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曉風
男人的尊嚴
王財是玉龍山最出色的獵手,四天前,張局長開著小車來到他家,把一沓鈔票扔到桌子上,說:“老規(guī)矩,還要頭羊的羊鞭?!?/p>
這是張局長第三次來找王財。前年的夏末秋初,張局長經(jīng)過打聽找到王財,讓他上山打一只頭羊,說是要用羊鞭入藥,王財聽了,頭搖得像撥浪鼓:“玉龍山這幾年山羊多了不假,可現(xiàn)在禁獵,誰敢打呀!我的手也生了,你找別人去吧?!睆埦珠L見王財并沒把話說死,就滿臉堆笑地說:“打一只頭羊,我給你三千元,怎么樣?”
玉龍山土地貧瘠,三千元幾乎是王財一家全年的收入,他的心動了,可還是裝作為難的樣子一個勁搖頭。張局長說:“要不這樣,我出五千,真要出了事,我兜著!”活到四十多歲,王財從沒想過哪年能掙上五千元,他緊張得手心冒汗,最終抵不過金錢的誘惑,張嘴應承下來。
去年這時候,張局長又帶著錢來了,這次王財連拒絕的勇氣都沒有。四天前,當張局長再次找到王財時,他禁不住好奇,問張局長,為什么每年都要頭羊的羊鞭,張局長快退休了,應該不是自己要,但也沒聽說送禮送這個的。
張局長遲疑了一下,最后嘆了一口氣說:“老弟,你幫了我兩次,我也不瞞你,前年我再婚娶了個年輕老婆,我都這歲數(shù)了,那方面肯定不太行了,有個老中醫(yī)給我開了個方子,說是加上頭羊的羊鞭,制成丸藥,藥效奇佳。第一次我是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沒想到效果真的不錯……”
原來是這樣!王財會意地笑了,對于張局長這樣有身份的人來說,那方面關(guān)乎男人的尊嚴,尊嚴沒了,錢再多又有何用?而對他王財來說,養(yǎng)活家人、讓家人過上好日子關(guān)乎他的尊嚴,但過好日子是需要錢的。
想到這里,王財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作為一個出色的獵手,他知道,動物也是有尊嚴的,他接連打了兩只頭羊,若接著再打,會不會遭到羊群的報復?不過這念頭隨著他的眼光瞟向桌子上那沓錢,就一閃而過了。
槍王的尊嚴
玉龍山被一條山溝分成了南山和北山,滿山遍野長著半人來高的荊棘叢,山羊穿行其中,不注意發(fā)現(xiàn)不了。前兩次,王財是在山上設(shè)埋伏打的頭羊,四天前張局長來時,他又上山重新布置了一下,可等了一天,連山羊的影子也沒發(fā)現(xiàn)。王財想,今年天旱,山羊飲水只有到山腳下的水潭,自己何不就在水潭附近埋伏,來個守株待兔?于是從第二天起,王財埋伏在距水潭不足百米的土坑里。
等了三天,頭羊終于出現(xiàn)了!
王財趴在北山腳下的土坑里,清楚地看到那只頭羊高大健壯,頭頂著高高的犄角,身披一襲黑得發(fā)亮的緞子毛,四個蹄子上的毛卻是白色的,站在南山坡上,神情莊嚴。前年和去年打的頭羊與這只幾乎一模一樣,難道它們是同一家族的?
禁獵前王財打過多年獵,對山羊很熟悉,羊群的頭羊他打眼就能認出。一般來說,羊群下山飲水,打頭陣的是哨羊,哨羊站在高處,不用眼睛,只用耳朵,向四周仔細傾聽,若發(fā)現(xiàn)異常,就會發(fā)出“咦—咦”的叫聲,向羊群發(fā)出警報,這時,頭羊便帶領(lǐng)它的家族飛速隱進叢林。南山坡上的那只山羊,王財可以肯定它就是頭羊,可頭羊怎么會打頭陣呢?
