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yīng)臺
我在德國的雪夜里翻讀當年審訊丁默村的筆錄等,后來再看《陳立夫回憶錄》,發(fā)現(xiàn)這個立功的降將保釋后游覽玄武湖被一小報記者看到,寫了出來,蔣介石看到,就很生氣地下令槍斃。判他死刑的,不是真正的法院,也不是真正的法。
電影的瞬間大眾魅力真的不是文學(xué)的慢火細燉可以比的。張愛玲的《色·戒》是一篇比較少人知道的短篇;如果不知史實背景,小說本身的隱晦粗描筆法更讓一般的讀者難以入門。李安的電影,卻像一顆來勢洶洶的大火球從天而落,邊落還邊星火四濺,嗤嗤作響,效果是,人人都在談《色·戒》,涼涼的小說也被人手人嘴磨蹭得熱了。
小說里的漢奸大壞蛋易先生,因為在小說里被處理得不夠“壞”,當年《色·戒》發(fā)表時還被評論家批判,覺得張愛玲是非不明、忠奸不分。當時讀了“域外人”對張愛玲的批評,我忍不住大笑。胡蘭成不早就說過張愛玲的人格特質(zhì)了嗎?在《民國女子》里,他這么看23歲的她:“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里是沒有一個夸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庇终f,“愛玲對好人好東西非常苛刻,而對小人與普通的東西,亦不過是這點嚴格,她這真是平等。”而且,張愛玲文學(xué)作品里頭最讓人震撼、最深刻的部分,不正是她那極為特殊、極為罕見的“不悲天憫人”的酷眼嗎?
如果張愛玲有一般人的“忠奸意識”,她大概也不會在23歲時,嫁給了赫赫有名的“漢奸文人”胡蘭成啊。
易先生在小說里不夠“壞”,除了張愛玲本身的認知價值和性格,除了她和胡蘭成的極深刻、極纏綿的愛情之外,我看見一個很少被人提及的角度,那就是,小說和電影之外,史料里頭的“易先生”,其實也不見得是個多“壞”的“壞人”。
易先生的“原型”丁默村,1903年出生,因為陳立夫的舉薦而做了調(diào)查統(tǒng)計局第三處的處長,第三處后來撤銷,他就加入了汪精衛(wèi)的政府,歷任要職。中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前夕,他是“偽浙江省省長”。1947年7月5日,丁默村被槍斃,罪名是“通謀敵國,圖謀反抗本國”,判決書里列出好多罪狀,包括“主使戕害軍統(tǒng)局地下工作人員及前江蘇高二法院庭長郁華、與參加中統(tǒng)局工作之鄭蘋如……”
這樣的一個“漢奸”履歷,他的死刑不是理所當然嗎?
不這么簡單。
我在德國的雪夜里翻讀南京市檔案館所保存成書的審訊漢奸筆錄、判決書、種種作為證據(jù)的信件、電報、便條等等,慢慢地看出一個故事的輪廓。塵封的史料所透露的真實人生如此曲折,幾乎有血肉模糊之感,其幽微傷痛諷刺殘酷完全不需要假借文學(xué)家之手。
在鄭蘋如因為刺殺丁默村未遂而被秘密槍決之后一年。1941年,時任國民政府教育部長的陳立夫和丁默村秘密取得了聯(lián)系,對這位當年被他提拔過、如今為汪偽政權(quán)特務(wù)頭子的后輩“曉以大義”,指示他應(yīng)該設(shè)法“脫離偽區(qū)”,如果不能“脫離偽區(qū)”,就當“伺機立功,協(xié)力抗戰(zhàn)”。陳立夫“策反”成功,往后的幾年,丁默村表面上是傀儡政府的交通部長、福利部長,私底下,他為戴笠的軍統(tǒng)局架設(shè)電臺、供給情報,與周佛海合作企圖暗殺當時的特務(wù)首腦之一李士群,并且配合戴笠的指示不斷營救被捕的重慶地下工作人員。
這些被營救的情報人員,在審判庭上,也都具函作證,丁默村和重慶政府的合作是毫無疑義的。而在日本戰(zhàn)敗以后,局勢混亂,重慶政府為了防止共產(chǎn)黨趁機坐大以及新軍閥崛起,又適時而有效地運用了丁默村這個棋子。他被任命為“浙江省軍委員”,這一回,“浙江”前面沒有“偽”字了。
我讀到戴笠給“默村吾兄”的手書,戴氏要求丁默村在混亂危險中“切實掌握所部,維持地方治安,嚴防奸匪擾亂,使中央部隊能安全接收”。而丁默村也確實一一執(zhí)行了重慶的指令。在中央部隊進入浙江之前,“奸匪”已經(jīng)占有浙西半片,是在丁默村進行“剿匪”之后,中央部隊才穩(wěn)穩(wěn)地接收了浙江。
夜半讀史,我揉揉眼睛,困惑不已。
那么這丁默村等于是國民政府招降成功的一名降將,這名降將不曾回到“漢軍”中來披麾上陣,但他留在“曹營”暗中接應(yīng),做蘋果里的一條蟲,等于是國民政府植在敵營的間諜,其處境何等危險,其功勞何等重要。在戰(zhàn)爭中,隱藏的間諜所發(fā)揮的作用絕對不小于沙場浴血的戰(zhàn)士,不是嗎?
當重慶政府需要丁默村的協(xié)助時,陳立夫和戴笠都曾對他提出保證。陳立夫應(yīng)允了可以“戴罪立功,應(yīng)先有事實表現(xiàn),然后代為轉(zhuǎn)呈委座,予以自首或自新”。戴笠則說得更明確,“弟可負責呈請委座予以保障也”。
好啦,那么為什么國民政府在勝利后就殺對它有功的“降將”和“間諜”呢?尤其在早已給予不殺的具體保證之后?問題出在“委座”——蔣介石嗎?
正在困惑時,陳立夫的回憶錄出版了。于是飛電請求朋友“火速寄《陳立夫回憶錄》來歐”。一周后書寄到,郵差從雪地里走來,胡子上還黏著白花花的細雪。我從他手中接過書,一把拆了包裝,幾乎就在那微微的飄雪中讀了起來。
我竟然找到了答案。
《陳立夫回憶錄》第232頁:丁默村本來可以不死的,但有一天他生病,在獄中保出去看醫(yī)生,從南京拘留所出來,順便游覽玄武湖…一這個消息被蔣委員長看到以后,蔣委員長很生氣地說:“生病怎還能游玄武湖呢?應(yīng)予槍斃!”
丁默村就被槍斃了。只因為他從獄中出來,貪看一點湖上清風,被一小報記者認出來,寫上了報。
啊,我不禁掩卷嘆息。難怪丁默村的死刑判決書讀起來那么的強詞奪理,對丁默村所提出來為自己生命做辯護的種種白紙黑字的有力證據(jù)完全漠視。原來,判他死刑的,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法院,也不是一部真正的法。
在那樣的時代里,你對所謂“忠奸”難道不該留一點人性的空隙嗎,不管是易先生還是丁先生,是張愛玲還是胡蘭成?
(摘自《亞洲周刊》)(責任編輯胡文婕)
海外星云 2007年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