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托馬斯·麥葛尼／著陳瑛／譯

L·雷蒙德·侯克斯在蒙大納的利文斯通買下了一棟老豪宅。他把這棟屋子的三樓改建成了一套風景怡人的房間，在房里，可以看見窗外連綿的山脈，盡情地欣賞包括阿巴薩拉卡斯山、布萊吉山以及克萊澤山的無限風光。屋子的二樓集中地存放著他收藏的印刷品，并為之配備了濕度調節(jié)器和空氣質量控制設備。一樓則被劃分成了兩間舒適的小房，一間是他的助手泰薩·拉瑞娜夫住的，另一間則在夏天里住著一位受雇于紐約的“大都市博物館”的紡織品歷史學家，他同時還是一名鱒魚垂釣者。

歷史學家離開人世的那一年，我搬進了那間空房。當時我還在念醫(yī)學院的預科，課余以幫人刷墻漆來賺錢養(yǎng)活自己。如果一定要說天真與無知之間存在著差別的話，那我當時則是純粹的天真了。我的父母就住在幾英里外的地方，可我們之間卻相處不好，我需要跟他們保持距離，卻全然不顧母親生病并經(jīng)常咆哮著抱怨上帝的事實。我又怎么能知道她就要去世了呢？正如大多數(shù)學醫(yī)的人一樣，我做著發(fā)財?shù)膲簦俏覅s沒有發(fā)財；我只不過是個可憐的刷墻漆的粉刷匠罷了，沒有工作卻渴望奇跡出現(xiàn)，還有，我無緣無故地害怕自己將來會永遠地成為這樣的一個人：整天抱著一個巨大的調色盤從這家的屋子跑到那家的屋子。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我當時正陷入無法自拔的深淵。要說明的是，我說這句話并不是要暗示自己內心有著輕微的不安全感。

泰薩·拉瑞娜夫是一位俄羅斯工程師的女兒，工程師是1953年移民來美國的，他來到蒙大納的喬提奧，在此創(chuàng)下基業(yè)，為鐵路工程修建橋梁。泰薩的母親不是俄羅斯人，似乎應該是意大利人。她是在新澤西認識泰薩的父親的，那時他剛抵達美洲大陸。泰薩是個身材高大卻很有魅力的女人，一頭黑發(fā)配著烏黑的眼睛，長著一張韃靼人的面孔——幽默且略帶著威脅感。每個認識她的人都喜歡她。在接受了圖書館學的專業(yè)訓練之后，她曾經(jīng)在包括亨廷頓、圣馬力諾等在內的一些非常權威管理森嚴的地方擔任過檔案管理員。就是在圣馬力諾，她遇到了現(xiàn)在的老板，也就是我們的房東，L·雷蒙德·侯克斯。他接受了她的勸說，帶著他的珍版印刷品生意退休來到了蒙大納，這些生意現(xiàn)在都是她在幫著打理。侯克斯先生已經(jīng)81歲了，他與泰薩的計劃事實上不過是一種避免通過別人的資助來過日子的方式罷了。她很喜歡他，但是卻很想搬回家住，這項計劃對他們兩人都起作用。嚴格說來，泰薩30歲了，仍舊單身，盡管她欣賞主動去愛的生活，然而按她的說法，她放棄了的都是些招人喜愛的心靈?！八麄冎两穸歼€對我癡迷不已——這就是我要離開加利福尼亞的原因了?！彼沁@樣告訴我的。她對安穩(wěn)下來過日子沒有興趣；印刷品就是她的生活，她想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侯克斯身上。我20歲，可是她對我的態(tài)度仿佛我甚至比實際年齡還要小——我敢說，她甚至在我表現(xiàn)遲鈍的時候都會歡呼著鼓勵。

