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表妹8歲時,我離開了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當表妹來B城時,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住在筒子樓里。這里孩子多大人多陽光不多,只有中午時分才可以看到一抹灰色的光從高聳而狹窄的樓群縫隙透過來,等到經(jīng)過我家的窗棱已經(jīng)是很小一塊了,好像一塊嫩豆腐,在褶皺的床單上晃了幾晃,就不見了蹤影。
表妹已經(jīng)出落成了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身材高挑,扁而圓的臉蛋略顯蒼白。我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已經(jīng)是深秋季節(jié),表妹單薄的衣衫讓我感到很冷。表妹和我家其他姐妹一樣雖然生在山村窮苦人家,卻很少勞動,也都是被寵慣著長大的。我注意到她從袖管里伸出的那一截白生生的胳膊,繼承了尚家人特有的勻稱體格而且非常細致。表妹一口接一口喝著水,眼睛盯著那一汪小小的水圈默默地坐著。
三叔的信寫得很小心。他曾經(jīng)是村子里唯一的高中畢業(yè)生,文革時期當了造反派的爪牙,馬馬虎虎做了些壞事。最壞的是把一個陶姓地主家的老母用辣椒水灌死了。據(jù)說那老太太本來患有氣管炎,這一灌還不等到辣椒水流到胃里一滴,人就斷了氣。鮮艷的辣椒水比鮮血還恐怖,流了滿身滿臉。反正是惡霸的媽,死就死了,沒人追究。倒是三叔嚇破了膽,再也沒有出頭露面,從此規(guī)規(guī)矩矩守著老婆娃娃沒有了一點動靜。
信里一再說讓我試著幫表妹找一個比較可靠的工作,如果能學(xué)點手藝更好。干什么好呢?我剛來B城是先進飯店當服務(wù)員,然后又在工廠當車工,去澡堂搓背,最后才落腳在這個家政公司,認識了水管工高軍。當他說喜歡我時,我居然脫口而出,我也喜歡你。我們兩個人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就住在了一起。過年回了一趟家。害怕老母親擔(dān)心,拉著他在理發(fā)店吹了頭發(fā),50塊錢買了一身藍西服,穿了一雙30元錢的大頭皮鞋。高軍個子高,我們都很滿意這身打扮。那個春節(jié),他讓我在家族老幼面前感到臉上有光了。
家政公司人走了一撥又一撥,我和高軍卻留下來了。筒子樓的這兩間房子是家政公司免費讓住的。我知道這是從老板照顧我們。突然想起那天從老板在樓下看見我說過,如果有合適的姑娘一定要介紹給他,有人家急需要保姆。
“要不,去給人家做保姆吧,好嗎?”
“隨你,我做什么都行?!?/p>
看著表妹順從而茫然的樣子,想起了自己十年前初來乍到時的手足無措,感到時間過得太快了。表妹已經(jīng)喝完了最后一滴水,空空如也的水杯在她細長的手指之間轉(zhuǎn)動著。
“別擔(dān)心,你先住幾天,我和從老板聯(lián)系一下。再說,你姐夫也可以幫忙問,不急。”
“好的,姐,有你我就不怕?!?/p>
“傻女子,怕什么?沒什么好怕的!”
“咱村的金娥在省城,聽說做了小姐,去年春節(jié)回去一趟,穿得漂亮極了??墒乔安痪没貋韰s挺著大肚子,不知道誰是孩子的爹。她媽整天不是哭就是罵。金娥說生下孩子就扔掉。她還要出去,說咱們村不好?!?/p>
“那你覺得咱們村好嗎?”
“也說不來了。小時候村里大河、小河水多,人也多。這些年河水干了,只能見到些老人,小孩子也不多?!?/p>
表妹說的大河小河當年曾徹夜奔騰不息,尤其到了盛夏時節(jié),河畔兩岸莊稼豐茂,黃昏時分牛羊回來了,此起彼伏的叫聲,在村子上空回旋飄蕩。河畔的石頭上坐滿了人,我們這些小孩子就泡在冰涼的河水里摸小魚、逮蝦米,有時還可以看到水蛇,扭動著綠色的身體在石頭之間穿行。最怕人的是腳心碰到了軟綿綿的大蛤蟆,一嗓子大叫驚動了岸上的人們,大家便會紛紛站起來朝我們張望。聽說曾有貪玩的小孩子被困在稀泥灘里,險些要了命。冬天,我跟著爹從冰窟里舀起水挑回家去,水里還漂浮著大塊大塊透明的冰,拿一塊放到嘴里,脆生生的聲音震得耳朵都麻木了。有一年我的腳凍傷后,母親就拿這冰水給我洗腳,邊洗邊揉,一會兒就覺得腳板熱乎乎地舒服極了。就是這樣一條豐滿的河流區(qū)區(qū)十年就干枯了。
“姐,咱村的女娃都進城了,我是最后一個出來的?!?/p>
表妹說起村里的事情來,情緒高漲,不知不覺那塊嫩豆腐又出現(xiàn)在我僅有的一片床鋪中間了。
“妹子,你脫了鞋到里面坐,那里有太陽。姐給你做飯去?!?/p>
廚房在另一間屋子里。我從靠墻的紙箱里找出一小碗腌肉來,高軍上個月多發(fā)了15塊錢,買回2斤肉,說是都熬上要好好吃一頓,我瞞著他悄悄藏起些肥肉,等他上班走了就炒了炒用鹽腌起來。表妹看見了那一碗黑乎乎的肉,說:“姐,我來幫你做飯吧?!蔽疫B忙朝她擺手,“不用不用,一會兒就好?!?/p>
午飯是一碟腌肉炒白菜,還有一碟土豆絲。高軍沒回來,早上走時說有一個小區(qū)的下水管道全不通,他要去那里,離家遠中午回不來。我給他灌了一瓶水,他說中午買兩個燒餅就行了。大米有些粗糙,是一個老太太給我的。我給她家擦了一天玻璃,還把她家的廚房、衛(wèi)生間都清潔了。除去給公司50元我還掙了80元,加上這袋大米,那天收入是不錯的。高軍說:“老婆,再努力幾年咱們就要個孩子。”夜里我狠狠地咬著他的肩膀,迷迷糊糊地回應(yīng)著。
2
從老板讓我把表妹帶到他的辦公室。這幾天風(fēng)沙大,很少有人要清潔,好等到過了這個風(fēng)口再徹底清掃。我沒事可做。一路上盤算要是從老板看不上表妹,我就去。
家政公司租用了一處舊辦公樓的一個房間,樓道黑漆漆的,表妹緊緊地拉著我的手。我感到那雙纖細的小手汗津津的,要是男人握住了這樣的一雙手會怎樣呢?我想起了表妹說的金娥??傊?,這是我的表妹,我不能讓她有什么閃失。
“就這樣吧,你把她帶去先試用一個星期。因為是你的表妹,押金就不收了,但客戶有意見咱們還是要按規(guī)定辦的。工資我這里給,她不會比你少。”從老板好像并沒有仔細打量表妹,也沒有問任何話就同意了,我有些吃驚。
“就這樣好嗎?我?guī)氵^去?!蔽蚁氲脝枂柋砻檬遣皇钦娴臎Q定了。
“行,就這樣吧?!北砻寐曇舨桓?,但說得很清楚。
從老板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條,寫了個地址。他的字歪歪扭扭,好不容易才辨認出來。
“你們?nèi)グ?,有活干,我會叫你的?!?/p>
依著紙條上地址,我和表妹來到了B城的一個生活小區(qū),樓房半新不舊,爬到四層,為我們開門的是一個白臉女人。隔著防盜門的鐵柵欄我們說明了來意,于是白臉女人打開了門。這個女人身材保持得真好,屁股高高撅起,油光發(fā)亮的頭發(fā)綰在腦后,看起來相當年輕。
“這孩子以前從沒有出過門吧?”
“是的,她是第一次來B城,以前在村里。是我的表妹?!?/p>
“你在這里結(jié)婚了嗎?”中年婦女上下打量著我,一副懷疑的樣子。盡管出門時我穿上了自己最值錢的衣服,但是我永遠都跟不上B城女人的腳步,這種差別讓中年婦女對我的盤問更加深入具體。
“老公是干什么的,有孩子嗎?幾歲了,在哪里讀書?住什么地方,房子多大,是自己的嗎?老家還有什么人,他們來看你嗎……”
我盯著她的眼睛,真不知道該怎么說話了。為什么她不去問表妹,總是對我窮追不舍呢?我想,沒必要回答她這么多問題吧。
“哦,這是我的表妹,沒有做過保姆,不知道你讓她干什么?”女人沒有得逞,很不滿意地把身體扭過去朝向表妹。
“也沒有什么,就是幫我洗洗衣服、做做飯、打掃打掃家,沒事的時候陪我說說話。對了,我有腰疼的毛病,有空的時候可以幫我揉揉?!敝心陭D女說得極為客氣,輕描淡寫,表妹認真地聽著。的確看起來這些工作沒什么難度,稀松平常的家務(wù)活,對于我們尚家姐妹來說是不用發(fā)愁的。
“是住在這里嗎?”