羊群有羊群的活動規(guī)律,這只頭羊一反常態(tài)的出現(xiàn),擾亂了王財?shù)男袆硬渴穑核鞠氲妊蛉合聛盹嬎畷r,直接將頭羊射殺,可現(xiàn)在頭羊卻站在南山坡上不動,這個距離超出了獵槍的射擊范圍,想射擊它,只有更接近它才行。王財已經(jīng)守了三天,張局長也催了他兩次,他不想再等了,于是他爬出土坑,伏下身子向南山上爬去??伤麆偱懒藥撞?,卻見頭羊縱身向旁邊一跳,上了山坡,眨眼間就在他的視線中消失了。為了跟上頭羊,王財只好加快速度,繼續(xù)往坡上攀爬。
爬到山脊后,王財蹲在荊棘叢中,側(cè)耳聽聽,山坡上靜悄悄的,沒有羊群奔走時雜亂的聲音;他又抽動一下鼻子,山風中也沒有羊群的氣味!
這是怎么回事?王財心中一緊,不由自主站起了身,放眼四望,南山上壓根就沒有羊群!王財出了一身冷汗,猛一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頭羊出現(xiàn)在自己身后四百米開外的地方,正傲然地看著自己!
王財?shù)念^“嗡”的一聲就炸了,就在這時,頭羊“咦—咦”叫了兩聲,隨著這叫聲,王財聽到山下驟然響起羊群奔跑的聲音,只見一頭長相與頭羊相似、體形小一號的山羊,正帶領(lǐng)著羊群,快速下到溝底,奔向山腳的水潭!
看到這一幕,王財禁不住打了個寒噤,看來他面對的是一頭忠誠、警覺、聰明非凡的頭羊,它顯然早就發(fā)現(xiàn)了王財,為了羊群的安全,它只身調(diào)開了獵人!而此時它面對死亡,依然臨危不亂,鎮(zhèn)定自若,輕蔑地看著王財!
王財?shù)娜缫馑惚P落空了!禁獵之前,王財是玉龍山最出色的獵人,他的輝煌戰(zhàn)績是一槍把一只正在奔跑的山羊打個“對眼穿”。所謂對眼穿,就是子彈從獵物的一只眼睛穿入,從另一只眼睛穿出,一槍致獵物死命而不傷分毫皮毛。他這一手在玉龍山無人能出其右,被人尊稱為“槍王”,要不張局長也不會來找他了。被一只頭羊騙了,這對“槍王”來說簡直是莫大的侮辱,撇開報酬不談,為了維護他“槍王”的尊嚴,他今天也必須射殺這只頭羊!
王財估計頭羊接下來就會只身下山,與羊群會合。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判斷出頭羊下山的路線,并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爭取一槍擊斃頭羊。
果然,王財剛埋伏好,頭羊就走進了他的射擊范圍!王財果斷地站起身,舉起獵槍就射,他了解山羊的習性,已經(jīng)算準了頭羊會向哪個方向跳躍,但這回王財又失算了,頭羊竟然向相反的方向跳開,王財放了次空槍!頭羊跳出王財?shù)纳鋼舴秶?,停下來看著王財,那倨傲的神態(tài),分明是在向他示威!
王財鐵青著臉蹲下,咬著牙思考對策,他知道頭羊試探過后必有動作,何不以逸待勞,看頭羊還有何花招?
