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也覺著自己很老很老了,有幾次,她把自己親手縫的壽衣都穿好了,等著老頭子來接她了。衣服在柜子里壓了些年頭,穿在身上皺皺巴巴的,一低頭好像還能聞到股霉味呢。婆婆想,他在那個世界肯定也孤寂著呢,天天等著她來,盼著她來,沒準等得都沒耐心了??伤齾s總是好好的,一覺醒來還是能下地,能走路,能吃能喝的。婆婆就慌了,害怕真的像人們說的老不死啦,盼著自己得個病,可越是盼,就越是連個頭疼腦熱都見不著了,好像真要成精成仙了。死不了就還是有人來看她,有時是幾個,有時是十幾個,握著她的手,說些半懂不懂的話,丟下一小袋白面,或者大半箱奶粉,然后就屁股一冒煙走了。婆婆不明白那些人為啥要來看她,沒一點用的人了,為啥還要來看她呢?婆婆真的不希望有人來了,她早習慣了這院子的安靜,悶了,想說話了,就跟雞們說說。婆婆覺著雞們聽得懂她的話,曉得她的心思呢。
每天,婆婆總是一大早就爬起來,有時比陽婆起得都早,比院子里打鳴的公雞起得都早。往往,她在院子里忙乎上半天,公雞才打了鳴;往往,她在院子里忙乎上半天,陽婆才露出了臉。這會兒,婆婆又早早起來了,刮了大半夜的風,院子里積了厚厚黃黃的一層葉片,細的是柳樹葉,圓的是楊樹葉,婆婆就知道秋天來了。又一個秋天來了。這樣的秋天,婆婆經歷了多少個?婆婆記不起了,只知道每年有這樣一個時節(jié)一到,樹葉就會黃,風一吹就大把大把地揚下來。院子里的樹就變瘦了,也顯得高了,一抬眼就能看到瓦藍瓦藍的天了。這些日子,婆婆的營生就是掃樹葉,掃得很慢很慢,反正她也沒什么事。
這會兒,婆婆又在掃樹葉了,掃帚磨得有些禿了,好像沒幾根棘棘了,動一下,地皮就劃出一些白痕。婆婆也不急,就那么掃啊掃的,后來她一抬眼,看到孫子進了院子。婆婆曉得孫子在村里當著干部,是村長還是會計她就不曉得了。孫子好像總是很忙很忙,進了她的院子又好像總是有啥事,要不他也不會來的。婆婆看到孫子背著手在院里轉了轉,搖了搖頭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又扛把大掃帚回來了,看著比她都要高呢。婆婆就笑了,買那么大的掃帚干啥,我拿得動嗎?孫子沒吭聲,彎著腰,嘩嘩嘩,嘩嘩嘩,幾下就把院子掃完了,掃得一片樹葉都看不見了。婆婆就笑了,這么光,這么凈,真像是隊里曬糧的大場面呢。就慢慢地坐下來,兩腿盤著,一只小腳壓著另一只小腳。孫子一下睜大了眼睛,盯著奶奶的小腳看了又看,看得婆婆都不好意思了,這有啥看頭,忙你的去吧。孫子說,奶奶,我還真沒好好看過你的小腳呢。婆婆更慌了,換了個姿勢,跪坐在地上了,雙膝齊齊地并著,小腳也壓在了屁股底下。婆婆覺得自己的小腳不好看,早些年時興小腳,相親時不看臉看腳,來相親的上了炕,摸摸你的腳,不中意了就拉倒,中意了就會下聘禮,擇個日子就吹吹打打娶走了。孫子好像終于看夠了,或者是沒興趣看了,進了屋又一陣子掃,一陣子擦洗,背著手屋里屋外又看了看,這才走了。
婆婆就尋思,肯定是有客人要來了,孫子每次一來打掃,準要有人來她的院子。婆婆就犯了愁,想到街上躲一躲,她真的害怕有客人來了。雞們在她眼前散著步,可能覺著這院子掃得太干凈了,居然不肯拉了。婆婆就搖搖頭,這就不好了,咋能不拉呢?可她又沒有辦法,只是眼睜睜地看著,驀地想起了什么,一彎腰抱起一只雞,伸出一只手指揣了揣屁股門兒,沒抱著蛋呢,就把它放下了。又抱起一只,又揣了揣,好像也沒有。婆婆搖搖頭,就朝院子外走,想躲到街上去了。