“是啊,從老板沒和你們說要住到我家里嗎?”
“是先試用一個星期,對吧?”
“是的,如果我們都不喜歡對方還可以回去嘛!”這個女人總喜歡把最后一個字拉長了說話,讓我渾身瘆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表妹被安頓在陰面一間小屋子里,只有一張寬闊的床,其他物件一樣也沒有。表妹來時也沒帶太多東西,只有一個小包裹在我家里。
“讓她回家取了東西,下午來好嗎?”我覺得就這樣把表妹丟在這兒,不是很妥當。“你看,這樣吧,我中午有客人來吃飯,正好需要幫手,你要不下午給她送過來吧?”中年婦女回絕了我的請求。
“那好吧,那,我就先回去了,下午過來?!?/p>
表妹趕緊拉了我的手,低低地說:“姐,下午早點來。”
“放心吧。”
小區(qū)里格外安靜,有少數(shù)車輛停在樹陰里。門房老頭一直盯著我,目光呆滯,也沒有要盤問的意思??墒俏医?jīng)過時,他的一聲咳嗽卻讓我猛然受了驚嚇,兩腿不由得打起顫來。
3
再次見到表妹是一周以后。因為那天中午從老板來我家拿走了表妹的包裹,并且親自送到了那女人家里。從老板說,表妹的主人吩咐不用我過去了。
表妹換了衣服,是一件米黃色的緊身毛衫,修長的腿上穿著一條半新不舊的牛仔褲。一雙半跟黑色皮鞋??吹梦叶及l(fā)呆了,這還是我那個木訥的小妹嗎?潔白無暇的皮膚,細碎明亮的頭發(fā)披散在肩頭,當她婷婷裊裊向我走來,并從容不迫地坐在那只紅色的沙發(fā)里時,我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10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努力褪卻的土氣,表妹卻只需5天就讓它們消失了。表妹仿佛從來就是這個家的孩子,從來就是喝著B城的水長大的城市女孩,而我們那個貧瘠的小村子仿佛從來就是一個不存在的布景,如此虛幻,如此令人不堪回首。
“她對你好嗎?”
“好著呢!”
如果說表妹還有些土氣的話,可能就是她的口音了,可是我已經(jīng)聽出來了,表妹在這方面也正在努力。她說話的音調(diào)明顯和她的主人一樣,自然地拉長了最后一個字的調(diào)子。雞皮疙瘩再次侵襲我全身的每一寸肌膚。
如果就這樣一問一答的話,我相信表妹一直會讓我保持這種狀態(tài)。我決定讓表妹說的多點。主要是我發(fā)現(xiàn)來之前的所有疑慮已經(jīng)打消了。我的那些吃喝拉撒的小問題表妹看起來已經(jīng)解決掉了。那么,除了這些我和表妹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她準備用我了,從老板和她挺熟的,已經(jīng)來這里三次了。她好像還沒工作和老公呢!對了,還有,這個女人從來不穿背心,直接套著毛衣,乳罩挺多,挺不好洗,其他還好。她吃的特少,做飯也不麻煩,就是給她揉腰時累點,總說我手上沒勁。還說,以后讓我到什么地方學(xué)習(xí)按摩呢?!?/p>
我的表妹已經(jīng)知道叫當家的就叫老公了。不知道那個女人使了什么魔法讓一個連汽車都沒有見過幾次的小丫頭突然間這么能說會道。
表妹的床很整潔。小包裹放在枕頭旁邊,像一只紅色的小貓,很安靜。
中年婦女就要回來了,表妹起身款款走進廚房。她熟練地把圍裙套在脖子上,滿臉燦爛地說:“姐,每天都能吃到大米了?!闭f著打開了她家的櫥柜,我第一次看到了白生生的泰國香米,個頭挺大。
我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并不是想吃泰國香米。我計劃著和白臉女人認真談?wù)?。表妹就要長時間呆在這里了,我要把工資等問題和她說好了。表妹再怎么說也才18歲。再說,表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萬一有個什么差錯,我是負擔(dān)不起的。
聽到有人轉(zhuǎn)動門鎖,我離開紅沙發(fā)坐到了椅子上。女人進門后看到我在家里,并沒有和我打招呼,直接去了廚房,出來的時候端了一杯表妹晾好的白開水。
“你,有事嗎?”白臉女人傲慢的樣子讓我十分厭惡。
“我聽表妹說了,你同意留下她了,我是想說說工資的事情?!蔽乙豢跉庹f完了演練了好幾次的這幾句話,沒有結(jié)巴,語調(diào)也適中。
“這個,我和從老板已經(jīng)說好了,一個月300元,從老板抽80,到6個月時減為40。一年后就不給他了,怎么樣?”
這個說法我也是知道的。之所以家政要錢,是因為家政公司據(jù)說一要負責(zé)保姆的技能培訓(xùn),二是如果保姆被解雇或者客戶不需要時,還負責(zé)為保姆找到另外的工作。這也是我能留下來的主要原因。我知道雖然掙得少點但是還算有把握,即便是個泥飯碗,我也還是想把它端起來。
“我妹才18歲,許多事情都不懂,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她,吃點苦不要緊,關(guān)鍵是不要出什么事情……”我繼續(xù)背誦著臺詞。
“哈哈哈,你這人操什么心呢,這些不用擔(dān)心,你不也看到了嗎,她不是挺好的嗎?”
是啊,沒什么了。我用全身力氣說完了本應(yīng)該是三叔說的話,感到胸口異常憋悶。離開時我聞到了米飯的香氣。表妹沒有出來送我。防盜門關(guān)起來很有力,聲音很大。我突然覺得和表妹有一種隔離之感?;丶业穆飞弦恢痹谙?,我怎么就得受這么多苦,表妹憑什么就那么順利,落了個好人家,轉(zhuǎn)眼間就過上了好日子呢?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如果美貌是表妹最大的財富的話,那么我說什么都沒有意義了。
安頓了表妹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一是交代了三叔的托付,二是完成了當姐姐的責(zé)任,再者多少感到了一種成就。我終于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尤其是和B城人。而且在那個白臉女人的家里和她談了一件這么大的事情。這意味著我和B城的關(guān)系有了實質(zhì)性進展。十來年了,我沒有和從老板坐下來說過一句話,可是我卻沒有害怕那白臉女人。這次深刻的接近,使我更加堅定了和B城融為一體的決心。
回到筒子樓,回到皺巴巴的床上,無以復(fù)加的妄想癥又讓我不可遏制地想起了表妹,想起了臥在表妹枕頭旁邊的那只紅色“小貓”,那么安靜。
4
從老板和白臉女人沒有失言,表妹拿到了第一個月工資。表妹第二次來我家時已經(jīng)是隆冬季節(jié)了。她裹著一件黑皮大衣,瘦小的腰身,很合適也很時髦。她的臉色不再蒼白,淡淡的紅暈浮現(xiàn)在鵝蛋臉上,有一份令人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看都看不夠的嫵媚。我思忖著,如果今天表妹要在我家吃飯,無論如何也得像個樣子。
“這衣服是大姐送的,最近我和她一起睡覺了,她說冬天兩個人在一起暖和?!?/p>
“姐,大姐說,過些天讓我參加從老板的保姆培訓(xùn)班,要不你也去吧?”
我撫摩著昨天在煤氣公司給人家擦玻璃時割破的手指,覺得表妹實在是太有福氣了。
“姐,你看,這是從老板給的?!?/p>
我看見了她手腕上一個閃閃發(fā)光的鏈子。
“妹子,不該拿他的東西,你要防著點……”
“沒事,從老板是和大姐好著呢,他讓我看著大姐,如果大姐把別的男人帶回家就要告他,還得說得詳細些呢。”
“妹子,還是不要管閑事的好,剛出來作事,往后日子長著呢,要是結(jié)了什么怨可不好。”
“姐,大姐不會知道的,從老板也不會知道,我挑著說就是了。要是這個男人在家過夜我就不說,要是吃飯或聊天我就說,這樣就沒事?!?/p>
“那你自己看著辦吧,總之不能惹人?!?/p>
說實話我也沒什么好辦法,如果是我,恐怕早就被那個白臉女人掃地出門了。表妹輕巧地坐在床沿上,腳尖踮著,皮鞋在暗處閃著黑黝黝的光。
“姐,你幫我到郵局把這100元給我爹郵回去吧,我找不到郵局。”我突然想起表妹還不熟悉B城,她和B城只是剛剛沾邊,但是卻抓住了重點,而且表現(xiàn)得非常出色。
“沒問題,一會兒我和你一起去。今天有空嗎?”