我父親是北太平洋鐵路公司的一名管道裝配工。（在這法人不斷變更公司不斷接管的社會里，這個鐵路公司的名字實際上已經(jīng)改過幾次了，可是在我們的腦海里卻總是只記得“北太平洋”這一個：這個名字才有它自己的含義；“伯林頓北方公司”則不代表任何意義。我母親是一位理發(fā)師，由于她大嘴巴總存不住話的緣故，她的敵人多得遍布整個蒙大納的西南部，而顧客卻少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作為家里的獨生子，我?guī)缀跏窃诩依锷系男W，在家庭與所屬區(qū)域內次等的學校之間被來回地驅趕著，等到上了中學，我還是不能自己做主，我那保護兒子心切的母親從不允許我上一堂體育課。不過我喜歡釣魚。我樂于在任何有水的地方垂釣；我曾在許許多多的溝渠邊都釣過魚，其中有些溝渠甚至壓根就不可能有魚釣。我乘坐公交車上大學，依靠著一小筆獎學金過著修道士般的生活。我現(xiàn)在才弄明白自己在同齡人中一直是個格外不諳世事的怪人，只有在與泰薩·拉瑞娜夫這樣的人打過交道后我才逐漸成熟起來。甚至連我母親都意識到了我的不成熟，她都常常告誡我：“不要老盯著別人看！”

我最先認識的是侯克斯。我打算租他房子的那天，他碰巧收到了幾幅雷金納德·馬什的畫，為此他感到非常得意。我表現(xiàn)得就像自己曾經(jīng)聽說過雷金納德·馬什一樣。我并不知道一個畫家與另一個畫家之間有什么區(qū)別，不過我卻渴望了解這方面的信息——我確信這些信息將來對我有用，當我成為有錢人的時候。侯克斯是個讓人感覺愉快的老頭，他以前肯定一度非常胖，因為現(xiàn)在他身上每個地方的肉都是松松垮垮地掛著，看起來就像是有七層下巴一樣。經(jīng)常在他跟我說話的時候，我都只想數(shù)個清楚，可是他的談論卻總是打斷了我的思路。就是這樣一副顯示著平淡生活的軀體談論起印刷品的時候簡直就跟沙漠里的老鼠談起仙人掌一般彰顯的卻是無比的權威與專業(yè)。我記得侯克斯小心地拆開其中一幅畫的包裝——畫面狂亂，一群臉上木無表情的人蜂擁在門口或進或出，都對他人毫無反應。他說這是他見過的雷金納德·馬什的畫中表現(xiàn)得最平靜的一幅?！斑@里面沒有‘月光與號角！”他大聲喊道。在我眼中，他既是一位好打交道的房東，也是一個有許多健康問題擺在面前的人。身為一名學醫(yī)的學生，我可以做個小小的游戲，猜測一下究竟是他的哪一個角色會毀了他。

我搬進這屋子幾天后，泰薩邀請我過去喝點東西。為了把她的房間弄得舒適好住，她干了不少漂亮的活兒：把那些便宜買來的舒適的舊家具都重新修整過了。她還擁有很多從侯克斯那里借來的畫，盡管按她的解釋來說，她真的不過只是提供存放畫的地方罷了，因為一旦有畫賣出去，她這里的藏品就會跟著發(fā)生變化。她做了個小小的鬼臉，告訴我說，她不可能沉迷于任何一幅畫，因為對熱愛世界各國藝術的她而言，要在眾多的畫中找出偏愛，那也算是一場特別的考驗了。雞尾酒與藝術，我想——也許我對她的內褲更感興趣。我敢說當我想出這么個結果時，我的臉上一定堆滿了笑容。

“因為我在樓上工作，所以我常常會出去走走，”她一邊把我們的飲品倒進攪拌器里混合，一邊告訴我說，“你會開始對不同的鄰居感興趣——那些鐵路工人住在什么地方啊，那些農場主退休了呆在哪里啊，醫(yī)生和銀行家們又住在哪里啊等等。冬天里，當寒風刮起的時候，我不得不用大圍巾包住臉。你能看到街上的每個人都是瞬間就鉆進了房屋里，快得就跟閃電一樣?！?/p>

