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點多的時候，夏整理好所有的試卷，站起來收拾書包，關燈，然后鎖上門。

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校園里很安靜。夏一直低著頭數(shù)著自己的步子，快到校門口的時候突然有低低的笑聲突兀地出現(xiàn)在冷寂的空氣中，沙沙沉沉的，是男孩子的聲音。夏頭皮一麻，腳下的步子一下子變得慌張急促起來。

喂，夏怡。那個聲音帶著明朗的歡愉再次響起來，不高不低，是非常溫和的聲調。

夏松了一口氣，禮貌地上揚嘴角說，蘇程遠，原來是你。

男生也笑起來，臉上帶著捉弄神情，夏怡，你是不是被我嚇了一跳，對不起啊。

啊，有一點呢。說出口的話因為吃驚而有些走調，夏心里想那個平日里總是面無表情的蘇程遠原來也是可以笑得那樣好看的。

怎么那么晚才回家?男生揚起眉毛，很好奇的樣子。在寫試卷呢，說出這句話，想了又想，便又問了一句，你呢?

我?在等李銳，他說在教室等我的，但是看到教室的燈都滅了，然后就你一個人出來。男生笑了，爾后又狠狠地加上一句，明天要李銳好看。

蘇程遠已經(jīng)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側過身子看著夏。

什么?夏露出疑惑的表情，下意識地走到蘇程遠旁邊。

你一直很喜歡數(shù)步子啊。

嗯，是習慣吧。

這樣啊，以前我也很喜歡呢，上小學的時候。

是嗎?

對啊，然后被李銳笑了很多次。

兩個人不知不覺就走了很遠的路，在一個十字路口，蘇程遠撓撓頭說，那個，我家是往前，你呢?

夏抬起手往左一指，我家在那邊。

那明天學校見。男生嘴角邊揚起一個淡淡的笑容。

夏點點頭，然后兩個人并行的影子慢慢分開，漸漸消失在路燈下。

二

經(jīng)過一個莫名悵然又滿懷期待的夜晚，夏帶著不安而緊張的心情走進了教室。可是似乎沒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樣的，黃子怡依然親熱地跑過來，挽住了夏的胳膊。

夏低下頭，拿出數(shù)學練習冊來做。咬著筆頭，胸腔某處像被灌滿了水般，輕輕一擠壓，便會自眼睛流下。

下午的時候蘇程遠給同學發(fā)志愿表，用來填報高中的。當他走到夏的桌位旁時，夏的心還是禁不住向上一提。 可他把志愿表往夏的桌上輕輕一放，幾乎沒有停頓的連貫動作，然后側過身子，往另一張桌子上放上一張。夏把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話死死咬在牙齒背面，蘇程遠似乎覺察到夏那個明顯的欲言又止的表情，于是偏過頭來問，夏怡，有，什么問題嗎?

啊，沒有什么。夏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帶，手里已經(jīng)捏出了汗。

差一點。本來差一點便可以問出來的。想知道他要報什么高中。真自不量力呢。還以為這就是朋友了。僅剩的那點微小的希望也被自己狠狠地丟在地上踩幾腳。

黃子怡在放學后拉住夏說，一起走?

夏搖搖頭，笑著說不了，我還想寫一下作業(yè)再回家。

一起回去寫啦，我昨天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店，里面賣的東西超可愛的。夏想這就是黃子怡，撒嬌發(fā)嗔也會覺得可愛而親近的黃子怡。

于是想了想，還是答應了。

黃子怡請夏喝橙汁，看到夏心不在焉的樣子就有點不高興了。

你怎么啦，在想蘇程遠吧!冷不丁冒出一句話，讓夏心里狠狠一驚，像被什么擊中了一樣，又是疼又是慌。

我昨兒看到了，你和蘇程遠在一起，你喜歡他么?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卻讓夏覺得像是長滿刺的荊條一樣直插往胸腔深處。你說什么啊?夏馬上夸張地笑起來，努力露出坦然的表情說，蘇程遠可是王子級別的。