“行,大姐今天出去了,要走一整天。最近她常常很晚才回來?;貋淼臅r候連乳罩都沒有了,給她脫衣服看到褲衩也不在了,這些我不能告訴從老板,要不下個月我就得不到圍巾了?!北砻弥雷约赫f漏了嘴,朝我吐了吐舌頭。
“小心點還是好,覺得不好干就回來好了,咱們再找人家去。”
“不,姐,挺好的,事情不多,活也不累,大姐他們干什么和咱們又沒關(guān)系,你說呢?”
“倒也是,那你多操點心吧。”
我迅速填好郵單,把嶄新的100元鈔票交給了一直微笑著等待我的女孩。我很迷惑她明凈的笑容,和表妹一樣美極了。
表妹和我在郵局分手,天色已經(jīng)開始暗下來了,暮色中表妹越走越遠,那么瀟灑,和B城那么協(xié)調(diào)。有誰知道和在乎她曾來自哪里,又要去往何處呢?
我突然不想回家了。B城的夜晚車流不息,霓虹燈影影綽綽,高大的玻璃櫥窗通體透明。我站在一個英俊的男模特旁邊,輕輕摸摸了他的胳膊,那是只有B城才會有的男人。
我從小見到最英俊的男人就是村子里的六小子了。他濃眉大眼,衣服非常干凈,是我們村繼三叔之后又一個高中生。每個星期回來,我都會偷偷地去看他。見他坐在院子里磕著瓜子,笑起來潔白的牙齒明晃晃的。那時我和表妹一般大,對六小子的迷戀讓我的少女時代充滿了煩惱。六小子不屬于我也不屬于這個小村莊,我把他當作偶像般崇拜著。在B城打工的日子,我不止一次地想起他。在我的意念之中他始終是和我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一個存在,非常明確。這樣的情緒直到聽到六小子結(jié)婚生子,直到我和高軍睡在一起才徹底結(jié)束。
今天我會想起好多事情,但是能夠完整敘述的似乎也很有限,而且多半是發(fā)生在村子里的舊事情。在B城我沒有完整的故事,一切是匆忙的、片斷的、破碎的。換了不同的地方,掙點錢吃吃喝喝,沒有值得回味的記憶,只有每天踩著時間的馬達奮力趕路。
“想什么呢?”晚上高軍在我身上忙乎了半天之后,平展展地躺在了床上。他對我今天的表現(xiàn)不滿意,我也沒有什么好感覺。這件雙方干得最熱乎、最起勁的事情,突然冷冰冰的,沒有了一點意思。他流在我身體里的精液一點點滲出來,好像眼淚一樣。
這個晚上我夢見村子里的房屋起火了,火勢猛烈,轉(zhuǎn)眼間村莊就變成了一片灰燼。密密麻麻的魚張著嘴巴,尸體鋪滿了河灘……
5
從老板最近對我的態(tài)度明顯溫和了好多。今天一大早,還來不及收拾他就親自上門來了,我手足無措地把他讓進來。沒有沙發(fā)、椅子什么的,只有床可坐。從老板一眼就看到了床單上被弄臟的痕跡。
“小日子過得挺滋潤吧?”從老板嘿嘿笑著。
“年輕就是好??!”
“是,挺好的。”我兩腮發(fā)熱,別扭極了。
“小尚啊,是這樣,最近我有個打算,想把這兩間房子改造一下,弄一個婚姻介紹所。你知道現(xiàn)在單身男女特別多,尤其是女人更多。咱們辦個婚介所,應(yīng)該是有市場的。所以,我想這房子……不過,你們一定沒有住處也可以先住著,我再想辦法?!?/p>
“啊,是這樣……”我囁嚅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
“也不用急,我也不過說說,只是個想法,是個想法。你的表妹干得不錯,和女主人相處得也好,她可比你進步快?!?/p>
“是的,她年輕些,不過也是小孩子,還要請你多多幫助她才行?!?/p>
“那是自然的事情了,年輕就是好啊。不過你也很年輕,知道嗎?你這樣的更有味道,男人更喜歡?!?/p>
“從老板,別開玩笑了?!蔽矣X得整個身體局促不安,從老板就站在我面前,說話間有縷縷涼風(fēng)迎面而來。
“對了,小尚,有件正事要和你談。我們公司與山東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家政公司聯(lián)系了一下,人家最近有一個為期一個月的家政服務(wù)員培訓(xùn)班。想讓你表妹去,這也是她主人的意思,你看呢?”
“我倒是沒什么,關(guān)鍵是山東離咱們這里挺遠的,表妹初來乍到,家里不放心……”我說的是心里話,相信三叔也會這么說。
“小尚啊,你看,我對你和你的表妹都也說得過去吧。問過你妹子了,她說你要是同意,她就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了,你看呢?”
“那費用……”
“這個你別管了,公司既然每個月扣你們的工資,就有義務(wù)培養(yǎng)你們,你表妹在山東的一切花銷都由公司負責(zé),這次只有兩個名額,還有一個給了高軍,這回你該放心了吧?”
“什么,讓高軍也出去嗎?太好了!”我懷疑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這是我蓋上十八層被子也夢不到的美事。沒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了。
“好,我同意!”
“知道小尚就是一個開通的人嘛,這樣的好事,到哪里去找呢?就這么說定了啊?!?/p>
“謝謝從老板!”
“謝什么,我們也是老朋友了,以后少不了要多多遇事,不必客氣啊。”從老板高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掌十分有力,弄疼了我。
送走從老板,我有點魂不守舍,這樣的好事情怎么也會落在我的頭上呢?我的喜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我看到了未來的曙光,那是明媚的,不同于筒子樓的;是長久的,不同于嫩豆腐的。我抓過鏡子,看到了一個28歲女人自我陶醉的幸福。
表妹臨走時塞給我300元,她說春節(jié)不回去了,讓父親別擔(dān)心。
高軍和表妹坐上了火車。表妹圍了一條嶄新的大紅圍巾,越發(fā)楚楚動人。高軍本來就是東北人,高大的外形和表妹站在一起非常般配。那一刻,我看著他倆緊緊依靠的背影,突然覺得這次告別也許會是我一生中最錯誤的決定。
從老板和白臉女人也為他們送行。回來的路上,我一言不發(fā)。
“小尚,表妹走了,丈夫也不在,你要不暫時去苗大姐家?guī)蛶兔Π桑べY就拿你表妹那份,怎樣?”
“是啊,小尚。你表妹走了,我也挺寂寞,你就來吧?!?/p>
“小尚,你的家我就暫時不準備占用了。婚介所另外找地方,你去苗姐家,房子還可以租出去,不是很好嗎?”
“小尚,我家你也去過,事情不多,待遇不錯。看不見你的表妹嗎?變化多大呀,來我家的人都不相信那是我的保姆,我就說是我的干女兒呢?!?/p>
“小尚啊,你也得跟著苗姐好好學(xué)著點,那樣很快你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錢是不成問題的?!?/p>
“小尚,你才多大呀,不要老穿暗顏色的衣服,要靚麗些,打扮打扮也是滿漂亮的一個人呢!”
