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遇見秋香,然后將她比作花。那段時候,這朵花亦在旁的幾個男人床上開放。但只要我一息尚存,便迷戀著她繾綣的喘息。
昨日秋香在我面前逃掉,以后也不會出現(xiàn),我已暫時地死亡。
近些年來,我時時感到?jīng)]有生的必要,亦無死的必要,但對女人的欲念卻與日俱增。
秋香的出現(xiàn),恰逢其時。
某日黃昏,她出現(xiàn)在一場宴席之上,與我隔桌而坐。她端坐于斯,又絕非靜止,我能感覺她身體的陣陣逼人熱浪如貼在耳旁的呼吸。若將這鮮活肉身抱進(jìn)厚而柔軟的棉被,即便明日早上與世長辭亦了無遺憾。
桌旁有幾個少女,十六七歲,皆如水質(zhì)豐沛的瓜果。秋香混在其中,并不顯得突出,甚至有明顯的破綻。但這破綻看起來若摔裂了口的石榴,露出粉紅晶瑩的肉,沁著曖昧的水珠,讓人一見鐘情。
我知年華易老,應(yīng)及時行樂??蛇@并非易事。此等妖孽非常狡猾,時時洞察人的心思,偶爾捉在手中,亦稍縱即逝。但我又怎能抵得住誘惑,去年冬天某日,我已開始漸漸吊死在一棵樹上,而這棵樹并不只屬于我一個人。
如果你見得一個女子,稍有姿色,衣服底下有堅挺的雙峰,眼睛里深藏著春色,可能只是一兩句花言巧語,就讓你獲取了芳心,她應(yīng)是我的秋香。她亦可能給你看她的指甲,上面繪著奇怪的圖畫。你若問起,她便會給你講兩只小河馬的故事,呼嚕呼嚕毛的故事。請仔細(xì)記下這些故事,以及當(dāng)時那幾絲被風(fēng)輕拂又掠過桃花雙唇的頭發(fā)。因為這些足以抵消她所犯下的一切罪惡。
但我并不關(guān)心她的指甲,只是一門心思地打算怎樣把她弄到我的房子里,關(guān)上門任由我處置。當(dāng)日晚上,我如愿以償。
然后幾日,我們?nèi)缁ヒУ男~F于我那間蒙塵小室里翻云覆雨,終日不倦。不幾日,她提來一只箱子,里面裝滿了冬天的衣物。一周之后,她又提來兩只箱子,其中一只裝滿了夏日的裙子。這些裙子掛滿了房間,又被風(fēng)鼓了起來,如肥美輕盈的少女。另一只箱子里面擠滿了布偶,它們系出名門,各有名字。然后是一張床,一個衣柜,我的房間便被一只嫩得直冒水的小奶牛輕而易舉地占領(lǐng)了。
一切就像白頭到老的樣子。
但暴雨將至,終有征兆。
整個冬天,秋香失蹤了三次。她常常在我的身邊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無音訊。又突然出現(xiàn),如蟄伏的小獸撲到我的身上,咬住我的咽喉,用胸前兩把超大口徑的來復(fù)槍將我轟個粉碎。
這狐貍一般的小妖與我同床異夢,卻并不令人厭恨。只要我們高興,一天可以干上五次,有時六次,如童年一般的快活。那些掛在房間里的裙子亦被風(fēng)鼓起,旋轉(zhuǎn)地舞蹈。爾后,這稍縱即逝的妖精坐于窗臺之上,寂靜的黃昏環(huán)繞其右。她又露出動物般的輕愁,亦不復(fù)向我展示那些刻有咒語的戒指和五彩繽紛的手鏈。
幾分鐘之后,她又飛撲到我的身上,眼睛盯著我的眼睛,開始講那些奇怪的故事。而這故事又全是蠢蠢欲動的胡話。但現(xiàn)在,這些故事若昨日死掉的照片,被風(fēng)吹動,又徐徐翻轉(zhuǎn),雖死猶生。
這玩耍的小獸不久便墮入深深的睡眠,我見得她睡著的腳趾露在被子外面,艷如花瓣。
她是我的小狗嗎?
我又何以與之做愛。
她不是我的小狗嗎?