我在傾聽她說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椅子里，身體前傾，雙手壓在兩膝間。直到她停止說話望著我的時候我才發(fā)覺自己的姿勢很古怪。我故意裝出一副不經(jīng)意的樣子，伸伸懶腰，以一種很不舒服的姿勢往后靠去。當泰薩拿著色彩艷麗的酒朝我走過來的時候，她和那酒看起來都似乎變得很大了，就在她把玻璃杯遞給我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夠有力氣接得穩(wěn)那杯子。我突然覺得世界上的萬物仿佛都比我大，我似乎不受大腦控制了一般，要是我有錢的話，面對這樣的情況，我就會像鴨子見了水一樣把那酒接過來喝下去。不過等她一坐下來，問題立刻就得到了解決，我也樂意喝那飲品了，因為我稍微感到了一點口渴。起先想鉆進她內褲里去的沖動此刻化作了害怕她要鉆到我內褲里來的恐懼。

我不是一個善飲的人，喝水還差不多。那年夏天，我實驗性地進了一次當?shù)氐哪尘瓢伞Ｎ矣X得自己需要學得更會社交些。我找一個憂郁的中年男人聊起天來，他穿著一套皺巴巴的西裝。他看上非常陰郁，于是我跟他分享自己在學校里通過努力后看到帳上的數(shù)目不斷增加時的快樂。他直瞪瞪地盯著我，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談話實在是太不合時宜了。終于，他說道：“嘿，老板，我要走了：你讓我要偷偷溜走了?！?/p>

“現(xiàn)在，”泰薩說：“讓我們重新開始討論吧：你要是當了醫(yī)生后將會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回答脫口而出，迅速得讓她驚呆了。她靠回到沙發(fā)中去——她坐在沙發(fā)的一頭，我坐在另一頭——將手肘撐在沙發(fā)背上，手指則插進了腦門邊的頭發(fā)里。

“你不知道？”

“我但愿自己知道。抱歉。”不知不覺間我又大聲喊出了后面那個詞。

“別這樣，沒有關系的。這樣滿好。如果你不愿意談論這個問題的話，我也沒事的?！?/p>

我還沒有說過我當時的模樣：頭發(fā)還是黑色的，不過胡子卻有些灰白，有游艇跳板的顏色很相似。我一直仔細地看著我的杯中的飲品，仿佛那就是一個麥克風，而我卻是美國的總統(tǒng)。那彩色的液體仿佛是件由我發(fā)現(xiàn)而又不得不要交出去的某種珍品一般。我不知道為什么總弄得別人不舒服。為了打破僵局，我想到了要問她一個問題。

“當人們用到‘在平靜中安息這一表達方式的時候，你覺得他們是有什么根據(jù)才這么說的，還是這僅僅只是一種美好的愿望？”

我也想不明白為什么當時我就認定了她有解答這一令人悲哀的難題的答案?？墒俏夷艽_定的就是當時心里裝得有我母親那可憐的健康狀況。

“你的意思是，說的‘死亡？”

“當然?！?/p>

泰薩在說話之前朝我看了很久。

“你要知道，我們再找個時間談這個吧?；蛟S是你，或許是我，但是在此時此刻此地，這個問題還不曾發(fā)生。”

我像只搗亂的螃蟹一樣從她那里出來回到自己房間。我為泰薩感到遺憾，在新鄰居的這次不可思議的拜訪之后，她也許會睡不著覺。只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去做——要是我道歉的話，沒準會讓這次拜訪變得更加不可思議。

從那以后，我們會在兩個人的房間之間的走廊上偶遇，彼此之間還是那么尷尬。我愈發(fā)笨拙地努力想表現(xiàn)出熱忱，熱忱就愈發(fā)顯得虛假，甚至討厭起來。后來，泰薩一看到我就趕緊沖進自己的房間，砰地關上門。奇怪的是，在她進屋以后，只要我還呆在走廊里，只要等一下子，我就總是能聽到她的電話響起來。