“小尚,今晚就別回去了,直接去苗姐家吧?!?/p>
我不記得說了些什么。當我也像表妹一樣用短短的時間把自己改變得面目全非的時候,春節(jié)快要到了。我沒有過春節(jié)回家的習(xí)慣,因為每年春節(jié)是家政公司生意最好的時候,有錢沒錢剃頭過年。往年我和高軍的頭總是在年三十晚上才稍微洗洗,然后就累得和豬一樣睡過去了。
今年沒有什么苦活累活,苗姐家的生活輕松而悠閑,漸漸地筒子樓、高軍、表妹就走遠了。聽說他們學(xué)習(xí)很愉快,山東老板想讓他們過完春節(jié)再回來。從老板說山東老板也很喜歡表妹。高軍人聰明,又肯下苦,臘月里忙著在那邊給我掙錢。
苗姐家里的客人越來越多。那些男人女人來了就鉆在另一間屋子里。我對這些事情也見多不怪了。不過就是走了之后收拾好地上的衛(wèi)生紙,有些還帶著血。把揉皺的床鋪好,掃干凈那些混雜的各色毛發(fā),噴上香水。按照苗姐說的把錢收了就可以了。有些男人很老了,帶來的女人還是小姑娘,可以聽到女孩子們叫得挺歡。
有時候我也會有身體的躁動,但是更多時候摸著口袋里逐漸多起來的鈔票,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踏實。
現(xiàn)在我在B城的卑微之感似乎減輕了很多,而和B城的身心交融在攢夠了1000元時達到了最讓我眩目的高度。那天,我用600元買下了那件被苗姐夸了又夸的黑皮大衣。當我在售貨員小姐善良而甜美的贊美聲中甩頭而去時,我相信,所有的疑慮和擔(dān)憂已經(jīng)沒有問題了。有了錢,什么也不怕。
“小尚,你也是過來人,我們不用繞彎子了,有些客人說喜歡你,你看……”
這是我已經(jīng)想到的。雖然僅僅一個月前我還在堅守著可憐的清白和尊嚴,但是當我看到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女人,若無其事地在我眼皮底下出出進進、有說有笑時,我反倒成了個另類。
“小尚,今天這個人就要來,我告他你還是處女,這樣價錢能更高些。下午我?guī)闳ヅ獋€假的,不怕,和真的一樣,他不會知道?!?/p>
我沒有拒絕,和苗姐手挽手出了門。經(jīng)過黑暗的胡同,一個厚嘴唇男人叫我脫了褲子,然后很熟練地往我下身塞了一個軟綿綿的小東西。這么個小玩意兒并沒有讓我很不舒服,苗姐說以后自己來就行了,她掏了一張鈔票給了那個厚嘴唇男人。
晚上我就在表妹睡過的床上等著那個陌生男人。聽到門響時,心里緊張極了,這和我想象的有些差別。
我張著腿,那個人拿了手電筒朝里面看,囁嚅著,不是處女吧?我的腿瑟瑟發(fā)抖。他拍了拍我的屁股,轉(zhuǎn)身就出去了。一會兒聽到他和苗姐在爭論什么。
“怎么說也是一個新鮮的……”
那個男人回來一句話不說,很有條理地完成著應(yīng)該完成的動作,還不忘戴上套子。
苗姐后半夜進來,“沒事,下次再去放一個。知道嗎,可以多掙好幾十呢。”
可惜,我的皮肉生意并沒有順利進行。而且我再次安裝的處女膜被一個年僅19歲的小男孩識破了。這個孩子沒有那個成熟男人的修養(yǎng),直接給了我兩個耳光。然后就像捅刀子一樣抽了幾次,提起褲子就走了。大約他沒有強得過苗姐,還是乖乖地交了處女的錢。
事后苗姐給了我100元。她表情凝重地說:“小尚啊,也怪我,總讓你當什么處女。也是想讓你多掙些??墒强蛻粲辛艘庖?,說是咱們這里信譽不好。那就算了,還做老本行,負責(zé)收費吧。再說,因為有些客戶和局子里的人關(guān)系不一般,咱們還是穩(wěn)妥些好?!?/p>
我的自尊受到了嚴重打擊,剛剛吹起來的彩色泡泡沒過多久就散了,和那幾個男人發(fā)生的事情好像夢游一般,然而我并沒有后悔。最重要的是,我懊惱自己還沒有攢夠買皮靴的錢。這樣,那件皮大衣再怎么穿也像個假的。我想讓高軍和表妹看到我的變化也是同樣可以翻天覆地的。
“最近生意也不好,你先回家去。對了,你表妹還得回到我這里來。”聽到苗姐這樣說,我有些失落。
“那么,她也得做嗎?”我知道表妹是這里的人,但是她不能和我一樣。
“那倒不一定,我從不勉強人。這個你也知道?!?/p>
6
大街上披紅掛綠,正月十五就要到了,遠遠近近的鑼鼓聲敲得很響亮。筒子樓永遠沒有顏色。一年四季以不變應(yīng)萬變,和我一起在B城艱難地存在著。
高軍沒有帶回太多錢來。我們合計了一下,加上我的皮大衣,這年冬天我們一共掙了3600塊,和去年差不多。不同的是,我們沒有去年那么受罪。我們商量把整錢存在銀行,剩600塊作為零用。躺在高軍身邊,聽著他均勻的呼吸,我又回到了過去。在苗姐家的那些齷齪之事,突然讓我感到異常羞恥,緊緊摟住高軍,思量著還得出去擦玻璃。
“其實,培訓(xùn)也沒有意義,只不過在那個地方又打了幾天工罷了?!?/p>
“表妹呢,她學(xué)什么了,你們在一起嗎?”
“一到那兒我們就分開了。她在美容院做按摩,不過……”
“什么?”我急于想知道。
“你表妹學(xué)的是給男人按摩?!?/p>
我懸著的心在聽到他們不在一起時剛放下,又被表妹的事情提起來了。給男人按摩意味著什么呢?表妹還是個孩子,花骨朵剛剛含苞欲放。我說什么也睡不著了。不行,明天必須把表妹接回家來。一瞬間我想明白了,苗姐家就是一個狼窩,像表妹這樣一只小兔子,簡直就是一碟小菜。表妹冰清玉潔,決不能,決不能……
第二天,我穿戴整齊顧不得做早飯就去找表妹。小區(qū)的早晨一如從前的寧靜,老頭老太在院子里做著笨拙的身體運動,老胳膊老腿怎么也伸不到他們希望到達的高度,艱難的努力看起來是那么滑稽可笑。表妹蓬松著腦袋,睡意朦朧,隔著防盜門的臉好像被刀子割裂了似的,有著變形之后的美。
“姐,有事嗎?”表妹壓著嗓子,看來苗姐在家。
“跟姐回去吧,出來說話,好嗎?”
“不行啊,大姐要吃早飯,昨天晚上喝醉了,從老板也在。”
“什么,他也在?”這可麻煩了。
“姐,昨晚大姐帶我去他們開的大海洗浴中心去了,她讓我到那里當按摩師?!?/p>
屋子里的苗姐發(fā)出了貓一樣的呻吟聲,我趕快退到了門后面,焦急地對表妹說:“今天你能出來嗎,我有急事?”表妹沒有馬上回答,我無力地看著她那雙貓一般細小而明亮的眼睛。在她輕輕關(guān)上房門的瞬間,我突然害怕極了。我想起這個房間里來來去去的人,那些可怕的聲音和味道,現(xiàn)在我在害怕什么呢?當時為什么就不覺得害怕呢?
“要不,你在大門外等我,我一會兒就去?!北砻弥匦麓蜷_門,我使勁點了點頭。
短短4個月時間,表妹的變化讓我充滿了羨慕和擔(dān)憂。我緊張極了,不知道該怎樣勸說才能讓表妹回到從前。然而背著表妹,我的所作所為用不用說呢?最后我決定,如果表妹實在不同意離開那里,我就交出自己的秘密。
“姐,在山東和我一起學(xué)習(xí)的還有一個山西的女孩,她弟弟在大學(xué)讀書,她掙錢是為了弟弟?!?/p>
“那她怎么掙錢呢?”
“靠按摩。姐,客戶有時候也很大方,有不少小費……”
“為什么給小費?”
“也就是聽話唄!”表妹聲音低了下去。
“聽姐的話,我們換個工作,和姐姐一樣我們一起去給人家擦玻璃。你比我漂亮,有條件找個好男人,一定能過上好日子。這樣你爹也放心,你說呢?”
“那我和大姐說去。”
“真是好妹子!”
表妹畢竟是孩子,那天我和她聊了好長時間。我們算了一筆賬,好好干一年也可以收入大幾千元,那樣我們可以在B城租個好點的房子,將來我生了孩子也送到幼兒園去。表妹找到了好男人,我們兩個就相跟著在B城的花園散步,多好??!
“可是姐,能有那一天嗎?你看你已經(jīng)十年了,還得受那么多苦?!?/p>
“妹子,你比姐強,你漂亮著呢!”
表妹站起來,伸展修長的手臂,一肩秀發(fā)就那么柔順地晃蕩著,這個城市就這么在她飄灑的秀發(fā)之間晃蕩著。
7
好幾天等不到表妹回家,我決定去找從老板。大海洗浴中心的燈光令人暈眩,而悶熱的空氣越發(fā)難以忍受。
“小尚,我就知道你要來的?!?/p>
“從老板,讓表妹回家吧?”
