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在我長年居住的城市里,有過一家書店。這樣的回想帶來了輕微的錯覺,好像其他書店從來不曾存在過。事實當然不是這樣。事實是,在一段時間內部,流動的人群成為歲月鏡頭中的模糊背景,只因為某事某物被記憶下意識地凸顯。當我看到報紙上登出的大幅廣告,字數寥寥,說,這個即將開業(yè)的書吧,是一個男人三十年的夢想。書吧?夢想?直到如今,我的小城已經熟悉了酒吧、茶吧、粥吧,作為一個單獨名詞,“書吧”卻再不曾出現(xiàn)過第二次。而“夢想”則意味著它的未來時:實現(xiàn)或破碎——在我短暫的人生經驗里,這二者有時是同一回事。
而且,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會選擇如此奢侈的方式,宣告夢想和夢想背后的漫長時光?商業(yè),文化,經濟,夢想,當這些詞匯糾纏在一起,整個情形散布出無法描述的怪異氣息。以致在此后的許多年里,我一次次想起這件事,想起那個不小心混淆了夢想和現(xiàn)實的男人,他漫行在理想國中的腳,踏錯了方向和地址。
所以,當我讀到佩內洛普·菲茲杰拉德的《書店》,恍惚之間,小說里的老屋書店與我記憶中的真實重合在了一起。我再一次記起那個寂寥的下午,隱約彌散著嶄新的油漆味道的書吧,向街的窗子明亮闊大,考究的實木書櫥里排開的昂貴書籍,使臨窗成對羅列的紅木沙發(fā)形同虛設。到了今天,我或許有底氣在那里坐下來,要一杯綠茶,免費或者收費的都可以。在這條繁華的商業(yè)街上,寸土寸金,小城里輕盈浮躁的空氣在此成倍淤積……這個先知先覺的男人,他動身得太早了,以致把整個小城留在了原地,以致自始至終他孑身一人。
而在菲茲杰拉德的《書店》里,弗蘿倫絲·格林同樣孑然一身。在英格蘭偏遠封閉的哈堡小鎮(zhèn),從沼澤地飄過來的霧氣與海水侵蝕的廢墟的氣息交織在一起。這是一九五九年,查理·格林——弗蘿倫絲的丈夫——去世八年后的冬天,這個孤單瘦小的寡居女人,忽然想開一家書店。事情總是以這樣一種“突然”的面目展開,像一朵花盛開之前,我們并不記得它的根已經埋沒了多少年。
弗蘿倫絲買下了空置多年的潮濕衰朽的“老屋”,書店開張了。如果小鎮(zhèn)上資格最老的布朗迪希先生記憶無誤,這是小鎮(zhèn)上百年來唯一的一家書店??床灰姷钠胶獾逆i鏈被打斷了,并沒有明顯的利益沖突,但弗蘿倫絲的堅持掃了小鎮(zhèn)上最富有的加瑪特夫人的臉面。這個哈堡最具權勢的女人,眾多慈善事業(yè)的捐助者,一度試圖說服弗蘿倫絲,把“老屋”出讓給還在設想和籌劃中的哈堡藝術中心,即使這個設想永遠只建立于加瑪特夫人的大腦溝回之內。接下來,弗蘿倫絲雇傭的小幫手、十歲的小學生克里斯汀,并不理會成人間微妙繁復的利害關系,與屈尊前來書店的加瑪特夫人發(fā)生了沖突。單方面的結怨升級到無可挽回,終致“老屋”作為空置產被官方強行收回。離開這個生活了十年的寒涼小鎮(zhèn),弗蘿倫絲感到羞愧,僅僅因為“小鎮(zhèn)并不需要一家書店”。
菲茲杰拉德的敘述語調淡然,不包含情緒色彩,即使高潮處也毫無驚心動魄之感。也許,當一個人活到六十歲才開始寫作,世事通達,筆下自然舒展平滑??幢榱耸赖廊诵模鄣滓簿拖撇黄鸾z毫怨恨的皺紋。所以,弗蘿倫絲并不象征所謂善良和正義,加瑪特夫人也不會被指責為虛偽或卑鄙。弗蘿倫絲期待通過生意獲得溫飽和金錢,加瑪特夫人要依靠已有的財富鞏固威望和顏面。每個人都是對的,只是書店暫時開錯了時間和地點。
可是,為什么這一樁樁事件總是讓我們心生悲涼?即使我們熟知這悲涼背后的淡淡溫暖。弗蘿倫絲永遠也不會知道,布朗迪希先生實質上是因她而死。在弗蘿倫絲瀕臨絕境的日子里,老紳士拖著久病的身體,來到加瑪特夫人的府上,請求她放過弗蘿倫絲。正如他所預料到的那樣,他無功而返,滿懷憤怒和失望,他在回家的中途倒在霧靄中猝然死去。這個素昧平生的老人,弗蘿倫絲只不過與他一起喝過一次下午茶,就是否訂購一本書——久負盛名也久負爭議的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征求他的建議。她甚至沒有去參加他的葬禮。那些暗中幫助過我們的人,他們的關懷和付出可能永遠不為人知;但是也正因此,這人間隱形的溫情帶給靈魂的巨大震撼,遠比任何一場激昂的表白來得肅穆而深沉。
一個并不懂書的中年女人開了一家書店,故事本身就是這樣簡單。一個不曾博覽群書的女人對書籍有著天然的熱愛,仿佛文字透過非凡的力量深入并擄獲人心。這中間,菲茲杰拉德寫到弗蘿倫絲為新書上架,寫到她看見一本書的扉頁上印著這樣一句話:“一本好書是一位大師的精魂凝結而成的珍貴寶血,是為了超越生命的生命而永久珍藏。”看到“血”、“精魂”這些字眼,她把彌爾頓的這部著作放進宗教與家庭醫(yī)藥圖書中間。這樣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讓我們心頭五味雜陳。讓我們隱約記起那些經歷或僅僅路過的一家又一家書店,或疏朗或逼仄,或明亮或黯淡。而在那些或新或舊的紙頁之間,浸透著漫長時光中微小人生的淡淡悲哀。