那你們怎么會一起回家啊?我昨天在便利店買東西的時候看到的哦，好像你們聊得蠻開心的。黃子怡拖住不放，一臉八卦的表情。

只是偶然碰到啦，然后就順路回家唄。夏輕描淡寫地帶過。

這樣啊!黃子怡笑起來，眼睛變成了漂亮的月牙。那就放心啦，告訴你哦，我喜歡蘇程遠好久了。

夏的心里垮下去一片。有剛剛拔節(jié)的芽被砸得歪下去，但還是要笑著說，是嗎?

與黃子怡告別之后，夏在無人的小巷里終于掉下了眼淚。

三

世界總是會發(fā)生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就像幾米說的那句話，兩條平行線，也會有相交的一天。于是就在某個夜色迷蒙的晚上，夏在路邊的牛肉面攤上遇到了蘇程遠。

好巧啊!夏除了這句話外，便再想不到更好的打招呼的方式了。

男生從熱氣騰騰的瓷碗后露出小半張臉來，桔色的燈光下他的臉因為光影的氤。氳而顯得異常模糊，隱約看見他眉目柔合的輪廓和堆在眼角邊的淺淺笑意。

夏的心跳還是一下子快了半拍。

喂，夏怡，我請你吃東西吧!

有些驚異地回過頭去，卻看到蘇程遠略微愣住的臉，似乎他也想不到自己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當兩個人吃著棉花糖走到學校附近的公園的時候，蘇程遠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想不到啊，你會讓我請你吃這個。夏紅了臉，有些支支吾吾，你問我喜歡吃什么，所以就說是棉花糖啦。我最喜歡吃棉花糖啊。

真有趣!有人說喜歡吃棉花糖的女孩都很甜蜜。蘇程遠停下腳步望向夏，可我覺得你不是。

夏有點迷惑。

我覺得夏怡是一種不會開花的植物，綠色的，讓人覺得安靜而清新。蘇程遠認真的表情和溫柔的語氣讓夏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男生看到夏錯鍔的眼神后便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我的比喻很奇怪吧。

夏拼命搖頭，在一陣沉默之后便把咬緊的嘴唇放開，緩緩開口道，我覺得你才像植物呢，只在某種特定的時間活泛起來，就像牽?；傇谠绯块_放，向日葵只會迎向太陽一樣。

哦?蘇程遠似乎對夏的比喻很有興趣的樣子，右手抬起來指著自己說，那我是牽牛花還是向日葵啊?

夏就歡快地笑出聲來。蘇程遠往臺階上一坐，半瞇著眼睛說，我的感覺和你一樣吧，平日你在學校里沉默膽怯，但是現(xiàn)在卻是個會時時笑著的女孩了，很不一樣呢。

四

晚上在家時，夏接到黃子怡的電話。

夏，你要考什么學校啊，志愿表填了沒有?不知道啊，不是下個學期才交上去么，不急。

你就是這樣慢性子啊。對方笑起來，忽而又壓低聲音說，蘇程遠考什么學校啊，你知道么?

啊，我怎么會知道，遲疑了一下，還是用很肯定的語氣說出來。

這樣啊，黃子怡有些失望的樣子。

掛掉電話之后，夏在日記本上寫下一句話：9月16日，蘇程遠的生日。

眼前似乎還是那晚蘇程遠微低著頭若有所思的樣子，過了一會才抬起頭來緩緩地說，今天是我生日，淡淡微笑的表情，語氣雖然盡力裝做輕描淡寫，但在最后幾個字的聲調上無限的委屈和失落便隨著降下去的聲音爭先恐后地涌出來。

自己便像被電擊中一樣僵在那里，張開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今天謝謝你了。他的語氣又變得輕松自然，然后從臺階上跳下來，跺了跺腳歪著嘴巴說真冷啊，回去吧。

默默地跟在后面，終于忍不住問出來，你要考哪所高中啊?