“你看你在說什么話呢!”從老板一下子嚴肅了表情,我不敢再看他了。
“苗姐對你和你表妹都不錯吧?再說了,她沒有勉強你們吧?可以啊,你和你表妹說去,你們都愿意走我沒有意見,我們不會勉強任何人干任何不愿意干的事情。小尚,這個你是最有體會的,不是嗎?”
我只想說從前是我錯了,那么今天開始我要改正這個錯誤,我和我的表妹一起離開這個容易犯錯誤的地方不行嗎?可是這些話我沒有說出口。
“你表妹已經(jīng)在這里工作了,你不知道嗎?”
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從老板上了樓,站在客房門口不知道為什么渾身發(fā)抖。表妹穿了短袖粉紅色襯衣,一步短裙跨在腰間,露出了一雙細而勻稱的小腿,十個腳趾頭涂上了鮮艷的紅顏色。她的手正在客人的背上來回滑動著。專注而甜美的微笑蕩漾在她迷人的臉蛋上,那種職業(yè)的高貴的微笑,讓我的羨慕再次無以復(fù)加。
“怎么樣,你也想試試嗎?你來這里搞衛(wèi)生清潔怎么樣?一個月300塊底薪,還有獎金。當然了,還有其他掙錢的方法,你是個聰明人,不用我告訴你吧?高軍是個好小伙子,我準備把家政公司讓他全部負責(zé)起來,可是你也要幫他才是啊。”從老板逐漸靠近了我,他的手從我的衣領(lǐng)中間塞了進去,我的胸脯里鼓囊囊的,好像填了一塊大石頭。
“小尚,我還不知道你是這么好一個女子哩。這也沒什么。每天呆在暖和的屋子里……女人嘛,不要太受罪?!睆睦习宓氖衷谖业囊路飦砘卮┬?,汗水使他的手變得更加貪婪。他微閉著眼睛,沒有停止的意思,主要是我沒有讓他停止。
我和表妹在那個下午所有的談話是那么不堪一擊,包括我們的理想,一切好像水蒸氣一般隨風(fēng)而逝。
“從老板人不錯,今天說以后其他人員要我管理。工資漲了200塊,夠意思?!蓖砩细哕娛指吲d。
“從老板還說什么了?”
“也沒有什么了?!?/p>
“從老板想讓我去他的大海洗浴打掃衛(wèi)生,你看呢?”
“去吧,去吧,給人家擦玻璃太受罪,錢也不多?!?/p>
“那以后可能就不在家里了?!?/p>
“不怕,我也在外面多,咱們晚上在一起就行了?!备哕娨话褤ё∥?,狠勁咬著我的舌頭。“掙夠了錢,我們要個孩子?!备哕姎獯跤醮蠛沽芾?。初春季節(jié),家里還冷,我趕忙用被子焐住了他赤裸的身體。
在大海洗浴和表妹每天見面,但是我們再也不提離開的事情了。表妹是這里最漂亮的,客人最多。我負責(zé)各個客房的衛(wèi)生。苗姐也經(jīng)常過來。
“小尚,好好干,有好事我是不會忘記你的?!泵缃氵€和從前那樣十分客氣。
表妹看起來很忙,那些大肚子男人一進門就吆喝著她的名字。表妹趕忙迎上去,從早到晚呆在客房里基本出不來。
我的擔(dān)憂是很微弱的。當表妹買回一件又一件漂亮首飾和衣服的時候,當表妹被客人擁著出去吃飯的時候,我看到我那年輕的表妹是那么得意和成功。
表妹有多少個男人了?這個問題不僅我想知道,凡在大海打工的人都想知道。表妹不會告訴我,她好像一盆溫室里的杜鵑花,每天都會有新鮮的花瓣展開。苗姐反而不那么光鮮了,明顯出現(xiàn)的黑眼圈使她看上去有些疲憊。
從這個星期開始,表妹就在四樓的一個小房間里吃飯了,那是表妹的家,一個人住。我去過,是一間十分優(yōu)雅的小屋,打開窗戶可以看到B城美麗的風(fēng)景。表妹的衣柜滿滿的。
“姐,你看著好看的衣服拿去穿就行了?!?/p>
“姐,我把家門鑰匙給你,你可以來這里休息,反正我常不在?!?/p>
“姐,你放心,我什么事情也沒有?!?/p>
“姐,大姐說,不能讓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把我給毀了。”
“姐,你說大姐不是挺好的人嗎?”
“姐,我已經(jīng)給我爹寄回去3000塊了,金娥一定是沒有遇到大姐這樣的好人?!?/p>
“是是是,”我不住地點頭。
“妹子,只要自己不愿意就一定不會出事?!蔽覠o限懊悔地說著自己的心里話,真心希望表妹真和她說的那樣,能夠保護好自己??墒桥俗罱K還是要把自己交給男人的,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男人在前方等待我這個漂亮的妹妹。
8
洗浴中心與季節(jié)無關(guān),永遠是那么潮濕悶熱,不知不覺已經(jīng)快到五一了。我數(shù)著掙來的900塊錢,想著那雙皮靴,可是天越來越熱,買回來也不能穿了。皮衣沒穿幾天就壓在柜子里了,說不定等到今年冬天已經(jīng)過時了。永遠都是這樣,總是等不齊。
夏天洗澡的人少了。從老板說,讓我邊打掃衛(wèi)生邊做搓澡工,工資既然漲了一些。倒是按摩的還是那么熱鬧。這與表妹是分不開的,苗姐和從老板像捧明星似的捧著表妹。表妹繼續(xù)熱烈地開放著,遠遠地就能夠感覺到她的芬芳。
最近大海洗浴來了些東北姑娘,她們住在澡堂隔壁一間狹窄的房間里。好幾個人擠在通鋪上,只穿三點式,一般中午才起床,跑到澡堂洗臉刷牙。我看到她們身上有各種各樣的奇怪的痕跡。
“昨晚那個死不了的,再見了我要殺了他!”
“錢多唄?!?/p>
“騷娘們,她怎么就自己睡一個房間,讓我們在這里擠,狗娘養(yǎng)的?!笔窃谡f表妹。她們還不知道我和表妹的關(guān)系。
“早晚有一天那小樣兒要毀在那個老媽子身上?!?/p>
“昨天,王東已經(jīng)把她接走了。”
“啊,她難道還是個處女嗎?天哪!”
“死定了?!?/p>
我的心提到了嗓眼,完了。我瘋了似的闖進了從老板的房間,從老板和苗姐正摟在一起。
“我表妹哪里去了?”
“那是她的自由,怎么了?”
“王東是個王八蛋,你們不能這樣?!?/p>
從老板這時候猛然一絲不掛地站了起來,“喂不熟的紅眼狼,我看你是吃得多了?!闭f著狠狠抽了我兩個耳光。我看見他的那個東西突然挺了起來,在兩腿之間擺動著。我的臉好像生著了火,劇烈燃燒起來。
“告訴你,你老公的命也在我手中掌握著。你們的房子白住嗎?光房租你就欠我三萬。高軍強奸女人你不知道嗎?告訴你,我都有錄像,你們出了這個門就得進監(jiān)牢,有你們好看的。”
從老板的耳光再次落下來,我縮在地上沒有了一點力氣。高軍怎么會,怎么會……
不記得怎么離開大海,我渾身乏力地躺在筒子樓的床板上。我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高軍在地上蹲著,像個犯人。
“偶然發(fā)現(xiàn)了他們私藏的白粉,真的,那天我被他們灌醉了,不是我干的。”高軍一定沒有說謊。
“他們說,如果說出去就把錄好的帶子送到公安局?!?/p>
“他們說,公安局沒有他們的證據(jù),告也沒用?!?/p>
高軍可憐巴巴地向我交代著。
“上來吧,”我想這不是高軍的錯,要說錯也是我先犯錯,怎么能怪他。
我和高軍之間沒有恩怨,我們似乎還不具備發(fā)生恩恩怨怨的條件,彼此依靠掙飯吃已經(jīng)足夠了,連吵架都覺得奢侈。
“怎么辦,如果現(xiàn)在離開我們就完了?”
“管他呢,回去繼續(xù)干吧,反正是他們犯法,我們不參與就行了。”
“可是表妹……”
“你能管得了她嗎?長的好看,不那樣也難。受苦她又不行,回去村里又不愿意,沒辦法?!?/p>
“我也得回去干,是吧?要不咱們的房租沒辦法還了。”
高軍和我一夜都沒有想出好辦法來,第二天我們繼續(xù)各自回到各自的崗位上。從老板好像很容易就忘記了發(fā)生的一切,苗姐把我拉到一邊告誡我不要固執(zhí),要是想通了就和她說,如果能干點其他事情,可以盡快還清從老板的房租,那樣就輕松了。
“表妹回來了沒有?”