果然,片刻過后,頭羊的聲音又傳了過來,王財再次騰地站起,開了一槍。這次王財判斷得很準確,一槍打中了頭羊的右后腿,頭羊發(fā)出一聲悲鳴,摔倒在荊棘叢中。
頭羊的尊嚴
帶著勝利的微笑,王財慢慢靠近受傷的頭羊,這時,讓他吃驚的一幕出現(xiàn)了,頭羊蹣跚著站了起來,并艱難地調(diào)轉(zhuǎn)過頭,面向他站著,神情里滿是不屑。
王財以為頭羊想逃跑,又警覺地端起了槍。頭羊果然跑了起來,讓王財目瞪口呆的是,頭羊不是逃跑,而是沖他來了。電光石火間,王財顧不了那么多,他又開了一槍,這回子彈打中了頭羊的左后腿,頭羊發(fā)出一聲哀叫,又倒在了荊棘叢中。
這下,頭羊跑不了了,但它還是拖著兩條傷腿,慢慢向王財爬來,爬到距離王財20米遠的地方,它忽然停了下來,奮力用兩只前蹄支起身體,居高臨下看著他,在王財眼里,那神情簡直是一種嘲諷,仿佛在說: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以前獵物遇到王財時都是慌不擇路,而這只頭羊卻從一開始就跟他較量。頭羊的一再挑戰(zhàn),讓王財內(nèi)心的憤怒一下燃燒起來,他惱怒地加快腳步,想盡快接近頭羊,把它的眼睛挖下來,他受不了一個獵物用這種輕蔑的目光看著自己。
王財死死盯著頭羊的眼睛,逐漸靠近它,在距離頭羊僅有兩三米時,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住了腳步,臉上一下露出驚駭?shù)纳袂椋S即快速提起右腳,但還是慢了一步,隨著腳下騰起一片黃土,王財發(fā)出“啊”的一聲慘叫!
王財踩上了捕捉獵物的鐵夾,這鐵夾是三天前他安放在剛才那條小路上的,為確保獵殺成功,他在山下伏擊時沒有收,但他記得自己明明把鐵夾放在這片黃土以東幾丈遠的地方,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疼痛讓王財顧不上多想,他特制的鐵夾兩邊都帶有鋸齒,合起來能相互咬合,此時鐵夾緊緊夾在他的右腳上,被夾的地方已經(jīng)皮開肉綻,鮮血直流。王財疼得臉上直冒冷汗,提起右腳,用左腳跳著走,可坡上站不穩(wěn),他一個踉蹌,一屁股坐在了山坡上,雙手一按黃土,剛想站起來,卻又發(fā)出一聲更大的慘叫,他的雙手又夾上了兩個鐵夾!鐵夾強大的彈力作用在手掌上,鐵齒輕松地穿透了整個手掌,有幾個鐵齒扎上了血管,鮮血頓時像泉水一樣噴涌出來。
鉆心的疼痛中,王財猛地記起來了:這三個鐵夾都是自己親手安放的,前年和去年曾經(jīng)用來獵殺了兩只頭羊!他做夢也沒想到,今年,新的頭羊識破了他的用意,用角把鐵夾挑離了原來的位置,并用黃土掩蓋起來!其實只要他稍微仔細一點,是能發(fā)現(xiàn)的,可剛才他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竟然就這么踩了上去!
離王財幾步遠的頭羊由于失血過多,已經(jīng)不能動了,王財這才明白,這只頭羊為什么這么反常,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激怒自己,讓自己失去理智,掉進陷阱。或許,頭羊今天根本就沒有準備返回羊群,它的任務(wù)就是除去羊群最大的敵人—王財!自己獵殺頭羊,哪想到,頭羊也在獵殺自己!
此時頭羊就在離王財幾步遠的地方望著他,就像他前兩年望著那兩只頭羊一樣。疼痛和失血讓王財昏了過去,等他再醒過來,意識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心里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但他仍努力地睜著眼睛,作為獵人,他實在不甘心讓獵物看著自己死去……
兩天后,張局長找到了已死去多時的王財和那只頭羊,望著雙目圓睜的王財,張局長驚恐地說:“天啦,怎么被自己的鐵夾夾住了?死在自己的鐵夾下,真是死不瞑目啊!”
想到自己已經(jīng)把錢給了王財,張局長就想把那只頭羊的羊鞭割下,但剛走近頭羊,他就不敢下手了:這是羊嗎,怎么死了還帶著詭異的笑……
(題圖、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