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為中唐著名詩人的白居易和劉禹錫,身世經(jīng)歷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出生于同一年(代宗大歷七年,即772年),都是中小官僚家庭的子弟,都在青年時代就由科舉入仕,在政治上具有強烈的進取心,又都因此而經(jīng)受挫敗。再有,他們的壽數(shù)也相去不遠,劉71歲,白75歲。如果要說不同之處,那就是劉禹錫“出道”更早,在政治斗爭中卷入更深,其個性也比白居易來得剮強。
劉禹錫是所謂“永貞革新”的核心成員之一。要對“永貞革新”做出恰當?shù)姆治鍪窍喈攺碗s的事情,如果最簡單地加以描述,那就是:其首腦王叔文利用順宗皇帝對他的信賴,聚集了朝中一群年輕官員組成一個政治集團,試圖大規(guī)模地革除弊政,結束唐王朝所面臨的衰亂局面。這些人資歷淺、根基薄,原來的官位都不高,卻雄心勃勃,作風激進,樹敵甚多,而順宗皇帝又是一個不能說話的癱痰病人,所以這場變革很快就徹底失敗。結果是順宗將帝位讓給兒子李純(憲宗),王叔文被殺,劉禹錫、柳宗元等參與者被貶斥到邊遠地區(qū)擔任閑職,號稱“八司馬”。歷史上對這些人的批評很多,譬如大文豪韓愈就一直持反對立場,但至少從劉禹錫、柳宗元等人的情況來看,他們參與王叔文領導的政治活動是抱有理想精神的,說不上有多少個人的權力意圖。
劉禹錫在“永貞革新”失敗后輾轉于朗州(在今湖南省)、連州(在今廣東省)、夔州(在今四川省)等地,長期與中央朝政相脫離。直到敬宗寶歷三年(827年),才由和州(今安徽和縣)刺史任上返回洛陽,途經(jīng)揚州時,遇搭到白居易。白居易在“永貞革新”時才是一名校書郎,職位很低,離政治漩渦也比較遠。他到了憲宗元和年聞任左拾遺,寫下大量諷喻詩(主要有《秦中吟》10首、《新樂府》50首),對朝廷政治提出激烈的批評,使權貴切齒扼腕。后來被人以“越職言事”的罪名排擠出京,貶為江州司馬。后來他的處境有了改善,但他的性格卻變得圓滑起來。為了回避官場矛盾,他一度自求離開長安擔任地方官職,先后后為杭州、蘇州刺史。蘇、杭號稱天堂,在這里擔侄地方長官還是頗為愉快的。也是在寶歷三年,白居易結束在蘇州的任職返回洛陽,途經(jīng)揚州。劉禹錫和白居易早先都曾任職于京城長安。他們應該是相識的,但并無密切的交往。在經(jīng)過漫長的宦海沉浮、仕途奔波之后,到了55歲時相聚于揚州,兩位詩人從此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在酒席上,白居易感慨萬千,即席寫了一首《醉贈劉二十八使君》詩(“二十八”是劉禹錫在家族中的排行,唐人習慣用排行做稱呼):
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詩中對劉禹錫的不幸遭遇表示深深的同情。但白居易顯然不愿意對導致這一不幸的政治原因多加評議。只說他命運不濟?!耙嘀媳徊琶邸笔菐в邪参康脑挘憾嗖诺娜丝偸钦腥思珊?,難免因才而受損,然后再推向不平和惋惜的結論:二十三年,這也受折太多了(劉禹錫自貞元二十一年遭貶,到寶歷二年共23年)!
劉禹錫的這首《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是對白居易上面一首詩的應答(“樂天”為白的表字)。開頭兩句緊承白詩的結尾,總括自己在“永貞革新”失敗后長期遭到放逐的遭遇。而緊接著二句,則和白居易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皯雅f空吟聞笛賦”借用向秀的典故:魏晉之際,名士嵇康被司馬氏集團無辜殺害,其好友向秀一次經(jīng)過嵇康舊居,聞笛聲而思故人,寫下了充滿悲憤之情的《思舊賦》。而劉禹錫所要表達的,就是對王叔文被殺的憤慨和對他的思念?!盃€柯人”的典故出于志怪小說集《述異記》:相傳晉人王質入山砍柴,觀看兩人下圍棋,一局棋方終,斧柄(柯)已經(jīng)爛了,回到家鄉(xiāng)方知已經(jīng)過去一百多年,同代人早已死盡。作者借這個典故比喻世事多變,自己長期貶謫在外,重回舊地,恍如隔世。在這里作者完全不顧王叔文是“千夫所指”之人。也根本不為往事感到后悔,顯示了剛強的性格。
這后面一聯(lián)是古詩中的名句?!俺林邸薄ⅰ安洹笔潜扔髯约?,經(jīng)過多年的磨折,政局也早已完全改變,劉禹錫覺得自己即使回到中央朝廷,也不可能再有什么作為(早年王叔文曾向順宗稱贊他有宰相之才)。這樣說當然有些失望和頹唐,但兩句詩所呈現(xiàn)的格調卻仍然很高昂?!俺林蹅扰锨Х^,病樹前頭萬木春”,作者相信世界在無窮的變化中永遠是充滿生機的,盡管自已遭受挫??;老朽無為,但生活依然欣欣向榮,不必灰心喪氣。這兩句詩因為包含了具有普遍意義的哲理,人們常從不同的角度來引用,而我覺得最可貴的是詩中顯示出的宏大的胸襟和開朗豪爽的情緒。通常中國古代詩人對周圍環(huán)境的看法最容易受個人遭遇的影響,當個人處在失敗中時,往往認為整個世界都黯淡無光,劉禹錫卻并不如此,這實在很難得。在劉禹錫與白居易同游揚州棲靈塔后所作的《同樂天登棲靈寺塔》詩中,我們也能感受到相同的情緒:“步步相攜不覺難,九層云外倚闌干。忽然笑語半天上,無限游人舉眼看?!?/p>
結句回到白居易的贈詩,對他的勉勵表示感謝。其實從精神境界來說,劉禹錫的答詩明顯高于白居易的贈詩。到了晚年時,白居易為人變得很隨和,善于妥協(xié),劉禹錫的個性則依然比較剛強,詩歌的差異和這種為人性格上的差異恐怕不無關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