“還沒有。但凡讓王東看上了還不得呆個十天半月的,也不要擔(dān)心,女人嘛一次和十次一個樣,自己看開了什么都有了?!?/p>
“那么……有什么消息你告我就好了。”
“這才是好妹子?!泵缃憬K于放心了。還有什么比做那個事情掙錢快呢?
我離開了掃地搓背的崗位,和那些東北姑娘擠在一起。沒事干我們就橫七豎八地躺在床上抽煙。男人也不是每天都有,而且來這里的差不多都是老關(guān)系,輪到我的很少。苗姐說不要急慢慢來。
可是,怎么能不急?想起表妹,想起房租,想起高軍,想起我們的孩子,怎么能不急?得想想其他辦法。
“那你和你表妹聯(lián)系一下,看看她有關(guān)系沒?”
也好,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
9
表妹在王東那里呆了12天。表妹回來就直接上樓了,我趕緊跟了去。
“妹子,”我很小心地看著她的臉色。
“姐,聽說你也干了。也好,我們可以相跟著。”
“聽說那家伙是個變態(tài),沒受傷吧?”
“沒事,原來大姐就是為他而留著我。王東說他們欠了他的債,一年給他6個處女,三年還清。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就和客戶好了呢,反正是遲早的事。王東一個子兒也沒給我?!?/p>
“妹子,我們悄悄地干,掙夠了就離開?!?/p>
“我和大姐說說,讓你和我住到一起吧,這樣也好照應(yīng)?!?/p>
“那好,你去試試?!?/p>
我滿心歡喜地等著表妹告訴我好消息。大約到了晚上,表妹來了,低著頭,手里提著那個紅色小包裹。表妹說今天又來了一個小姑娘已經(jīng)住到那個房間里了。表妹從此要和我們住到一起了。在我們倆黯然掉淚的時候,東北姑娘卻大聲笑起來,她們不斷朝我們吐著煙圈,直到苗姐來了才制止住。
“死不要臉的東西,養(yǎng)活上你們也是白搭,吵什么?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不想在的走人。老娘這里不養(yǎng)活白吃飯的。小尚,有客人,上去?!泵缃阋桓耐湛蜌馕难诺臉幼樱瑑春莸拿婵琢钊撕ε?。
我擦干眼淚,套上裙子,灑了點香水,悻悻地出了門。
也許是情緒不好,客人不高興。死豬一個不會叫嗎?他用腳踢著我的乳房,扔下30塊就走了。
我正要穿衣回房,苗姐又來了,說有客人。我只好等著。我想這回說什么也得高興點。
洗去。
來吧。
你來吧。
下去。
再下去一點。
我感覺我的呼吸十分困難。這個人給了50塊錢。
回到房間我和表妹算計著,一個月如果就這樣能掙多少錢,如果按每天兩個客人100塊錢算,一個月至少可以掙3000元,干一年就可以還清從老板的錢了。這一夜我睡得很沉,醒來時她們都走了。我一絲不掛地走到水龍頭下面,狠著勁擦拭著身體的角角落落。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再次醒來時,東北女孩回來了,面容憔悴,疲憊地爬在床上。透過薄薄的褲衩,看見了里面花花綠綠的幾張鈔票。
“那個騷貨遲不來早不來,剛和李總進入狀態(tài),闖進來了,說什么走錯了門。那個王八蛋,扔下我就去找她了?!?/p>
“是誰呀?”我試著問。
“還不是你家那個小東西,賴著自己年輕想爬高枝。我看她還差得遠呢!”
“告訴你,我們走南闖北見得多了,不要太過分。是我的飯就不要搶,不要吃不了兜著走?!?/p>
“別生氣,大家出來混不容易,我妹妹不是那個意思。怎么說男人也不是什么好貨色,我們鬧意見就不好了?!蔽亿s快和這個怒氣沖沖的東北女孩解釋著。
表妹一走又是好幾天。我繼續(xù)以每天兩個客人的速度掙錢。吃的不敢太好,在這里也用不著穿什么衣服。我盡量減少開銷,努力積攢,盼望著早一天離開。
“苗姐,我表妹去哪里了?”
“這是她的自由,我怎么管得著?”
“不是這個意思,我有些擔(dān)心?!?/p>
“別亂操心了,一切都是自愿的。再說了,出去跟了誰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大把大把地花錢,你怎么就不明白?趁早找個依靠,這一點你表妹比你強多了。”
“她還會回來嗎?”
“這個說不好,咱們這里也不是牢房。不過,你暫時沒這個機會。從老板不是把話給你說明白了嗎?”
“苗姐,我……客人不是很多,有沒有好辦法……得多掙錢……”我艱難地表達著自己的意思。
“這個嘛,我想想?!?/p>
這幾天我閑著沒事。東北姑娘生意不錯。表妹不在,她們活躍了很多。
“尚姐,你妹子可是混大了,聽說去了海南,不知道嗎?”
我沒有答理她。表妹早已不是那個聽我說話的小丫頭了。她是男人的寵物,19歲的身體如花似玉,誰不想擁有?可是殊不知枯萎和盛開卻是一樣迅猛。我感到顧客越來越不喜歡我了。
“小尚,你看這樣好不好?今后你也開始按摩吧,呆在這里畢竟機會少,也很被動,出來做,要好些?!?/p>
“我沒有學(xué)會?!?/p>
“不要緊,看著就會了……”
“按摩講究技巧,自己琢磨著點。”
第一次來的是一個醉漢,我按照程序從頭開始工作,沒想到那家伙一口咬住了我肉皮。這就是按摩。我占有主動地位,只需拼盡力氣,把他們搞舒服了就好。這個月我工作突出,苗姐說我值得培養(yǎng)。
10
難得回一次家,高軍變得沉默寡言。
“想我嗎?”夜里我想起在外面侍候那些王八蛋,怎么說也不能虧待了自己的丈夫。我準備好好發(fā)揮。
“咱們倆離婚吧?”高軍在我欲火正濃的時候,冷不丁冒出了這樣一句話,嚇我個半死。我好像一下子遭了雷擊,渾身都麻木了。
“怎么了?”
“你的事情我已經(jīng)知道了,再怎么也不能做雞呀……”高軍說得很明白。他也沒有說錯。
“從老板說咱們欠了他那么多錢,我去那里你也是同意的,那咱們還有什么辦法,指望什么呢?”
“咱們還是離了好,再說也沒孩子,也沒登記,辦起來不復(fù)雜?!笨磥砀哕娨呀?jīng)想得很成熟了。
“那你和那女人怎么回事?你……太過分了!”我委屈得嗚嗚哭起來。
“債務(wù)我負責(zé),你不用管。筒子樓從老板要占用,我們要把東西分了,你那里能住就搬過去吧?!?/p>
“王八蛋,王八蛋……”我的哭聲是那樣凄厲,好像一頭母狼在嚎叫。高軍穿好了衣服,丟下一張鈔票出了門。
我能攔住他嗎?從第一次決定墮落開始,就注定會有今天的結(jié)局??墒前脨烙钟惺裁从媚兀扛哕娮吡?,我還要活下去。
表妹正式告訴我她要搬走了,那個李總有一套房子,要她去住。我因為沒有了債務(wù),也自由了。表妹說李總同意她帶我住過去。
入住12層樓房,我和表妹欣喜若狂。這是B城進入新世紀后建起的標準樣板住宅區(qū),這里匯集了B城60%的財富。我和表妹從此就是這里的主人了,可以盡情享受我們的父輩夢都夢不到的氣派生活了。
“姐,不怕,有我的就有你的?!?/p>
“妹子,家務(wù)活我干。”
“你就叫他老李好了。”
老李身材矮小,細瞇著眼睛,皮膚黑黝黝的,對表妹極其體貼。表妹則像一只金絲鳥,在他身前身后飛舞著。他們毫不避諱我,親熱的程度勝過新婚,夜里我常常被他們吵醒。
從筒子樓到苗姐的家到大海洗浴再到這個12層高級住宅樓,我和表妹走得極為穩(wěn)妥。我們比較順利地在短時間內(nèi)就站在了B城的高端,這不能不說是表妹的功勞。
我現(xiàn)在唯一的想法就是鼓勵表妹盡快鞏固我們的勝利果實,千萬不要失去到手的一切。為此,我們經(jīng)常一次次展開討論。
“姐,老李老婆很兇呢,老李說千萬不要讓她發(fā)現(xiàn),我們盡量少出門,免得招惹是非?!?/p>
“是得小心點?!?/p>
“我還小著呢,要是老李不要我了怎么辦?”