還沒走到院當中,孫媳婦就進來了。
婆婆掃了一眼眉頭就挽了個疙瘩,她很不待見這個孫媳婦,每次她一進門,老遠就能聞到一股狐貍精的味道,幾天都散不去。每次孫媳婦走了,婆婆都要把窗子打開,把門開得敞敞的,讓那味走上半天,夏天這樣,冬天也這樣。婆婆真的很不待見這個孫媳婦。婆婆就出了聲,你男人走了,你又來了,我還死不了的。孫媳婦好像也很不待見她,眉頭也挽了個疙瘩,還用手掩了一下鼻子,說,又不是我要來,是你孫子非要讓我來。婆婆抬抬手,去吧去吧,我要出去了。孫媳婦卻沒有走的意思,盯著她的頭發(fā)看過來看過去的,還繞著她轉了一圈呢。婆婆就覺得身子被狐貍精味包裹住了,又抬了抬手,我這里真的沒事,用不著你們來。孫媳婦一撇嘴,是你孫子讓我來的,讓我給你梳頭。婆婆說,我自個兒會梳,用不著你。孫媳婦沒吭聲,進了屋把她的梳頭匣子抱出來,又找了個凳子,將她按在了上面。
婆婆逃不脫,任孫媳婦兩只綿軟的手壓住她的發(fā)髻,慢慢解開了發(fā)絡。頭發(fā)干得像草,是沒一點水分了,一碰就發(fā)出聲響。婆婆就出了聲,輕點,你輕點。孫媳婦卻并不輕,硬木梳子在她的頭發(fā)里穿行著,磕磕絆絆的,走不了多遠就會停下來,歇歇氣。孫媳婦手壓著她的頭發(fā),身子卻離她很遠,許是怕虱子掉到身上吧。婆婆心里就叨叨開了,騷狐貍精,瞧你那眉毛,彎得不知要勾誰呢;瞧你那胸,奶子頂得快把衣服撐破了,這還是我們家的女人嗎?想是這樣想,卻不敢說出來,畢竟那梳子把她侍弄得越來越舒服,舒服得快要哼哼出來了。那梳子在她頭發(fā)里越走越快,越走越順暢,好像不用再停下來歇歇氣了。婆婆感覺著,忽然記起了自己做新娘的歲月,臉上就慢慢泛起了紅暈。那會兒,她可是一天梳幾次頭呀,背后是兩根黑油油的大辮子,辮梢上系著兩只布蝴蝶,走起路來,兩只蝴蝶一上一下,在她屁股蛋上飛來飛去的。這好像是昨天的事,又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遠得探不著了。頭發(fā)里的梳子跑得更快了,婆婆覺著給弄疼了,卻沒叫出聲來。這算個啥疼呢,再疼,疼得過生娃娃嗎?就是生娃娃,生多了也不疼了。她這輩子生了五男二女,也就生老大那會兒疼得要命,后來幾個就不疼了。梳子忽然停下來了,婆婆覺著那騷貍精在給她扎頭,半天好像都扎不完,扎著扎著退到后邊看一看,再退到后邊看一看,后來竟然把自個兒的發(fā)卡摘下來給她戴上了。
奶奶這下精神多了,就這樣見客人。孫媳婦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婆婆才不要戴呢,把發(fā)卡又摘下來,紅著臉還給了孫媳婦。
奶奶你怎么不聽話?這樣好看著呢。
婆婆搖搖頭,你這壞媳婦,耍笑奶奶哩。
孫媳婦又笑了起來,咯咯咯笑了半天,似乎是把腸子笑疼了,把手捂在了肚子上。笑過了,一閃身走了。
婆婆自個兒叨叨了半天,顛著小腳往街上走去。
街上的墻根下蹲著一些曬太陽的人,婆婆覺得他們好享福,不像她總有做不完的事。婆婆跟他們說了幾句話,就朝村口走去。每天她總要去拾些柴禾,也走不了多遠就回來了,懷里揣著幾根玉米秸稈,或者一小捆干樹枝。剛出了巷子,就聽得騰騰騰一陣腳步聲從那邊響了過來。婆婆想避開這個人,這個人卻站著不動了,抬眼一看,是孫子。婆婆搖搖頭,還是往前走,孫子卻像一堵墻把她堵住了。
婆婆說,你堵我干啥,堵我干啥?
