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鄉(xiāng)是當代中國一位個性鮮明的詩壇獨步者,他的詩歌文本和言說風格表現了一個真誠的詩人自覺且高度的藝術追求。他長期偏居西北一隅,像一位虔敬的詩歌圣徒,行走在蒼涼空闊的西部高原,用自己終生的才情和智慧,苦苦打造著自己心目中的“野詩”,且已成功地構建了一種以機智幽默、舉重若輕、俯拾萬物、開闊冷峻為基本特征,彌漫著純粹的個體經驗,閃爍著詭譎的奇思異想,包含著豐厚富贍的生命精神和生活哲學的文本風格。老鄉(xiāng)的新作《一個被鷹追蹤的人——小詩九首》,是他一以貫之的詩歌努力又一次瀟灑的亮相。
雖然老鄉(xiāng)在這組詩的小序中說“面對自己寫的詩,我恨它太笨,它恨我悟性太差?!钡@恰恰說明了老鄉(xiāng)的人生智慧和老鄉(xiāng)對于智性詩歌的推崇。毫無疑問,老鄉(xiāng)是有智慧且有大智慧的,他的詩歌堪稱智性充溢靈光閃爍。
老鄉(xiāng)智慧的首要表現,就是老鄉(xiāng)深具一種大徹大悟般對于生活的詩性概括能力。
閱世非淺的詩人老鄉(xiāng)非常希望能生活的這個世界做出自己的詩性概括。在本組詩里,他的《深色》一詩概括依然深刻:“天下的烏金都是黑的我們已經/黑到一塊煤的/程度了/但在煤的市場/我們只是次品//——因為黑得不純因為/有些事物逼得我們/不得不露出白牙”……
就這樣,當情感經驗激活了老鄉(xiāng)對于人生的理性觀照,于是,改變事與物原有的秩序與狀態(tài),賦予它們詩人個體的情感和意識,并借助于已經上升為一種精神意象的物象來完成自己內心種種感受的詩性呈現,就成了他詩歌言說的必然。正是這種洋溢著濃重的個體情感經驗的詩性言說,使得老鄉(xiāng)詩歌總是閃爍著一種新鮮如初直逼事物的本質的生命光彩。
老鄉(xiāng)充滿智慧的人生概括力與詩意挖掘力保證了自己詩歌的意義內涵,而他言說這種意義的方式,則進一步顯示了老鄉(xiāng)作為詩人極具本色的語言智慧。
老鄉(xiāng)相信語詞符號和詩歌直覺的交合需要一種神力的激活,他經常在生活與生命的悖論中尋找詩歌的靈光一瞥,并且將自己的發(fā)現隱蔽在自足的言說之中,以新奇突崛的意象和超乎常人的想象營造出一個新奇陌生、遼闊悠遠的感覺空間:“遠方一覽無余的地方/唯有地平線帶著水的顏色/在微微波動//水啊何時能以水的名義/向路過的天鵝/打個招呼?”(《旱蛙》)。
但是,老鄉(xiāng)更大的智慧卻在于他能夠從人們司空見慣的平常事物與平常詞語中發(fā)現不平常的意義。
老鄉(xiāng)雖然被稱為“詩壇怪杰”,但老鄉(xiāng)的“怪”,并不體現在題材之怪與意象之怪,也并非怪如詩歌新潮們的前衛(wèi)與突進,而是怪在他基于詩歌本旨的回歸——歸真返樸。他的詩歌語言,平常而又陌生、常規(guī)而又創(chuàng)造。比如在他的詩里,類似“生米做成了熟飯”、“此地無銀三百兩”、“深入淺出”、“謝謝”、“留步”、“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不明不白”等等語詞,是平常的且是常規(guī)的,可是他偏偏能于無聲處聽驚雷地翻出新意,雖是這樣的俗言俚語,卻仍然陌生化地表現著一個詩人奇妙的藝術感受。老鄉(xiāng)從沒有以華麗繁復的語言來掩蓋自己其實表達不出的痛苦——因為他用不著。他雖然對自己的語言能力不是十分自信,然而他的詩卻暗暗透露出老鄉(xiāng)高明的語言領悟:詩人使用語言如同醫(yī)生使用藥物,不一定非中外合資,也不一定非名貴珠玉或“原配”的蟋蟀。語言的藝術不在于使用什么語言,而在于如何使用語言。用得好了,撒豆可以成兵,點石可以成金,而所謂詩人,正是那些神話世界里的呼風喚雨者與點石成金者。而對“豆”與“石”的正視,恰恰體現著一個詩人鉛華褪盡之后可貴的平常心。
平常心也是一種智慧。
讀老鄉(xiāng)的詩,總能感受到一顆真誠跳動的“平常心”。發(fā)現并指出、理解并認可老鄉(xiāng)其人其詩的平常心,要求的同樣是一顆平常心。所謂老鄉(xiāng)的平常心,首指他“亂云飛度總從容”的詩性堅守——堅守“詩歌”之常;次指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堅守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想——堅守“自己”之常;第三,即指上文所述語言運用上的推陳出新與化腐朽為神奇。
