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禹康
翻開中國幾千年來的名人檔案,許多人對歷史人物所經(jīng)歷的艱難曲折總是非常淡漠,淡漠到像平時瀏覽報刊雜志輕輕翻過的那幾頁紙?而對當時歷史的親歷者來說,那都是他們一生中日積月累?寸寸血淚的承受?。∥覀冎挥猩钊氲綒v史人物生命的褶皺中去訪微探幽,才可以感覺到些許沉重,才能觸摸到他們生命的鮮活與溫?zé)?
遙想李白當年,他作為名滿天下的大詩人,怎么會落到窮途末路?沿門托缽的地步?
李白是一個文人,但文人并不是一種價值的證實?一個文人,如果他不能在官場上占據(jù)一個位子,即使他才高八斗?氣沖霄漢,到頭來,也只是一個卑微的人物,李白的一生就是如此?
在當時的社會機制中,謀求官位是每一個文人本能的沖動,李白也不例外?開元十三年(公元725年),25歲的李白出三峽順流而下,開始了求仕的生命旅程?其時“開元之治”如日中天,大唐王朝生氣勃勃,籠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輝之中?大唐皇帝李隆基昭示天下求賢若渴,李白才華橫溢?意氣風(fēng)發(fā)?不必懷疑朝廷求賢若渴的真實性,更不必懷疑李白冠絕一世的超邁之才?可是,當李白站在船頭,將滿江風(fēng)景納入胸襟,將天下納入胸襟,他怎么也想不到,直到自己的生命最終時刻,他也沒能夠?qū)崿F(xiàn)自己的理想?
為什么會這樣?其實,李白的悲劇在出川之時已經(jīng)由一種自己毫無意識的因素決定了?李白天性天真灑脫?狂放傲岸,這與官場所需的拘謹權(quán)變?順服謙恭恰恰構(gòu)成了最鮮明的對抗,這也是無法調(diào)和的兩種人格的對抗?朝廷求賢是真的,但本質(zhì)上是需要能干的奴才,而絕對無法容忍一種獨立鮮明的個性?于是,哪怕李白之才千古獨步,也無法避免終身潦倒的命運?率真的天性成就了李白,也貽誤了李白,人世間的事情總是這樣具有許許多多難以解開的雙重性?
出川后的李白遍拜公侯之門,以求進身之階,實現(xiàn)“待吾盡節(jié)報明主,然后相攜臥白云”的人生理想,但卻“十謁朱門九不開”,屢遭碰壁?開元十八年(公元730年)李白第一次入長安,托門拜府,無功而返?進身無路,報國無門,詩名?文名滿天下的李白心頭泣血,悲憤難平,長嘆“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千載難逢的機遇終于來了:天寶元年,朝廷召李白入長安?李白欣喜若狂,以為從此進身有路,報國有門:“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入長安后受到唐玄宗李隆基的禮遇,侍詔翰林院?但李白不久就失望了,皇上欣賞的僅僅只是他的文采而已,只不過是“倡優(yōu)蓄之”,侍宴?侍游?侍浴,歌功頌德,點綴太平?即使在離天子這么近的地方,李白也沒有泯滅自己的個性色彩?杜甫《飲中八仙歌》活畫出他的神采:“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敢叫當今天子久等,敢叫當朝寵臣高力士脫靴,傲岸灑脫依舊,狂放不羈依舊?身處江湖要唯守天性也許比較容易,當身在宮闕恩寵有加仍不失本性,仍有力量抗拒那種溫柔的扭曲,確實是真正的內(nèi)心強健?這就是李白,這才是李白?這種姿態(tài)是官場上絕對不能接受的,這里需要的是謙順?機變?平庸?
于是李白的政治生涯很快走向盡頭,他凄然離開長安,從此再也沒有返回?這是大文豪李白的不幸,卻又是千古詩仙李白的大幸?久在宮廷,就像籠中金絲鳥,高貴卻丟失了振飛的力量?夕陽下的李白凄迷地向長安投去最后一瞥,心頭在哀怨,在悲泣,卻沒意識到自己正走向心靈的解放,走向歷史的深處,一片輝煌的詩歌創(chuàng)造景象正在眼前展開……
的確,李白一生也寫過不少頌詩和賀詩,但這不是李白一生寫作的本質(zhì)?李白也是人,他要生存,他不得不如此?重要的是他沒有因為對富貴的渴望而放棄個性,他自始至終保持了心靈的真誠和天性的狂放?“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就是真正的李白,這才是李白的本性?在這個人與人相互傾軋?世態(tài)炎涼的大千世界,達官們輕歌曼舞,小吏們也有一份溫飽,然而,惟獨卻沒有天才李白的一條生路?寂寞?凄涼?卑微?貧窘,這就是一個堅守著心靈真誠的文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