物質的廚房,靈魂的依傍
我沒有見過香蕉花,無從想象紅色的香蕉花在風中搖曳著的模樣,究竟有幾許妖媚或者幾許憂傷。我只是喜歡吃香蕉,外出時坐在長途汽車或火車上,包里總要帶上幾個。這是一種讓人安心的水果,清潔,真切,同時為腸胃帶來安慰和營養(yǎng)。因此,我更樂于把“芭娜娜”這個名字理解為“香蕉”(banana),而非香蕉花??墒?,一旦化身為漢語,這個名詞就意外生長出一層香艷的意思,像雪膚金發(fā)的芭比娃娃,嬌柔溫軟得讓人綺念頓起。
后來看到了吉本芭娜娜的照片,我奇怪這個用香蕉花來為自己命名的女人居然不美。一張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臉,也沒有留下點滴源自少女時代的嬌艷痕跡。單薄瘦削,眼神透露出隔世的傷感和迷離,仿佛來自她筆下人物的夢境和氣息。從1987年發(fā)表成名作《廚房》到1995年以《甘露》獲第五屆紫式部文學獎,吉本芭娜娜幾乎稱得上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她的筆像她凝視向畫面外部的目光,又粗疏又細膩,又溫暖又寒涼,又靈異又物質,又病態(tài)又健康。
——為什么只能是廚房?而不是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通的其他所在?臥室,書房,或者公園和商場?為什么一個女孩,只有在冰箱輕微的噪音中才能安然入眠?
“這個世界上,我想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廚房?!?/p>
“剩下了我和廚房,這總略勝于認為天地間只剩下我孤單一人?!?/p>
“什么時候死亡降臨時,能死在廚房里就好了。無論是孤身一人死在嚴寒中,還是在他人的陪伴下溫暖地死去,我都會無所畏懼地注視著死神,只要是在廚房里就好?!?/p>
在這世上,我們要在怎樣深不見底的孤單里泅過,才會像櫻井美影一樣愛廚房像愛自己一生的依傍?父母早逝,唯一相依為命的祖母也撒手西去,世間萬事成虛,只有廚房殘留著漫漫寒夜里僅有的煙火氣息,塞滿食物的冰箱意味著溫飽和慰藉。所以,廚房在此時不僅代表了支撐我們存活的物質,同時為心靈帶來溫暖和支援。讓我們想起那些被苦痛折損的日子,我們依賴美食和酒精安慰自己。在這樣的時刻,物質挽留并拯救了精神。吉本芭娜娜被稱為“日本療傷系小說教主”,她的作品,有一個中心語句,鄭重地印在《廚房》的封底:
“生命,是一個療傷的過程?!?/p>
乍一見,覺得有點夸張。但細一想,可不就是這樣?活在世上,歷經生離死別,我們誰敢說自己不曾傷痛累累?誰敢說自己不曾在暗夜獨自舔舐著內心的傷痕?
當然,隨著閱讀的加深,我們還會想起其他一些與廚房有關的事情。在日本,烹飪被確立為一個女人終生的事業(yè),廚房因此與女人有了密不可分的血緣關系。難怪吉本芭娜娜對一份豬排蓋澆飯的感受如此細微,為讓心愛的人同享這樣的美味,櫻井美影將于《滿月——廚房Ⅱ》中在星夜乘一輛出租車趕往另一座城市。
美食,旅行,決不放棄任何一個世俗享樂的細節(jié)。在夢中,在異地之夜,時刻感受著來自心底的愛和溫情——也正因為如此,這世界雖然布滿了傷和痛,但仍讓我們流連忘返。讓我們幻想可以在美食與美景之間,與我們真心喜愛的人言笑晏晏……忽然記起某日與好友坐在西餐廳里,興致勃勃地做一次饕餮。好友說,美服,美食,美色,這些用以犒賞自己的東西,再不要隨意丟開了。給自己買喜歡的衣服、愛吃的食物,平日努力工作,閑暇外出旅游,在有生之年盡可能看遍天下美景,不妥協(xié),不揮霍,也不辜負。與吉本芭娜娜一樣,兩個進入中年的女人如是為自己定下了目標和作業(yè)。
死亡,孤寂,愛情,變性,不可思議的靈異場景……這是吉本芭娜娜小說中慣用的基本符號。也許女人的心靈更易于與神靈相遇,兩個相愛的人可以在交互的夢中憐惜彼此,或者與死去的戀人隔岸相逢……這些靈魂出竅般的故事總是帶來輕微的涼意,它的指向卻是溫暖的,現(xiàn)實中無法完成的心愿借此得以完滿無比。
還有變性。像《廚房》中的惠理子,一個男人變身的女人,美得如此深邃、華貴、光彩照人、動人心魄。而變性的理由,只不過為了更好地做一個父親,將年幼的兒子撫養(yǎng)成人。這個身兼男人和女人全部優(yōu)點的人,或者正是吉本心目中完美的人類形象。甚至惠理子被瘋狂的愛慕者在狂熱中殺死,也讓人覺得她無論活著還是死去皆心安理得……一切都是這樣詭異、混亂、非常態(tài)的,奇怪的是,吉本在這一片混亂中找到了她自己的正常和秩序,并在整整二十年里樂此不疲。
——對寫作者而言,固執(zhí)己見地目不斜視,有時候是死路一條,有時候卻正是通往成功的唯一通道。
責任編輯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