孫子說,不能亂跑了,跑遠了客人來了,我去哪找你?
婆婆說,我要去拾柴禾。
孫子說,想拾等客人走了再拾。
就硬是把她扶回了院子,扶進了小屋,坐炕上陪著她說話,問她究竟多大歲數了,是八十九,九十六,還是一百零八?婆婆搖了搖頭,誰知道,誰知道呢?孫子就笑了,說奶奶看來你真是老糊涂了,他們問你,你就說一百零八了,記住了嗎?婆婆搖搖頭,有這么大嗎?都活了一百零八?孫子說,可不,奶奶你一百零八的高壽呢。婆婆就掰著指頭算,算了半天,卻還是算不清。
后來呢,客人們就來了。
孫子跑出去,把那些人讓進屋,忙著端茶倒水,跑得可歡呢。水是孫子燒的,還在鍋里沸騰著呢。孫子也不知從哪里找來那么多杯子,在壺子里泡了茶,然后把水倒進壺子里,又把水從壺子倒進杯子里,再把杯子捧給客人。客人說不喝不喝,孫子卻不管不顧的樣子,陪著笑讓他們喝,說村子里的水好喝著呢,不比商店里賣的礦泉水差。有人把手里的杯子給了婆婆,讓她喝,婆婆不喝,又把水還回去。客人們搖搖頭便笑,一邊笑一邊喝水,還沒喝完,孫子就又給添上了。婆婆掰著指頭數了數,男的女的,一共有十幾個,看什么好像都新鮮,這兒摸摸,那兒摸摸,說起話來慢慢的。婆婆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就坐在那里笑,客人們也沖著她笑,說老人家身體好著呢。就問她多大了,怎么保養(yǎng)得這么好,這么高壽呢?
婆婆還是笑,孫子是怎么說的呢?她究竟多大了?是八十九,九十六,還是一百零八呢?孫子急了,一眼一眼地看她,奶奶你怎么只笑不說話呢?領導們在問你話呢??粗腿藗兌纪?,婆婆就有些急了,她究竟多大了?孫子說,奶奶你可得說話,這都是些請都請不來的人,這個是老齡委的周主任,這個是報社的張記者,這個是電視臺的李主持,這個是健康協會的張會長……婆婆就更糊涂了,只是搓著手傻傻地笑。客人們也笑,說人老了,記憶肯定不如從前了,讓她老人家慢慢想,慢慢想。就丟開她跟孫子說話了,孫子很能說,知道的好像也多,婆婆知道他是村里的干部,大喇叭上能說半天呢。婆婆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就出了屋子,去看自己的雞。來了人,雞們好像很害怕,東躲西藏的,婆婆怕它們走失,就想一只一只都抱在懷里,想想又都抱不住,就跟著雞們在院子里走,只能跟著走了。孫子不知什么時候出來了,說奶奶你攆那些雞干啥?都等著你呢。就扶著婆婆回屋,婆婆呢,自然是不想回去,說你去跟他們說話吧,你在大喇叭上一說半天呢。孫子壓低聲音說,我跟你說的都忘了?就照著我教你的說。
婆婆搖搖頭說,你教我啥了,教我啥了?