有一次她對我說：“我知道你在跟蹤我。”還有一次她說：“不要認為你是在戲謔我?！边€有一次她大聲喊著：“請你停下來！”

“停下什么？”

緊接著是一絲苦笑，然后又是砰的摔門聲。

我竭盡全力想避開這樣的遭遇。事實上，我確實跟蹤過她，但那是為了避開她。她9點整上樓去為侯克斯工作，10點30分出門寄郵件。周一、周三和周五的中午在侯克斯的房間里跟他一起共進午餐，午餐是由“山脈食品店”準備的；周二和周四則出去吃午餐，總是在1點30分回來。通過U.P.S和聯(lián)邦快遞公司等發(fā)往外地或外國的包裹處理則是在4點鐘，然后她一天的工作就結束了。在周末，我確實沒有掌握到她的活動規(guī)律，所以從房間里出出進進的時候總是很緊張。當她有男客來訪的時候，他們似乎都要在我的門前逗留，好像是在監(jiān)視我一樣。有天下午，一個身材魁偉的男人站在我面前，似乎就是要故意擋住我的去路。我對他燦爛地笑了笑，然后推開他走過去。他身上有股機油味道。他說：“你好啊，醫(yī)生?！碧┧_一定告訴過他我在念醫(yī)學院的預科。我也對他問了聲好。進了房間我覺得很高興，然后，當我從我房門上那個小小的貓眼望出去的時候，我看見的卻是他的耳朵。

將精力集中在人員招聘廣告上時，我的心情才平靜下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到別人城鎮(zhèn)去找工作，因為利文斯通的人都知道我是誰并且——這一點確實非常好笑——他們因為我學的專業(yè)的緣故而排斥我。

“你不能給我的房屋刷墻漆，”托利亞費羅夫人說，“你將來是要當醫(yī)生的！”

“沒有必要！”我用最熱情的聲音說著，而她的聲音則是冷冰冰的。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那樣回答她。我確信自己將來會成為一名醫(yī)生，可是當我在不善言談的壓力之下時，我的所有生活目標與計劃都似乎化為了烏有。

我繼續(xù)研究著報紙。我認識到真正的機會存在于那些打算銷售汽車或應用建筑側板的人之間，但是問題就在于我的交際能力讓我擔憂那些職業(yè)也許都不是我能走的路。我真的考慮過一旦我能收回自己的時間安排——它就是個時間安排的問題——我就會有能力看到完全不同的前景。我過多地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成為一個普通人的機會上了，如果我有機會一直低著頭的話，我肯定會立刻抓住這個機會。

我得到了一份工作，是幫一個非常不錯的伙計做事，至少我是這樣想的，他的名字叫丹·克魯索。他是比爾林斯的一位律師，總是與眾不同，他在哈洛頓擁有一棟建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非常精巧可愛的鄉(xiāng)間小屋，他把小屋做周末度假地——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他跟秘書度假的地方，他的秘書是他事實上的妻子，但卻不喜歡法律上的這一合法名分?！懊刻於加邢裎疫@樣的律師讓醫(yī)生離開他們的職業(yè)！”他開玩笑說，“堅持粉刷屋子吧。”不過他是個很和藹的人，他那爽朗的笑聲總讓人容易忽略他那雙精明而長得靠近的眼睛。他一頭黑色的鬈發(fā)紋絲不亂，時常暗示著美容師的精心工作。當我問起他那些頭發(fā)是不是天生的時，他告訴我應該要留心自己的事情，他反應激烈，嚇了我一大跳。小屋的前任主人盜用了森林服務站的油漆顏色刷在了裝飾物和百葉窗上，丹想把顏色刷成黃色，“跟陽光的顏色一樣，明白了嗎？”我答了一句“沒有問題”，當時我正做出一副在我的想像之中符合自己目前職位風格的合適樣子，但是丹似乎察覺到了我表達中的笨拙，因為他把眼睛瞇縫起來，只說了聲：“好吧?！?/p>

