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 菲
他丟了什么
真人般大小的青銅大立人,高高站在青銅的基座上,威嚴(yán),不語。仿佛在預(yù)謀一場戰(zhàn)爭。他應(yīng)是古蜀人的領(lǐng)袖,不是神。神往往高高大大的。
1986年盛夏,他仰面朝天躺在一堆骨渣、灰屑之上,碩大的拳頭虛握。從他使勁挺立的姿勢看,原來手中必持有重物。但他沒有。他以虛無作答,人們因虛無提問。
不是金杖,金杖埋在另一個(gè)不同年代的坑中;不是象牙,象牙沒有腐蝕;不是陶器,陶可能破碎但尋不見碎片;也不是青銅和美玉;或許是被碳化了的木棍,一根精雕細(xì)刻的貴重的木杖?究竟他丟了什么,如果三千多年的時(shí)光還不夠久遠(yuǎn),那么游走在宏大的博物館里的人們,又能猜出幾分。
他丟了什么?是一個(gè)非理性的命題。
它們在唱
這些鳥兒在唱。
我喜歡樹。樹不僅有青枝綠葉、花朵果實(shí),樹還有一種天然的高貴和神秘。它深入大地,且直指天空。它讓我變得溫順、弱,甚至流淚和愛。
而眼前的青銅樹出自人手,生長過程的信息儲存在人腦里。樹上住著二十七顆果實(shí)、九只鳥,一些銅鈴、扇貝、龜甲、小飾件,一條健美的龍從天而降。鳥們在飛翔的間隙唱歌,九只鳥兒曾是九顆太陽。
一棵異常負(fù)重的樹。
古蜀人將沉甸甸的心思懸掛于枝頭和樹干。一棵通天神樹被創(chuàng)造出來,攜帶某些人的靈魂直抵天堂。樹梢向上,青銅樹是凡人眼中的天梯,神通過天梯上下人間。
但我陶醉于那些鳥兒,那些鳥兒在鳴唱,讓神和天堂剎時(shí)具有了健康和清新。
另類飛翔
馭鳥飛翔,這是人類原始的夢想。在眾多神話和童話中,人把鳥當(dāng)作空中的馬,騎在鳥背上快樂飛翔。這件青銅器即與人類飛翔的夢有關(guān)。
卻是三星堆人的另類飛翔。
他們將兩只鳥兒踩在腳下,以此加長了下肢的長度,他們摒棄翅膀,用雙足飛翔。我突然想到冰上的滑行,我們借助鋒利的冰刀,借助體力和平衡技巧,在冰上飛舞。古蜀人則借助鳥兒本身,借助更多的體力和高超雜技的平衡技巧,在空中自由飛翔。這種充滿挑戰(zhàn)性的飛,需要幽默和意志?;蛟S還需要魔咒和通靈術(shù)。
青銅鑄造的鳥兒夸張、抽象,與上部的人身渾然一體,仿佛人多出來的骨骼、腳力和心思。這樣的飛似乎又悖于空中的飛翔,有意讓人在大地上以鳥的速度奔跑。
無論怎樣,鳥的輕盈和迅捷,從古至今就被人仰慕。而鳥和人成為合作上的朋友,這樣的境界或許只有單純的古人才能到達(dá)。所以我寧愿相信,這件青銅制作的人鳥像,是蜀人中的某位杰出者現(xiàn)身。
那件裙子
那是一個(gè)人的下半身像。一個(gè)人著掐腰的長裙,裸露一雙健美的小腿。這樣的青銅器物何用,還是個(gè)謎。就連它該如何放置,也有不同的說法。書上,它是正立的,一雙小腿叉開似如肩寬。但我認(rèn)為它是倒立的,依據(jù)是那些裙上的花紋。那些花紋是抽象的人體,如水上植物,飄逸、灑脫;人體分立于兩層,充滿敬畏。
或許象征女性和生殖。她倒立著,被奴役,又被崇拜。
我被我的猜想震驚。含蓄和晦澀在人類的童年就已被高度運(yùn)用。我們自以為是的東西,也許不及他們的一半。
我又將這件青銅人身正過來端詳,突然就感到別扭起來。我因我的猜測惶恐不安。女性,自古擔(dān)負(fù)人類神圣的生育義務(wù),卻常常低了身軀艱難行走。
這件三星堆文明的器物,讓我憂傷不已。
集體緘默
他們一律低垂著大眼睛,俯視或沉思。個(gè)個(gè)鼻挺口闊,五官鮮明生動,曾被施以濃妝艷抹。這些青銅的人頭像和人面具難道是古蜀民族大聯(lián)盟的群體象征?那異域色彩又從何而來?1986年夏天,當(dāng)他們集體亮相于三星堆時(shí),這個(gè)難解之謎便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
他們緊抿著嘴唇,不發(fā)一言,就像他們一貫的不留文字說明。這些人無疑是被頂禮膜拜的首領(lǐng)、巫、祖先和神偶,但他們的高貴和威儀掩飾不掉悲憫和憂郁,這是先民在與大自然長期交鋒后的痕跡。我崇敬這些人物,他們在歷史里保持緘默,卻以憂郁表達(dá)。
混跡于眾多的珍寶中,他們被掩埋,還是被永久珍藏。這些曾被高高懸掛的至尊者帶走了秘密。
我傾向于蜀地的本土文明。神奇和詭異或許只是一個(gè)時(shí)代的藝術(shù)特征。
歷史成為云煙,引發(fā)我們無限遐想:歷史卻不一定喜歡我們挖掘。他們可以打造精美的器物,但他們不屑于留下文字。他們以謙遜的緘默與我們對視。
揚(yáng)子江2007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