孫子一跺腳,真是老糊涂了,你慢慢想,一定得想起來。
婆婆再一進來,那些人就又把她圍住了。婆婆也想告訴他們,說了好把他們快點打發(fā)走,她也好去照看那些雞,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雞們在院子里驚慌著呢。咋來了這么多人呢?一人一句話,鬧哄哄的就像是唱戲了。房子是明擺著小了,婆婆過去從來沒覺得,這會兒她覺得是真的小了,怪不得孫子他們要換房子,三間嫌小了,六間都不夠。也許她也得換換房子了,那些人地上站不下,有幾個就坐到炕上了。婆婆不知道他們夜里會不會走,這么多人怎么睡呢?睡得下嗎?就說,我這就給你們找鋪蓋,你們來了好,來了跟我做伴。那些人便笑,不用不用,我們來看看您老人家,看看就走。卻好像沒有半點走的意思,電桿似的在她眼前晃??亢髩[著一具早些年代的碗柜,柜門不知怎么開了,露出幾個碗,碗也有些年頭了,又大又笨,婆婆就想把柜門關上??腿藚s拿起了照相機,嘩地一閃,又一閃。婆婆覺著刺眼,像下雨天躲著打閃似的,縮在了一邊,手搭在眉骨上,害怕那玩藝不提防又一閃。
身后是幾口黑瓷甕,過去是存糧用的,如今不存了,婆婆把它當成了家具,想起來就會用抹布擦一擦,擦得油光锃亮的。帶相機的人好像又發(fā)現了什么,讓婆婆站著別動,那玩藝兒就又閃了一下。婆婆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照的,一閃,一閃,又一閃,把她的眼睛都閃疼了。婆婆也不知往哪兒躲了,身子本來就瘦小,這會兒是越來越小了。孫子說,奶奶你別怕,這是給你照相呢。婆婆搖搖頭,不照,我不照??腿藗儽阈?,說婆婆不喜歡就不照了。說是不照了,卻又是嘩地一閃,一閃,又一閃。婆婆不得不又把手搭在了眼前,嘴里嚷嚷著,有啥好照的呢,有啥好照的呢??腿藗冇中?,說婆婆累了,還是坐上去歇歇吧。孫子就把婆婆扶上了炕??簧箱伒氖怯筒迹彩怯行┠觐^了,邊角還打了幾塊補丁,油布上繪的什么圖案看不清了,模模糊糊還有一朵荷花,婆婆就坐在了那荷花邊。客人好像又發(fā)現了什么,又舉起了相機,婆婆緊趕緊地把手搭在眼前,卻有點晚了,眼前嘩地又閃了一下。婆婆就嘮叨,忽閃個啥,有這功夫,不如去地里侍弄侍弄莊稼??腿藗冄劬Ρ牭枚啻?,然后又是一陣笑。婆婆本來是跪坐著,雙膝齊齊地并著,兩只小腳也壓在了臀下,這會兒就有些扭捏了,坐不安穩(wěn)了,就換了個姿勢,把腿盤起來,小腳一只壓著另一只??腿藗兊哪抗饩吐湓诹怂男∧_上,就盯著看了又看,那玩藝兒又嘩地閃了一下。婆婆慌了,卻又不知把自個兒的小腳藏在哪里,想了想還是跪坐下來??腿藗儏s還是盯著看,那玩藝兒又閃了幾下,婆婆真有點生氣了,就張羅著下地。孫子攔住了她,說不能再出去了,客人可都是沖著你來的。
那些人笑笑,說,老人家緊張了,先出去放松一下也行。
孫子擺擺手,那就快去快回啊。
婆婆出了屋子,日頭都快掛到當頭頂了,左鄰右舍的屋頂上已升起了炊煙,直直的一柱,又一柱。往日這個時候,看著日影高了,她就要張羅著生火做飯。忽然來了這么多客人,婆婆也不知該不該做了,呆了好大一會兒,想想還是做吧,大老遠的來了,不容易著呢。婆婆就進了柴房,抓了把柴禾,又用簸箕裝了些煤核,端著出來了。正要往屋里走,卻看到孫媳婦來了,手里提著個菜籃子,青菜葉探出頭來了。婆婆說,你來干啥?孫媳婦說,還能干啥,替你做飯,你孫子吩咐過的。婆婆說,這就好,我正愁吃啥呀。忽然發(fā)覺那些雞不見了,婆婆心一沉,丟下手中的東西出了院門。