我又何以允她如此的放縱。
秋香回來后的第四日中午,又逃出了我的城池。在似有蜜蜂呼嘯而過一切倦如暮春的空氣里,不告而別,無影無蹤。而我,在她逃離之前就已習(xí)慣了她的逃離,我們只是兩只漸漸陳舊的木馬,過了交配期便相互棄之于廢墟。
這天中午,沒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午飯之后,秋香在樓下的幼兒園里蕩秋千。星期天的幼兒園空無一人,只有四只鐵皮小象負(fù)責(zé)鎮(zhèn)守這里清晨.中午.黃昏的寂靜時光。低緩的風(fēng)輕卷著白色的窗簾,亦吹動秋千上的小妖。她在我眼里輕輕晃動,如楊柳,如搖籃,如鐘擺,漸漸模糊,然后緲如黃鶴。
這段時間,我衰老得太快,已不適合看守城中的小妖。
秋香走后,我又回到一條老路上。
我是一個三流的理發(fā)師,所求不多,但求一日三餐,但求男歡女愛。
冬季的理發(fā)店幻如一頁舊時的照片,散失了真實的聲音,生出銹跡的吊扇,撲著灰塵的鏡子,皆有昏黃的顏色。正在理發(fā)椅上受刑的小男孩系著圍裙,露出不安的頭顱,像只被困在麻袋里的玩具。他的父親靠在沙發(fā)上抽煙,空氣中有煤油的味道,橘紅色的渣土車從門前經(jīng)過,一輛,兩輛,三輛,四輛,五輛,七輛,十輛,如龐大的象群,如盲目穿越荒蕪空氣的甲蟲。有人在外面喊:下雪了。那只被困的玩具即為這聲音所誘惑,從我手底下猛然逃去,我和他的父親跟著跑到門口,大雪紛紛而下。
王胖子到理發(fā)店的時候,雪已經(jīng)停了下來,城市像躲在一頁白色床單下的少婦,可以看見她起伏的身體,亦可聽得她迫不急待的呼吸。
這場大雪讓我憑白生出希望,這希望常常有,在任何我空空游蕩于街巷的晚上,在這暗夜的深處,在柳暗花明的下一秒,仿佛有人在某處等著我,與我開始新的愛情。我?guī)缀跻姷盟悬S昏一樣的頭發(fā),指甲亦涂成黃昏一樣的顏色,她的身體,散發(fā)著交配前的芬芳。
去年冬天,王胖子常常騎著他的哈雷摩托到理發(fā)店來,有時帶著姑娘,這些姑娘來路不明,像秘密的賊贓,讓人不得安睡。我喜歡他們,但他載著她們絕塵而去。他帶來糖果,又將它們帶走,一粒也沒有留下。
那些紅衣服姑娘。白衣服姑娘。黑衣服姑娘。在桌子上跳舞的毛線裙子姑娘。
冬季天空的云迅速離去,經(jīng)由我的屋頂,經(jīng)由門前電線桿上糾錯的電線。
下雪這天,王胖子帶來了秋香的消息。消息不好。
我們在屋子里抽著煙,門外是寂靜的大雪。有幾分鐘,我們沒有了聲音,只有煙在空氣中跳舞。
王胖子離開時,他說:下雪了,快過年了。他的摩托車發(fā)出很大的聲音。一輛巨大的卡車停在路邊,如埋伏在岸上的鯨魚。
某日黃昏,他曾推門而入,將我?guī)У揭粓鲅缦?,帶到一場盲目的愛情之中?/p>
秋香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
我想另覓新歡,并常常埋下種子。
在我昏黃的鏡子前。在清冷的公共汽車站。在緩緩上升的電梯里。在醫(yī)院走廊的椅子上。他們落落寡歡,曇花一現(xiàn)。
天氣太冷,發(fā)芽不易。
但我認(rèn)得她們的眼影,毛線織的圍巾,藏在衣底的雙峰,手腕上紅絲線系著的鈴鐺,被風(fēng)微微掀動的裙子。它們應(yīng)只在這一瞬,像一個嶄新的天堂,亦如一個告別的手勢。我知我生在一個最好的年代,它將一去不返。
昨日回家時經(jīng)過樓下的幼兒園,四只鐵皮小象一言不發(fā),秋千的坐板亦為積雪所蓋,一輛白色的面包車從拐彎處開過來,輕得像猶豫不決的狗,猛可間低吠了一聲逃去。
我打開燈,那些終日旋轉(zhuǎn)如肥美少女的衣裙已經(jīng)不見了,灰塵一般的燈光自鐵皮燈罩里紛飛四散。
從此,在我的房間里,門背后,柜子里,床底下,再也找不到秋香。
2007年夏末第七稿
作者附記:《去年冬天》寫完的時候,我忽然有一種惆悵。在我寫作的時,秋香仿佛一直在我的身旁,引領(lǐng)我于這錯綜復(fù)雜的城市。在我寫完最后一字,她猛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說歷時一年零4個月,七次易稿,由原來初稿的一萬一千字減至兩千六百字。我希望給閱讀者更大的空間,或者一種體驗,正若我們盲目的愛情,僅僅因為一道光線,一絲游離在虛無空氣中的氣味,讓我們于這日復(fù)一日的世間獲得一次緩刑。
我非常懷戀那些日子,有兩個月,我在網(wǎng)吧通宵玩游戲,白日里或昏睡或亂躥,如街巷里毛色灰黃的土狗,內(nèi)心里常常如臨大敵,但這大敵卻一直隱匿于暗處。日日所過如春健所過,它讓我最終得到了語言的節(jié)奏和氣息。
責(zé)任編輯:遠(yuǎn)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