“不怕,你這么小,機會還是有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姐,我得給他生個兒子,他說過想要個男孩?!?/p>
“女人還能有什么辦法來拴住男人的心呢?”
我們面對這個問題感到十分惶惑。
表妹已經(jīng)完全一副少婦摸樣了??墒?9歲的少婦看上去總有點別扭,總還差點什么。
“妹子,我覺得你還得出去找份體面的工作,哪一天有個什么閃失,我們也有個依靠。你看,你姐夫都嫌我不干凈,男人是靠不住的。”
我說出了自己的擔(dān)憂,希望表妹能好好考慮。
“姐,說實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真的?!?/p>
“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p>
這些時間里,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從前那股子吃苦的勁頭也沒有了,如果讓我再回到從前,我都感到是不可能了。對未來我們束手無策,為老李生個孩子便成了我們最大的夢想。
11
轉(zhuǎn)眼間秋天到了,站在12層俯視B城,盯著看那些在秋風(fēng)中翻飛的落葉,殊不知這又是一個多事之秋。
老李因為腎炎住進了醫(yī)院,而表妹的肚子還不見動靜,我們倆同時感到了恐慌。
“姐,我們不能坐著等,怎么辦呢?”
“你說呢?”我的確沒有一點想法。
“要不,聯(lián)系一下老客戶,我們也沒有什么積蓄,房子費用怎么辦?看來老李一下子起不來,你看呢?”
往往就是這樣。我們沒有做其他工作的經(jīng)驗,當命運再次需要我們選擇的時候,我們幾乎沒有任何余地,只有重操舊業(yè),才能解決燃眉之急。
“東哥,我想你呢!”表妹很快調(diào)整好了狀態(tài),好像一個臨危不懼的戰(zhàn)士。我手里端著一碗稀飯,不由得顫抖起來。表妹對著鏡子認真地描畫著。
“妹子,受不了就算了,我們還有其他辦法,不要讓老李知道。”
一個人呆在大房子里,看著外面黑漆漆的夜色,那昏暗的天光到底映照著怎樣的一個世界呢?我突然特別想起高軍來,不知他過得怎么樣?再怎么說也是我不好,我不能對高軍有任何怨恨。
東子不要表妹。東子把表妹給了自己的弟兄。弟兄們也沒有虧待她,表妹和她們建立了長久的業(yè)務(wù)關(guān)系。
進入冬季,表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每次出門都要涂抹上厚厚的粉底和唇膏。老李出院后不能再來了。他什么也沒給我們,只通知手下讓我們盡快搬出去。我和表妹提著簡單的幾件行李,一步一個臺階,離開了這個讓我們做過美夢的地方。
不知什么原因,東子的兄弟一再推辭和表妹見面的時間。
最恐怖的是,表妹開始頻繁地發(fā)熱,這決不是什么好兆頭。
得知表妹感染了艾滋病毒是在這個年關(guān)將近的一天下午。女子醫(yī)院里,我們被大夫死死糾纏,但我們始終沒有說出真名。走出醫(yī)院大門,我們緊緊相擁,驚恐的身體抖作一團。
“姐姐,這樣吧,反正我也活不了。你說是不是從老板害了咱,也許是東子,唉,到底是誰害了咱?”
“姐,大夫說還可以維持好多年?!?/p>
“妹子,你要干什么?”
我驚恐極了。表妹盯著天花板,沒有說出理由。
“姐,明天我去找他,這樣大姐也跑不了?!?/p>
“姐,完了咱們再去找老李,他也不是個好東西,一分錢也沒有給我?!?/p>
“姐,你說王東還會不會要我?”
“姐,我怎么解決他呢?”
“姐,完了,你把我的錢拿回老家給了我爹,就說我出車禍死了?!?/p>
“姐,這沒什么可怕的?!?/p>
“姐,你要注意,醫(yī)生說一般生活不會傳染。”
“姐,干掉一個少一個?!?/p>
年三十晚上,我和表妹開始列名單。
2007年是美好的,祖國的天空是那么藍,風(fēng)兒是那么柔,我們是那樣的躊躇滿志。
12
從老板過年之后似乎更加精神了,可是我和表妹比他還精神。當我們珠光寶氣地出現(xiàn)在大海時,他并沒有認識出來。
“從老板,您發(fā)財了吧?把我們忘了吧?也不請我們吃飯?”表妹千嬌百媚。
“哥呀,你看這還是你給我的圍巾呢!”
從老板一手托著表妹的腰,一手撐著我的大腿,仰面倒在沙發(fā)上。
“我不過就是要個小錢,你怎么這么看不上我,還把我送人?”表妹的表現(xiàn)讓我大開眼界。她的手不停地在從老板身上摸索,從老板激動地漲紅了臉。
“誤會了,誤會了,不是要送人,你知道我是多么舍不得??墒怯心敲创笠粋€掉腦袋的債務(wù)逼著,沒辦法呀!”
“你是哥哥的心頭肉,哪還舍得給人。媽呀……”表妹的手在從老板褲襠里雷厲風(fēng)行地行使著權(quán)利。我知道自己該走了。輕輕扣上門后,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鬼東西,還不忘帶套子?!北砻靡驗樯鷼猓惓┰甑厮に榱艘幻骁R子?!氨阋怂?,”表妹狠狠地咬著牙說。
“算了,我們回家去,我們回家去?!北е砻檬菪〉纳碜樱液窟罂?。
“王八羔子,便宜他們啦!”表妹從來沒有哭過,甚至知道自己得病那天也沒有哭過。19歲的她已經(jīng)成熟到了一種我難以企及和理解的程度。是什么樣的火鍛造了她這樣一塊鋼鐵?這一點我永遠不得而知。
表妹沒有氣餒,她開始突擊東子,但是無從下手。東子和從老板的交易還在進行。表妹說住在大海單獨套間的小姑娘已經(jīng)不是替代她的那一個了。于是經(jīng)過幾天幾夜,我們終于在大街上等到了那個女孩。這又是一個極美麗的女孩。
事情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順利,女孩沒有和我們多說話,買了水果就回去了。我和表妹一籌莫展。
“姐,我的時間不多了?!币估锉砻玫穆曇艏毴粲谓z。
“妹子,我們回家好嗎?”我顫抖地擁著她。
“哪能回去,回去也得死?!?/p>
B城到處可見迎接奧運的旗幟和標語,B城正和北京一道積極籌備著這次世紀盛會。然而陽光有多么燦爛,我們的內(nèi)心就有多么黑暗。我和表妹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平坦的大道上。因為沒有辦法實施計劃,表妹越來越焦躁。
“狗日的,我就不信,那些兔崽子一個也不輕饒?!?/p>
表妹這次去找從老板沒有帶我,我在飯店門外等她。今天表妹事先登記了房間。后半夜,從老板還沒有出來。初春的風(fēng)凌厲而刺骨,仿佛要穿透胸膛,劈開我的五臟六腑,把我那顆火熱的心端出來。我不只一次地祈禱著,用這顆心來換取表妹那還未完全展開的生命??墒怯惺裁从媚?
從老板終于出現(xiàn)在樓梯口,他提了提褲子,把頭發(fā)捋了捋。看著他遠去了,我飛快地跑到了樓上。表妹像一條細長的毒蛇盤伏在床上,微笑地看著我。
“喝點水吧?!蔽叶肆怂旁谒眍^邊。
“姐,他死定了!”表妹黑洞洞的眼睛露出兇殘的光。那是我非常陌生的一雙眼睛,是讓我感到顫栗的眼睛。
“姐,從老板說讓我繼續(xù)回去按摩。你也去吧,反正沒事可干?!?/p>
“睡吧。”
窗外風(fēng)聲漸緊,颼颼地抽打著單薄的玻璃。凌晨表妹又一次發(fā)燒,我不停地給她敷著身子,極力給她帶去點安慰。
13
大海周邊洗浴中心林立,大海的威風(fēng)似乎減少了很多。大廳里冷清清的。
“大海還需要老員工來帶動,所以我要求大家一定要聽從尚小姐的安排,有事情直接和她說?!?/p>
我的表妹和當初苗姐一樣,挽了高高的發(fā)髻,“的的”的腳步聲回蕩在大海的上空。早些那幫子?xùn)|北女孩不在了,又換了一批。女孩們走馬燈一樣,出出進進,嘰嘰喳喳,表妹每每看見她們,眼睛里就有種說不出的憂傷。
小翠是王東要的最后一個女孩了。從老板說苗姐因為身體不適需要休養(yǎng),要求我們要按照當初苗姐培養(yǎng)表妹那樣盡快讓這個女孩成長起來,能在5月份保質(zhì)保量送到王東的手上。那樣從老板就可以舒眉展眼地過日子了。表妹盡心盡力,百般教導(dǎo)。她們倆經(jīng)常一聊就是半夜。
“小翠,記住,受點罪,掙一輩子榮華富貴,值得?!?/p>
表妹苦口婆心把王東各種各樣奇怪的愛好告訴了小翠??蓱z的小翠緊緊靠著我,而我也緊緊摟住了小翠。
“不怕,放松點。”我不停為小翠寬心。
表妹將自己所有值錢的首飾都給了小翠,還堅持每天為她榨番茄汁,這是我和表妹這輩子做的最傷天害理的事情。小翠根本不知道她每天喝的番茄汁里已經(jīng)加入了表妹的鮮血。表妹還處心積慮地用扎自己指頭的針為小翠放血,說這樣可以加快血液循環(huán),排毒養(yǎng)顏。懵懂無知的小翠被滋養(yǎng)得越發(fā)漂亮奪目??墒?,當水靈靈的小翠坐上那輛黑色轎車奔赴前程的時候,表妹還是憂心忡忡:
“姐,你說能行嗎?”