可是巷子里卻沒有,婆婆就急了,咕咕咕地吆喚,見了人就問,你看到我家的雞了嗎,看到我家的雞了嗎? 人們便笑,沒看到,你家的雞臉上又沒貼字。婆婆說,真的沒看到嗎?人們說,沒看到沒看到,婆婆你再找找吧。婆婆就顛著小腳滿村滿巷地找,就出了村街,看到坡上那柔黃的莜麥了。日頭火辣辣的,秋老虎呢,麥粒的氣息散出來,成熟了呢。婆婆鼻子一抽一抽地嗅,好像是要把這氣息都吸進肺腑里去了。忽然,婆婆看到莜麥棵子動了動,好像雞在里面,婆婆高興了,就顛著小腳往坡上爬。走近了,卻連個雞影兒都沒有,婆婆就嘮叨,跑哪兒去了,又跑哪兒去了。又要往高處爬,卻是爬不動了,早些年就不是這樣子,婆婆還當過隊里的婦女隊長呢,啥事難倒過她?婆婆就坐在地塄上,搓著麥粒吃起來,新鮮的莜麥,還真的香呢。后來,婆婆看到有個人也爬了上來,是孫子,老遠就聽到了他的喘氣聲。婆婆眼就亮了,等孫子爬上來,就說,來得好,快幫奶奶找雞。孫子哭笑不得地說,真是老糊涂了,你的雞都在院子里呢。婆婆搖搖頭,不會吧,不會吧? 孫子說,不信你回去看看,差點鬧翻天了,都飛窗臺上要吃的呢。
婆婆說,那回去看看。
孫子身子一蹲把她背起來,老鷹背小雞一樣地走。婆婆說,奶奶不用你背,奶奶走得動。孫子卻不吭聲,大步流星地走。婆婆說,你放下我,顛得奶奶骨架都散了。孫子仍不吭聲,一直把她背到院子門口才放下來。婆婆急著進門,卻被孫子拉住了。孫子說,奶奶我再跟你說一遍,你今年一百零八了。婆婆一怔,我都這么大了?孫子說,沒錯,說了多少遍了,你是一百零八了。婆婆就笑了,我有這么大嗎?有這么大嗎?婆婆又掰著指頭算起來。
孫子說,別算了,一百零八就是一百零八。
婆婆搖搖頭,我真的有這么大了嗎?
孫子點了點頭,沒錯,他們問你怎么保養(yǎng)的,你就說咱這里的水好,你一說,他們說不準就會在咱村投資,懂嗎?
婆婆搖搖頭,很茫然的樣子。
孫子說,懂不懂也得這么說。說完先進了院子。
婆婆也進了院子,看到她的雞果真都在,也不知誰在窗臺下撒了把小米,黃燦燦的,雞們都在啄食呢。婆婆就伸出手一只一只地點,一、二、三、四、五、六、七,又點了一遍,真的是七只,一只都不少。婆婆就笑了,看著雞們啄米,忽然又有些心疼,撒這么多米干啥,這不是浪費嗎?吃不了,還不得給麻雀過大年嗎?婆婆抬起頭,墻頭上果然蹲著一排溜麻雀,嘰嘰喳喳的,像是在開會。就急了,揚著手,噓噓地喊出聲來。麻雀們卻好像是沒聽到,該怎么嘀咕還怎么嘀咕,該怎么開會還怎么開會,一點都沒把她放在眼里。婆婆就罵,一彎腰撿起一根樹枝,手里揮著,讓你們饞,讓你們饞。麻雀們哄地一炸,散會了,撲棱著翅膀飛走了。婆婆怔怔地立在那里,忽見什么東西忽悠悠落下來,朝著她頭頂飄來了。婆婆以為麻雀生她的氣了,要報復她了,身子一閃,那東西就落在了腳下。撿起來一看,竟是麻雀的一片羽毛,婆婆就笑了,我就曉得不會是麻雀,還真不是呢。說話時她顯得很開心,臉上竟然又泛起了紅暈。
孫子又跑出來了,奶奶你還磨蹭啥,都等著你吃飯呢。婆婆說,知道,我這就做。孫子說,早弄好了,你回來吃就是了。婆婆便笑,這孩子,盡說瞎話,火都沒生,哪來的飯?說著就朝屋頂上看去,真的有炊煙呢,就又把目光移到孫子臉上,意思是說這怎么回事。孫子搖搖頭,真的老糊涂了,你孫媳婦還說迎見你了,飯是她做的。婆婆說,可我沒讓她做。孫子一跺腳,奶奶你真老糊涂了,誰做了都一樣,你只管聽我的話就行。
婆婆說,我為啥要你聽的話?
孫子給噎住了,半天才說,我是村長,明白了嗎?