我租了個高壓沖洗機，穿戴得嚴嚴實實，刷了一層高質量的底漆，并為刷最后一層油漆挑選了一個晴朗的好日子。小屋看起來漂亮多了，可是克魯索卻從不對我送出的帳單做出任何反應，到了我送出第二次、第三次帳單時都還是沒有反應。生活、學習。我對如何獲得賠償沒有太大的興趣，而且，由于其它的收入也不固定的緣故，我賣掉了自己的車，接著去食品店瘋狂購物。還有，為了慶祝我搬進新居兩個月，我買了一張床，把它擺在了起居室的正中間，在這個位置上我感覺周圍的空間都非常寬松，可以朝東看、朝西看、朝南看，只是獨獨不能朝北面看而已，透過精美的窗戶，外面的景色比什么畫都美，因為這里面充滿了運動著的、變化著的各個方面，它們在一起構成了“生活”。

一天早上，我聽到了輕微的敲門聲，于是喊了聲“進來！”我穿著短褲舒展地躺在床上，正看著在去銀行的門口找到的一張報紙，這時我發(fā)現(xiàn)來客是警察局的局長。見到他我真的覺得很高興，因為高興，于是很容易地就把對他來訪原因的擔心拋到了一邊。我猜想我是太孤獨了。在一個良好的社會環(huán)境里，警察局的局長應該成為受人們歡迎并且毫不猶豫就可以請進家門的陌生人之一。然而他告訴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最好是穿好衣服，因為我將被監(jiān)禁。他凝視著我，眼光里是充滿憂傷的精明。他長著一張溫暖的大臉，如果我形容說他看起來像頭肥豬一定會很容易引起誤解，但他的臉確實坦率可親，也同樣有著粉紅色的皮膚。

“泰薩·拉瑞娜夫”——他打了個手勢，頭朝泰薩房間的方向點了點——“控告你使用淫穢電話騷擾她?！?/p>

“哦？”我說，“我沒有電話啊?！?/p>

意想不到的時刻出現(xiàn)了，我房間的三面窗戶前都有人經(jīng)過，于是局長提醒我要拉上窗簾。

“那些電話究竟有多么糟糕？”我努力地把自己想像成那個撥打她電話的變態(tài)佬。不可思議的是，事情變得恍惚起來，我都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不是太好?！?/p>

在一個非常強調自由環(huán)境的小鎮(zhèn)上，誰進監(jiān)獄過上一段日子都是件非常令人震驚的事情。假如你的名聲沒有受損的話，你的麻煩也會隨之而來。利文斯通監(jiān)獄里的條件就跟州里的監(jiān)獄一樣好。在案情明朗之前的寶貴時刻里，我建議進行偷錄。局長并不把我的建議當回事，不過第二天就成了嶄新的一天，因為泰薩通知了他，在我蹲監(jiān)獄的時候騷擾電話又打過去了，于是電話偷錄的想法終于付諸了現(xiàn)實。

真相很快就大白了。那些電話是侯克斯打的。泰薩拒絕了再起訴，矛盾降級成為了情人間的爭吵：一旦你忽略了他們之間51歲的年齡差距，你就可以這樣來理解他們。泰薩的日常生活還是照常進行，只是在她工作之余，電話再也沒有像以前響得那樣頻繁了。有一天下午我終于在走廊上碰見了她，當時她正拿著包裹走過來。她停下腳步，手里抱滿了東西，帶著探詢的口吻向我問好?！澳愫?！”她說。我等了一會兒才回應。我想讓她思考一下她究竟對我做了些什么?？墒撬坪醪⒉粨鷳n，而且我等待的時間越長，她就越發(fā)顯得無所謂。

