗎?別猶豫了,我們趕緊把錢分了!”
胖子姜后面的話說得我心里一動,我想起商場里那件紅色的羽絨服,都去瞧好幾回了,卻一直沒錢買,一狠心,就把多賣的車票錢跟胖子姜分了。
我用分的錢買回那件紅色羽絨服,但穿上身后,怎么瞧都不好看,穿著渾身不自在,后來就放進(jìn)柜子里,再也沒穿過。
過完年,我又回到學(xué)校,準(zhǔn)備高考沖刺,姑姑只好重新找了個售票員。
轉(zhuǎn)眼到了夏天,我順利地考上大學(xué)。到姑姑家辭行那天,我拿出跟胖子姜一起貪污的那筆錢,把小年夜發(fā)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姑姑。
姑姑聽我說完經(jīng)過,嘆了一口氣,拿出張報紙,指著上面的一條報道,說:“你不知道嗎?胖子姜,他—死—了—”
接著,姑姑跟我講了胖子姜后來的事。
原來,我辭職后不久,姑姑就發(fā)現(xiàn)胖子姜在和售票員合謀貪污票款,就辭退了胖子姜。胖子姜找了好幾家車主,但誰也不肯雇他,只好自己弄了輛“摩的”,偷偷摸摸地搞起了非法營運。那天晚上,他開著“摩的”找客人,一不小心,與一部外地車相撞,那個司機一看撞了人,竟然駕車逃逸,胖子姜從“摩的”上摔下來,躺在大馬路上。
事后查明,當(dāng)時胖子姜傷得并不是特別重,那天晚上下著大雪,路上行人稀少,但還是有幾個結(jié)伴而行的人從胖子姜身旁經(jīng)過,并且停下來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胖子姜,想不到這幾個人看了一眼,又不聲不響地離開了,不僅沒撥120,連個報警的電話也沒打。胖子姜因為延誤了救治時間,連傷帶凍的,最后死在馬路上。
路旁的電子眼拍下了那幾個人停下、查看、走開的完整過程,警察根據(jù)錄像很快找到了那幾個人。
姑姑給我看的正是報道那個事件的報紙,我看了眼刊在報紙上的照片,一下認(rèn)出那幾個見死不救的人中,就有小年夜焦灼萬分地催胖子姜開車的那位小伙子。那位小伙子對記者說,自己見死不救,并且制止同伴救人,的確違背了社會公德,但他又申辯說,如果是別人,他肯定會救……
我看了看報紙上的日期,當(dāng)時我正埋頭復(fù)習(xí)準(zhǔn)備高考,一直不知道那件事在社會上引起巨大轟動。我想,如果沒有小年夜的那場宰客鬧劇,也許后來的事都不會發(fā)生,而我,多多少少也是一個參與者。
想到這里,我渾身大汗淋漓……
(題圖、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