婆婆說,我記起來了,你當著村長呢。
孫子說,那就得聽我的話,不然,我會處分你的。
婆婆忽然笑了,想,孫子真是長大了,要處分他奶奶了。又笑了笑,跟著回了屋。桌子上真的擺滿了飯菜,簡直像是變戲法變出來的。飯菜也真的是豐盛,盤盤碗碗把桌子都擠滿了,擠不下就摞在一起,婆婆真擔心它們會擠下來,嘩啦啦掉在桌子下。早些年,婆婆吃過五斤娶四太太的宴席,辦得那個豐盛吶,十葷十素,吃都吃不了。一桌十個女人,菜她們沒少吃,那盤肥肉片子卻誰都沒舍得動,每人分了兩塊拿回了家。那時候孩子們還沒長大,小麻雀似的黃著嘴,肉片一拿回家,立刻就被他們搶了,還差點打起架來呢。婆婆走著神兒,聽客人們讓她炕上坐,一張張臉都在沖著她笑呢。婆婆就又紅了臉,好像這屋子里要唱大戲,她是主角。婆婆也真的唱過戲,唱的是沙家浜還是紅燈記,扮的是李奶奶,還是趙奶奶,這她就忘了。上了臺,那么多人盯著她,盯得她直想往地縫里鉆。婆婆覺得這會兒自個兒就是走在了臺上,她真的有些害羞了,由不得把手搭在了眼前,害怕那玩藝兒又嘩地一閃。那些人卻幾乎是把她抬到了正中,她真覺得害羞呢,好像身子骨也冒出了汗,很多年了,還沒跟這么多人一起吃過飯呢。有個戴眼鏡的女人不停地往她碗里夾菜,婆婆就笑了,心說這哪里吃得了,就是一口豬能吃多少,一條麻袋又能裝多少?拿起了筷子,卻不知夾些啥吃,就又放下了。
婆婆你客套什么,這是你的家啊。那些人說。
婆婆就醒過神來,還真的是在自己家呢,真的不能客套啊。就又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就要往嘴邊送了,卻覺得后背給誰捅了一下。婆婆回過頭來,找那個捅她的人,卻好像沒人捅她。婆婆就又拿起筷子,又夾了一口菜,這次還沒送到嘴邊,那只手又伸了過來。婆婆回過頭去看,這回看清了,是孫子的手。婆婆生氣了,你捅我干啥,你老捅我干啥?孫子臉唰地一下紅了,搖搖頭說,沒有,我沒有,我是說讓客人先吃。婆婆說,又不是我要吃,是他們讓我吃呢。孫子還要說什么,客人們說話了,你別攔著婆婆,讓她隨便吃。就又讓婆婆吃,又往她碗里夾菜,婆婆卻不敢吃了,看著碗里的菜發(fā)呆,不管那些人怎么說,就是不肯拿筷子了。
孫子就有些急,奶奶,這可是你孫媳婦學著你的手藝做的,好吃不好吃你倒是先嘗嘗呀。
婆婆搖搖頭,我不餓,不餓。
說著就要下地,婆婆真的不愿坐在這里了,鬧哄哄的,真像是在臺子上。那些人急了,說婆婆你可不能走,有些事還要請教你啊。婆婆聽不懂他們說什么,目光就轉向了孫子,孫子說,城里的領導有話要問你呢。婆婆就不好走了,那些人再讓她吃菜,她就夾起嘗了一口,還真的挺香呢。其實也就是平常的白菜豆腐,可是孫媳婦做出來就不一樣了。這騷狐貍精,還真有一套。婆婆就把目光移到了桌子上,想好好看看都有些什么菜,看了半天忽然就笑了,又看了孫子一眼,這小子鬼精著呢,曉得節(jié)省著過光景。別看飯桌上擠滿了盤盤碗碗,其實都是些家常菜,一盤白菜,又一盤白菜,一盤土豆絲,又一盤土豆絲,一盤炒雞蛋,又一盤炒雞蛋,只不過搭配了些酸菜和豆腐。
婆婆就出了聲,這豆腐好呢,豆腐就是肉。
那些人本來在喝酒,本來在吃菜,這下都把筷子放下了,一齊望著她,婆婆你說什么?
婆婆又說了一遍,豆腐好,豆腐好,一日三餐離不了。
那些人又飛快地記下了。
孫子接過了話題,扯到了做豆腐的水,把村子里的井都夸了個遍。孫子給那些人又滿了酒,酒倒得急,啤酒沫子就肥肥地從杯子里溢出來,流到桌子上了。婆婆覺得可惜,想著怎么把它喝了,好好的東西怎么能浪費呢??墒蔷颇訁s并沒溢在她這邊的桌子上,想伸手又有點夠不著??腿藗兒鋈徽f,婆婆你也喝點兒?婆婆就有點害羞了,咂了咂嘴,好喝嗎?客人們說,好喝,好喝著呢。婆婆就笑了,那就少來一點吧,少來一點嘗嘗。就有人搶著給她倒了一杯,啤酒沫子這下就肥肥的溢在了她跟前。婆婆急了,也顧不上眾人都盯著她,俯下身子,把嘴貼著桌邊,吸溜那流淌的酒沫子。
客人們說,喝杯里的,杯里多著呢。
婆婆抬起頭說,你們真的讓我喝?