“不知道?!?/p>
14
B城的夏天燥熱難耐。我和表妹拿從老板的錢在一個僻靜的地方開了一家小小的美容廳,說是美容,實際是從老板從事毒品販賣的地方。
苗姐徹底不行了。那天她在窄小的美容床上,接待了6個煙鬼。我和表妹看著她像狗一樣舔食著那些白粉,鼻涕流了老長。平靜的時候苗姐也還要梳妝打扮,可是再涂抹也遮擋不住她那黑青的臉色。從老板來了只和表妹親嘴,他們倆有時候也一起出去。那段時間,表妹常常渾身是傷,我不知道他們在外面干了什么。表妹倒很從容。
“姐,男女之間就那么回事,想死的就快點找老娘試試?!?/p>
“大姐,你怎么這么沒出息,你不是挺有辦法嗎?嘖嘖,太不容易了。”表妹時不時拿苗姐開心。
苗姐哈哈笑著:“青出于藍勝于藍,也有你好看的?!?/p>
表妹一下子沖過去,啪啪摔了幾個耳光。苗姐沒有力氣還手,氣得唾沫鼻涕一起流,熬不住了就懇求表妹給她吃一口。
“看你再欺負人。”表妹在白粉上吐一口惡痰,苗姐卻視而不見興奮地喊著:“快點快點?!北砻煤蛷睦习宄鋈サ臅r間越來越長了。晚上,高軍的出現(xiàn)讓我措手不及,他從床上把我拎起來,我沒有著急穿衣服。
“想老婆了,還是……”
高軍一言不發(fā),拉著我的胳膊,嗚嗚哭起來。我沒有哭。自從和表妹來了這個美容廳就沒有掉過眼淚。
“哭什么,我又沒死?!?/p>
“過得好嗎?”
高軍抹了一把臉。咱們還能不能回到過去,你說這是什么日子?早晚有一天,我們要死在他們手里。
我們還能回到過去嗎?這個問題異常棘手。
是誰毀了我們,難道你忘了?咱們死,他們也得死。
我給表妹和我家各寄了5000塊。不怕,死不了。
高軍參與了他們的販毒。高軍是來告訴我,表妹和從老板是他們的頭子。我沒有驚奇,販毒也比賣自己強。表妹把自己當作毒品出售,可是什么也沒有掙來??墒墙裉煳覟楸砻酶械阶院溃砻靡宰约轰撹F般的意志與命運抗爭,以實際行動踐行著人要死有所值的諾言。所以,高軍你不要擔(dān)憂,我們也沒什么可怕的。
15
苗姐死在一個老煙鬼的肚皮下面了。
那個老煙鬼想要溜走,卻被我揚起的木棍打了個半死,最后給了我們2萬塊了事。
表妹靜靜地坐在苗姐身邊,擺弄著她已經(jīng)僵硬的手指頭。那鮮活的血肉已經(jīng)消耗殆盡,曾經(jīng)飽滿的乳房,已變成一只皺巴巴的空口袋,軟軟地耷拉著。
“人死了就這么個樣子!”表妹嘆著氣。
從老板雙手叉腰,吆喝高軍收拾尸體。
夜里,我聽見表妹和從老板奮力戰(zhàn)斗,我相信堅強的表妹不會被苗姐嚇倒,他們你死我活的呼喊安撫著我恐懼的內(nèi)心。
“那個死不了的東西,還要一個處女。這年月到哪里找那么多處女?寡婦倒是一大堆?!?/p>
“這回我來對付他?!?/p>
“我也有些撐不住了。王東勢力強大,大海也危在旦夕?!?/p>
“我來對付他?!?/p>
“你能有什么好辦法?”
“宰了他!”
“啊,寶貝,弄死我了……”
表妹最近和我交流越來越少了,只是不斷塞給我些錢,囑咐我給家里寄回去。
表妹的裝束不再那么大紅大紫,每天把那些珠子鏈子試來試去,還扎了一根馬辮,衣服素凈雅致,儼然一副淑女模樣。
“姐,王東真正的情人是個大學(xué)生,出身豪門,我看見那女子挺文雅的。不過也是個吊死鬼,怎么就跟了王東這么個王八蛋?小翠也被王東踢回大海去了,怎么都是一個德性?”
表妹在精心修飾之后恢復(fù)了往日的素靜和高貴。最近面色紅潤,精神抖擻?;ǘ溥€是花朵,只要開放著就總有看頭。
高軍和我倒是經(jīng)常見面,我們又很自然地睡在了一起,好像從前高軍說過的話是一場夢囈。我們誰也不提離婚的事。也許因為壓根兒沒有結(jié)婚,所以連離婚也是沒有資格談的。高軍的熱情已經(jīng)遠遠不如從前了,而我每天如果沒有他卻又睡不著。高軍使勁在我身上折騰,可是我敏感脆弱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失去了功能,變得遲鈍麻木。我和死人一樣,把高軍的手死死地按在那個地方?!安灰獎?,”我給這個男人下了命令。
“姐,你幫我個忙,行嗎?”
“說吧,妹子?!?/p>
“咱們這樣不行,那死不了的把錢全部裝走了,不行啊?!蔽抑浪谡f從老板。
“反正早晚是要死的人了,我怎么也得死在他后面,不是嗎?王東要我把從老板干掉。”
“?。磕悄阍趺凑f的?”
“我當時沒有答應(yīng)他,不過我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要不和王東再睡12天,要不給我12萬。王東說可以考慮。12萬要能拿到手,我就值了,我爹這輩子也好過了。就這么辦吧,姐,這事與你沒關(guān)系。我只求你別告訴我爹,別說出去,和金娥一樣讓村子里的人笑話?!?/p>
“妹子,那是死罪!”
“我知道,干掉一個少一個?!?/p>
看著表妹凜冽的面容,我終于知道了什么是視死如歸。也許,我還遠沒有站到表妹的高度,還遠不能體會表妹的心情。可是即便我都了解,又怎么能代替表妹的痛苦?任何人在別人的痛苦面前都啞口無言,任何人在面對抉擇的時候總要尋找依靠,可是最終只有依靠自己。那些深夜游絲般的呢喃,我們的夢想和吃人的欲望,那和一個又一個男人奮力肉搏的場面……兩年來的皮肉生涯鍛造了她,讓她開放、燃燒、燦爛、枯萎,唯一不變的是B城依然令我們的心發(fā)狂。
表妹對從老板更是體貼入微,她小鳥依人的媚態(tài),處處流露出對從老板的熱愛和服從。我想,從老板到死也不會相信就是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孩會割斷他的喉嚨,并眼巴巴看著他咽氣。
第二天王東不僅把12萬準時打到了表妹的賬戶上,并親熱地要她去?。保蔡?。
“狗娘養(yǎng)的,不得好死!”
表妹催促著我盡快把錢寄回老家,然后買衣服,買化妝品,再次奔赴郊外豪華的別墅。
尾聲
當我趕到銀行時,賬戶已被公安局查封,也許表妹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生命還算是體面的。
那天我看見王東的車快速駛過宣判大會現(xiàn)場,黑色旋風(fēng)卷起了大地上到處流浪的鬼魂,我渾身不停地打著冷顫。
隨著最后一聲槍響,B城元宵節(jié)焰火晚會拉開了序幕。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我潛伏在王東的別墅內(nèi),瞬間一片火光沖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