男生回過頭來有些茫然的樣子，但還是回答說，三中吧。

于是便把這三個字記在心里，當成一個不可與人分享的秘密。

五

夏托著下巴看政治教師反白光的鏡片以及他眉飛色舞的表情，忍不住就揚起了嘴角來。然后目光一瞟，最后停在黃子怡右手捏著的紙條上。黃子怡把紙條遞到后桌林思的手上，然后用手指了指坐在后排的蘇程遠，又低低說了句什么。

雖然聽不到，但也可以猜到了。

請幫我把這個給蘇程遠，謝謝啊。心里空曠下來，空氣里的冷冽被一點一點吞進肺里。連呼吸都疼。

果真下了課后黃子怡馬上就跑到自己座位邊來了。夏趴在桌子上，臉大部分埋在手臂里，只露出兩只眼睛來聽黃子怡半興奮半神秘地說著她計劃。

先從紙條寫起好了，今天鼓了好大的勇氣才傳給他的。黃子怡的臉紅紅的，看上去又俏皮又嫵媚。

夏的眼睛眨了又眨，是嗎是嗎，有機會哦。聲音像從鼻子發(fā)出來一樣，悶悶的。

你怎么啦?黃子怡看到夏有氣無力的樣子，很關切地俯下身來問。

沒什么，就是胃疼。

六

一個星期之后，黃子怡已經(jīng)不用紙條和蘇程遠溝通了，而是自自然然地走到他座位邊笑著說，請我喝汽水呀。然后蘇程遠便無可奈何地站起來，拉著李銳到樓下的便利店去了。班上漸漸謠言四起，貴子怡總是抿嘴一笑，坦然而又無辜地說，沒什么啊，朋友而已嘛。黃子怡在放學后已經(jīng)不再來叫夏一起回家，而是跟在李銳和蘇程遠的后面走出教室。夏又變成了最后離開教室的人，孤孤單單拖著長長的影子走在深秋傍晚的校園里，這個世界已經(jīng)向下折了一個角度，有什么秘密改變著，一切與以前都不一樣了。

七

冬天來臨的時候，夏已經(jīng)開始考慮要報考什么高中了，班主任曾找夏談過話，他建議夏報三中。我們班能考上三中的就只有夏怡你和蘇程遠了呢。老師這樣說。夏卻搖著頭說，我報二中就好了，三中是省重點，我怕壓力大了反而考不上。然后，夏在老師無比惋惜無比遺憾的嘆息中退出了辦公室。

只是不想再看到他，對著自己綻開溫柔的臉，不想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也不想聽到他叫別的女生的名字，不期望他會喜歡自己，也不希望他會喜歡上別的女生。

就是那么矛盾。夏木著一張臉在走廊上走，情緒莫名其妙地壞。

夏怡。背后男生熟悉的聲音把腳下的步子粘住，裝作沒聽到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好把一張臭臉轉了過去。 你，這是什么表情啊，蘇程遠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便笑了。

別再對我笑啊，夏偏過頭去，腳不停地蹭著地。

喂，怎么不說話?男生走上來，距離一下子近了。

沒啊，剛才想事情呢。夏微微放松，然后又回過神來，有些歉意地沖他笑笑。

在想報學校的事吧，老師讓你報三中?

啊……嗯

你不想考那個學校嗎?