客人們點了點頭,是呀是呀。
婆婆就捧起了杯,喝了一大口,喝下了就覺得那東西咬嗓子,就想咳,就真的咳出聲來了。孫子搶過她手里的杯,說,不能喝了,奶奶你不能喝了。婆婆就有點生氣,又要搶那杯子,孫子卻是怎么也不肯給她。婆婆也拗上了,手怎么也不肯縮回去,固執(zhí)地伸著。客人們又說話了,別攔著,讓婆婆喝。孫子只得把杯子還給了婆婆,想說什么,終于沒有說。孫媳婦卻說,慢點喝,別嗆著了。婆婆也沒去看她,拿了杯,嗅了嗅,又喝了一大口,忽然說,不好不好,一股泔水味道。就把杯放下了,不管客人再怎么勸,一口都不喝了。
客人們笑笑,也不再勸,又給孫子倒了酒,聽他夸村子里的水,眼睛呢,也亮亮地看著他,臉上慢慢地泛起了一種光彩,好像是找到了什么秘密。婆婆就覺得她這個孫子不簡單,能把這些城里人說得一愣一愣的。孫子好像是越發(fā)得意了,跟客人們一杯一杯碰酒,客人們也不含糊,一仰脖把酒干了。那幾個女的也是有說有笑的,居然也能喝酒,也是一仰脖一杯。婆婆就看得有些呆了。碗柜上本來是放著好幾捆啤酒,可是一仰脖一杯、一仰脖一杯地干下去,就沒有幾瓶子了。孫子又對孫媳婦說,你再去提幾捆,要好的,新鮮的??腿藗兒孟袷怯行┳砹?,說不要去提了,不要了。孫媳婦就遲疑著,不知道去不去。孫子揮揮手,還愣著干嗎,快去!
孫媳婦就去了。
婆婆就搖頭,不明白他們怎么這么能喝,一仰脖一杯,一仰脖一杯,那么多馬尿似的東西肚子存得下嗎?客人們好像也曉得了她的擔心,不斷有人跳下地,過不了一會兒又爬上了炕。婆婆知道他們是撒尿去了,不撒存得下嗎?可是,他們身上散出的氣味,嘴里呼出的氣味,泔水的氣味,馬尿的氣味,卻是將屋子里充滿了,一浪一浪地往她身上撞。婆婆就想躲躲這氣味,就下了地,往屋外走??腿藗兿霐r著她,婆婆說要去尿尿,那些人就不再攔著她了。其實她哪里是去尿尿,也沒怎么吃飯,沒怎么喝水,當然是不會去那個地方的。出了屋子,還是能聽到客人們的說笑聲,鬧哄哄地傳出來。飯菜的味道也漫出來了,酒的味道也漫出來了,婆婆揮了揮手,想把它們趕走,卻是怎么也趕不走。
半天,婆婆忽又記起了她的雞,雞們哪去了?婆婆乍著手四處找,把院子里的角落都找遍了,一只雞都沒看到。就朝村街上走,街上也好像飄蕩著他們身上的味道,拖得很長,一直往村外去了。婆婆就循著那長長的味道走,就走到了坡上那片莜麥地,那些雞果然在里面呢。婆婆看了一眼就笑了,抱起一只雞,忽然覺得那味道就在它身上,是酒的味道呢。又抱起一只,嗅了嗅,還是那味道。婆婆搖搖頭,就領著雞們往回返,她在前面慢慢走,雞們就慢慢地跟在她后面。婆婆走上幾步,就回過頭來看看,又走上幾步,又回過頭來看看,雞們都跟著她,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只也不少。婆婆就想起了一些舊事,那時她的孩娃們就這樣跟著她呢。
回到院子里,客人們好像是要走了,一個個都紅著臉出來了。孫子僵著舌頭說,你又跑哪兒去了,都等著跟你照張相合個影呢。婆婆想說什么,早被推到了那些人中間,她覺得客人們身上的酒味依然很濃很濃,,得她想嘔,便忍不住把頭扭到了一邊。婆婆聽他們喊了聲茄子,都以為是照好了,拿相機的人卻說,不行不行,重來,婆婆扭頭了。婆婆努力配合著,可總是就要照了,眾人也茄子茄子地喊了,她卻不自覺地把頭扭到一邊去了。不知喊了多少回,好像總算行了,照好了。婆婆想回屋,又被攔住了,跟客人們一個一個地照。拿相機的人讓她笑笑,再笑笑,婆婆就努力笑著,一直陪著最后一個人照了。照完了,忽然想起了什么,問你的機器是不是壞了,咋不閃了?那人忽然笑了,告訴她外面光線好,不用閃。婆婆半懂不懂地點點頭,看著那些人上了車,看著那些人搖開玻璃沖她揮了揮手。婆婆也擺了擺手,嘴里還叫了聲茄子呢。
客人們的車子屁股一冒煙就走了。
孫子僵著舌頭說,奶奶你運氣真好,你就要當上本市的十大壽星了。
婆婆說,啥?