“你好！”我說。

“你看起來好像是才刷過墻漆?！?/p>

“是的，我剛才正在粉刷房屋?！?/p>

“就在這個小鎮(zhèn)上？”

“是的，三號大街上的一位醫(yī)生的屋子?！?/p>

“太有意思了?？墒悄阋矔蔀橐幻t(yī)生啊?！?/p>

“是的，我會成為一名醫(yī)生的?！?/p>

“我猜想我們不會到底層的?！?/p>

“是的，也許不會?！?/p>

“要是你生病了的話，你是會去看醫(yī)生，還是自己給自己看??？”

“哦，我會去看醫(yī)生。我還不是一名醫(yī)生?！?/p>

“我的意思是，假如你已經(jīng)是……哦，別介意。你能幫我一把嗎？”

我們拿著包裹一起去郵局，她辦理郵寄手續(xù)的時候，我就站在外面的樓梯上。我看著一只白頭翁在停泊的車輛間走來走去，其中有臺車的天線上掛著美國的國旗。一個壯實的年輕小伙推著一輛裝滿餡餅的手推車進了一家餐廳的后門。他看起來似乎力氣大得都推不好餡餅了。我母親開車經(jīng)過這里，使勁地按著她的喇叭，透過擋風玻璃宣告著她那難以壓抑的激動。小鎮(zhèn)上的人們欣賞著這一幕又一幕。

泰薩把包裹一寄完，就開始稱贊起我來，她說我以一種非常優(yōu)雅的方式接受了監(jiān)禁這樣的插曲。我告訴她我根本就不知道還能以怎樣的方式去對待那一事件，而她卻把這話錯誤地當成了我的謙虛和禮貌。我又說又比劃地好不容易才表達出了自己聽懂了大部分、但還是不懂自己到底原諒了什么的意思。

我所接受的教育讓我相信時光會傳遞我們美好的夢想，也會悄悄地帶走我們的噩夢，于是對于眼前的絕大部分事物，我們都可以心平氣和地接受。我們家里是不同尋常卻讓人安逸的小世界，這個小世界里重要觀點的組成部分之一就是：上帝充當了“吃虧是福”先生的角色?；蛘哒f，至少我是這樣看的。當我透過我那過分受保護的“五旬節(jié)家族”織就的厚繭中朝外望的時候，我惟一擔憂的事情就是永遠的詛咒，其余的一切都不是那么可怕了。在我眼中，魔鬼撒旦跟我在事業(yè)飛黃騰達后雇傭的人員中的任意一個都沒有什么區(qū)別。我母親總是告誡我說魔鬼是多么多么的奸詐，但這些話給我的惟一感覺就是我也能掌控他。

泰薩很快就管起了我的生活，而且她認定了我們將來做什么合作的話會很好，這不過是玩笑罷了。“侯克斯先生對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感到非常難過，”她說，“他想哪天晚上在城里請我們的客?！?/p>

那個周五，我們一起報名上探戈課。

泰薩和我，還有其他六對一起來到了厄爾克斯禮堂，里面聲音嘈雜，什么東西都黏黏糊糊的。我們按照慣例穿好衣服，我穿的是一套二手的運動外套，扎著寬領結，泰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外衣，緊緊地繃在身上，現(xiàn)出了肌肉發(fā)達的體型。其他人的打扮更接近南美風格些——土里土氣的臉上抹著艷紅色的口紅，頭發(fā)用龜甲色的飾物盤向腦后。有些男人去的時候就已經(jīng)抹好了滿腦袋的潤發(fā)油，一看就能明白他們是去干什么的。他們似乎急于要成為熟練的舞者。