不是，我考不上啊。

謙虛啊你，成績那么好。

夏只是笑，找不到繼續(xù)的話題。

嗯，蘇程遠。她費了好大氣力，才終于操縱自己發(fā)出那個音節(jié)。

什么?男生的眼睛轉過來。

黃子怡是我的好朋友，我希望她快樂。夏咽著口水，喉嚨間發(fā)出尷尬的聲響。怎么了?蘇程遠突然困惑起來的樣子。

黃子怡是我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夏眼睛潮濕起來，聲音也開始哽咽。名字里的“怡”字，我們兩都有，她喜歡，我就把我的送給她，我就叫夏。所以喜歡的人，也可以讓給她。

蘇程遠似乎明白過來，他拍了拍夏的肩膀說，我知道了。

手指的溫度，長久地留在了衣服上。

八

寒假過去后，春天便要到了。夏看著校園里的綠色漸次分明起來，心里便覺得暖暖和和的。

志愿書上的學校，寫上了二中。

最后一次模擬考，蘇程遠的名字排在了夏的前面，夏站在公布欄前微微發(fā)怔。蘇程遠。這個名字已經(jīng)有大半個學期沒有再被夏提起。夏變成一個更加沉默寡言的女孩。可夏自己卻很滿意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甚至可以心平氣和地與蘇程遠擦身而過，再沒有驚慌失措的跡象。

中考結束后，黃子怡抱著夏哭了。夏驚訝無比，這個驕傲的黃子怡，這個從來只受到無數(shù)寵愛的黃子怡怎么會哭了?

夏緊張地問，怎么了?

黃子怡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說，沒事，就是覺得以后要和夏分開了，很不舍得啊。

夏愣住了，頓時鼻子酸起來。以后常見面就行啦。那說好了哦。黃子怡終于露出笑臉。

當畢業(yè)晚會結束后，夏在樓梯拐角攔住了蘇程遠。站在一邊的李銳意味深長地笑著拍拍蘇程遠的肩，便三步兩步地下樓去了。

有什么事嗎?蘇程遠似乎很驚訝夏今天這樣突兀的舉動。

嗯。以后黃子怡就拜托你照顧了。夏笑了。

蘇程遠更加困惑了，黃子怡?你應該拜托李銳才對啊。

這下輪到夏瞪大眼睛了。李銳?為什么會是李銳啊?你不是黃子怡的好朋友嗎?

蘇程遠哭笑不得，什么啊，李銳才是她朋友呢。

夏便窘迫起來，對不起啊，我弄錯了。

有什么東西，就這么在傍晚的風里，無聲落地。

九

夏還是用很長的時間去想為什么黃子怡會和李銳在一起這個問題。是黃子怡本來喜歡的就是李銳?或者是，她說喜歡蘇程遠只是因為她知道我也喜歡他，故意擠兌我，后來發(fā)現(xiàn)我對蘇程遠那么淡然的時候便不氣我了?夏最后放棄了深入研究這件事。

去二中報到的時候，夏受到年級主任的熱情迎接。他拍著夏的肩膀一個勁地說，學校特別歡迎你這樣的尖子生，在以后的學習生活中也要繼續(xù)加油啊。

夏拘謹而乖巧地站在一邊，年級主任一邊幫夏填著入學報告表，一邊得意洋洋地說，今年還有一個特別優(yōu)秀的學生，和你一樣分數(shù)線超過幾十分的，他也報了我們學校，看來，這一屆學生可大有希望啊。

剛說完，辦公室的門便被推開了。

王老師，我來報到。男生走進來，眉眼安靜溫和，禮貌謙遜的樣子。啊，是你，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叫出來，驚訝過后，又微微笑了。年級主任愣了愣，你是蘇程遠吧，你和夏怡認識啊。

對，初中時候一個班的。男生答道。

在抱著書本去教室的時候，夏問道。怎么你也到二中來了，你可以考上三中的嘛。

我啊，我是被李銳哭著喊著才又改二中的，發(fā)現(xiàn)這里也很不錯的。蘇程遠的個頭長高了，聲音從高處冷冽的空氣中緩緩傳遞下來。

夏天要過去了。夏突然冒出一句毫無關聯(lián)的話。蘇程遠似乎已經(jīng)適應了夏跳躍的思維，馬上接過話說，另一個夏天也會很快到的。

十

在這個夏天的尾巴上，有些事情才剛剛開始呢。

編輯 苗 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