孫子說,就是說你長壽啊,你是長壽老人里的大名星。
婆婆搖搖頭,聽不懂他說什么。
孫子說,你出了名,咱們村也能跟著出名了,真是好事啊。
婆婆又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氣,皺著眉說,去吧,你喝醉了,去睡會兒吧。孫子笑了笑,一搖一晃地走了。婆婆回了屋,看到孫媳婦在收拾東西,就也跟著收拾,邊收拾邊嘮叨,這酒氣,這泔水味。孫媳婦也不搭理她,嘩啦嘩啦洗了鍋,忽然又沒了影兒。收拾完了,婆婆仍嗅得屋子里一股泔水味,就又把鍋洗了一遍,把桌子擦了一遍,把炕上的油布擦了一遍,嗅了嗅,還是那味道。就出了院子,看著雞們在墻根下啄食,忽然間,一只雞騎到了另一只身上,婆婆搖搖頭,把上面那只抱下來,一聞,也是一股酒味。婆婆就想嘔,在墻根下蹲了半天,卻沒嘔出來。
后來的這些天,婆婆也搞不清孫子究竟領來了多少客人,送走一撥,又來了一撥。來了就這兒看看,那兒看看,把該拍的拍了,該照的照了,末了就是那個問題,婆婆你多大了多大了。婆婆沒等他們問,就說,一百零八了,我今年一百零八了。那些人再要問,婆婆就會說,村子里的水真好,真好。每次客人走了,婆婆就覺得累,也無心照料她的雞了,走失了幾只也忘了去尋找。院子里的落葉厚厚黃黃地鋪了一層,婆婆也忘了去掃了。
婆婆病了,好像還病得很重。
這一天,她剛剛穿好壽衣,老頭子就來接她了。婆婆聽到了一陣腳步聲,好像不止是一個,來了十幾個呢。就想,老頭子在那邊人緣蠻好的,這么多人陪著他來了。還抬著塊大大的匾,匾上刻著幾個燙金的大字,寫的什么就看不清了。婆婆睜了睜眼睛,看到的卻不是老頭子,咋是孫子呢?咋他們又來了?孫子推了她一下,奶奶你醒醒,有客人來了。婆婆卻緊緊地閉著眼睛,她才不待見啥客人呢,她要去找她的老頭子去了。她聽到有人說,婆婆這是怎么了,不會有事吧?孫子說,怎么會呢,這幾年她老連個病也沒得過,前天還好好的,領著她的雞在街上走動,見了誰都打個招呼。那些人說,是啊是啊,長壽老人呢,怎么會有事,讓老人家先睡會兒吧。婆婆心里笑了笑,聽得他們出了屋子,肯定又是這兒看看,那兒看看,把該拍的拍了,該照的照了。
樹上的風又大了起來,院子里肯定又厚厚黃黃地鋪了一層,婆婆卻管不上了,這回她聽到老頭子真的進了門,真的來了。婆婆就埋怨,你咋才來,咋才來呢?等了你好久了。老頭子笑了笑,伸出了手,那手很大,很溫暖。婆婆也笑了,死老頭子,這么多年了都沒見你拉過一下我的手,抓緊點。婆婆也便伸出了手,很軟,很無力,只是伸了一伸就不動了。臉上浮起淺淺的微笑,葉片一樣薄薄的微笑,似乎一陣風就能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