老鄉(xiāng)的這種平常心和老鄉(xiāng)詩歌的新警效應并不矛盾。
從一般的意義上講,藝術品最讓人著迷的東西,就是片面、偏見、偏愛和極端的個人化。這些東西來源于藝術家與眾不同的獨特視覺,往往標示著一位藝術家的獨創(chuàng)天才和創(chuàng)造能力。老鄉(xiāng)的詩歌無論意象、語詞結構,還是情感訴說方式,不乏這種極端私秘化的文本元素。僅就此組詩而言,“一個被鷹追蹤的人”、“一只被火點燃的老鼠”、“懷孕的螞蟻”、“旱蛙”等等,這些滲透了詩人主觀情緒意識的意象本身,就為我們昭顯了老鄉(xiāng)獨特而奇絕的視覺世界:“在鷹的眼里我吃的是齊白石的蝦/騎的是徐悲鴻的馬/其實我騎的只是一頭邊塞小毛驢/至于鮮味無非是野火上烤的/幾只螞蚱”(《一個被鷹追蹤的人》)。其實,這種近乎荒誕的言說本身所呈現的,其實是充滿詩人個體經驗的精神意象。其間的悖論與荒誕在于生活本身的扭曲與變形,以及詩人透過現實表相洞悉到的生活真實——當真實被遮蔽,真實反而顯得“隱秘”。一個詩人的平常之心,本來就非指作為一個普通人的庸常之心,而指的是詩人對庸常之心的詩性去蔽。
幽默也是老鄉(xiāng)的智慧。
值得注意的是:機智幽默,詼諧有趣,大智若愚,是老鄉(xiāng)詩歌文本的一個明顯特征——老鄉(xiāng)也因此獲得了“卓別林式的喜劇詩人”之雅號。老鄉(xiāng)詩歌的確充滿了自嘲調侃式的黑色幽默:“長大了比起一頭小毛驢/我顯得更有力氣/比起一只牧羊犬/我又多了點文化——/現在不僅能教低年級的羊/甚至還能調教高年級的馬”(《一路輕松》)。這是詩人自我靈魂的反觀與審視,綻放的仍然是詩人的智慧之花,因為老鄉(xiāng)的幽默機智既非淺顯刻薄,亦非自我嘲弄,而是詩人實現于更高層面上的對生活與生命真相的一種揭示。
而讓人含淚的幽默更是老鄉(xiāng)的大智慧。
作為一位以觀察并且表現自己的內心生活為生活的詩人,老鄉(xiāng)始終保持著一顆本真、誠實、善良的心靈。老鄉(xiāng)不懼怕悲傷,但是,面對太多的滄桑與磨難,老鄉(xiāng)覺得畢竟還是笑比哭強:“對于馬只要不去談論/生活中的沉重話題/它就愿意馱我/若想跑得快點/不妨一路講些笑話”(《一路輕松》)。于是在述說的過程中,他試圖將淚珠轉化為朝陽中的露珠,把苦澀的嘆息轉化成一聲英雄般的蒼茫浩嘆:“在荒原我不愿談論/一個真實的我/一旦談起來荒原上的綠葉/將會騷動綠葉/鮮花擠疼鮮花”(《一個被鷹追蹤的人》)。老鄉(xiāng)的幽默之所以在讀者會心一笑之余,還能表達一種深刻的生活意味,是因為老鄉(xiāng)的幽默有一個堅實的支撐,那就是我們平時難以言說的生活真相。多少年來,老鄉(xiāng)在一種無奈的嘆息中看到了浩茫天地之間太多真實善良的事物之被摧折蹂躪,看到了太多的鮮花在洶涌而來的黑暗里歸于沉寂,于是他只有用這種噙著淚水的微笑,告訴我們他所目睹的生活:“一只蒼鷹不停地對我追蹤/在它看來我就是兔子和羊羔的/小學老師/被我教出的學生現在已經變得/——狡猾狡猾”(《一個被鷹追蹤的人》)。這樣的幽默豈能讓人笑得起來?這大抵正是老鄉(xiāng)的研究者所謂老鄉(xiāng)“從喜劇的表層出發(fā),達到悲劇的深層”之意指吧?
然而就在這樣悲劇的人生里,老鄉(xiāng)卻有自己的生活機智,他的《空房子》一詩,簡直就是一首人生的童話:“一只老鼠將它的尾巴蘸足煤油/然后,請我點燃//火苗騰起,光明與疼痛/在這空空的房間。吱吱叫著/吱吱吱地兜著圈兒/一圈又一圈,力圖追上/人的思想//一個常和老鼠逗樂的人/實在沒有功夫/享受寂寞”。讀完這首詩,我想:這位“被鷹追蹤的人”和“常和老鼠逗樂的人”的詩人老鄉(xiāng),不也堪稱是一位“童話詩人”嗎?
就在這樣感人的含淚而歌中,老鄉(xiāng)成了一位從詩歌中得到了快樂的人——誰能從詩歌中得到智慧的感悟,誰就能從詩歌中得到人生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