我們的老師是胡安·道爾斯，或者就叫“道爾斯”，一名地道的阿根廷人，他的工作就是在美國西部地區(qū)巡回授課。他在許多人們意想不到的地方引發(fā)了學習探戈的濃厚興趣——譬如在牛鎮(zhèn)啊、油城啊、鈾城啊、煤鎮(zhèn)啊——在這些地方，探戈意味著一種有著特別吸引力的生活。他大約60歲左右，跟青魚一樣的清瘦，穿著有斑紋的褲子和一件很正式的黑色外套，扎著紅寶石色的領結，足蹬一雙閃亮的鞋。他的頭發(fā)，光滑服帖地蓋在頭上，把他的眼睛襯托得像某種海洋動物一樣了。他毫不幽默，卻盡職盡責地表現(xiàn)出了他這份工作的神圣感。我懷疑自己將會忘記看到他站在百事可樂的箱子上用他那低沉的嗓音滔滔不絕地做介紹時的情景，他的聲音弄得禮堂里更加嘈雜了。

“我15歲的時候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那時候的我渴望愛情，艱難地追求成功，這比什么都重要——我的心愿是成為我們熱烈卻逐漸沉寂的探戈舞的一名偉大的舞蹈者。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的磨難，但成功終將回報我在多次比賽中表演的自行設計的舞蹈花樣。現(xiàn)在我所賺到的金錢都是自己用辛勤換來的，但是我也沒有別的路可走，許多日子里我都是悲慘地從夢中醒來。我曾經(jīng)根據(jù)一本手冊把自己在三個星期內跳探戈所走的步伐進行了換算，居然有372公里。盡管如此，探戈依然是我的一切！如果沒有探戈，我的臉上就充滿了疑惑。因此，我的建議是，強迫自己把探戈跳成你淋漓盡致的優(yōu)點！現(xiàn)在我們就開始。”

他打開了巨大的音響系統(tǒng)，這種音響至今還在一些地方用作擴音設備，譬如大草原上的政客們集中在高級辦公室的時候，以及頭上戴著牛角的斯堪地納維亞懷舊唱詩班的人唱贊美詩的時候。這個音響有著令人恐懼的能量，舞伴彼此交流的前奏音樂不可避免地響起來，很快就昏天暗地地充斥了整個屋子。（作為一名學生，我還不曾有過幾次男女配合的經(jīng)驗——盡管“吃虧是福”先生正俯下身子盯著我——我只是看過大黑板上的示意圖，于是才弄明白究竟跳到哪里了。）

我們按阿根廷人的風格，胸貼著胸，開始學起舞步來。我們按逆時針的方向走步，時刻注意著我們與其他舞者之間的距離。我對泰薩強壯有力產(chǎn)生的欣喜很快就被憂懼感所代替了，我仿佛是騎在一匹難以駕馭的馬之上。而且當我不能領會道爾斯所講的交叉舞步時，泰薩就會臉上帶著堅決的表情用力把我拽到相應的位置上。為了避免可能出現(xiàn)的羞辱，我盡力貼緊她，于是使勁地抓住了她那飛揚的身體。就在我正要進入狀態(tài)的時候，她一聲驚叫把道爾斯引到我們這邊來，弄得其他的舞者都停了下來。

“先生！抓這個動作在我們的國舞里是沒有用武之地的！”

“我跟不上她的動作?！蔽矣玫罓査箍谝艚忉尩?，我出乎意料地發(fā)現(xiàn)他的口音竟然有傳染性。

“你不是要跟上——你要帶她跳！”

“是我的錯，”泰薩說，“我在第一個擁抱的時候就對他沒有耐心了。他好像是糊涂了。我會盡量做得好些?！?/p>

“或許是該練習我們的切分法的時候了，”道爾斯嚴肅地對著我們兩個說，“請對舞伴的動作多加尊重?！?/p>

“我不大熟悉這音樂。”我解釋說?！澳悴恢馈喟?？”他的頭僵了一下，發(fā)出了一聲呻吟，就像被槍擊中了一樣。

其他幾對靈巧地領會了這古怪的三角形般的貼胸分腿的姿勢。一對年紀大些的金發(fā)舞伴一看就知道是在各種各樣的舞廳里受過舞蹈訓練的人，他們跳的時候努力想超過身邊的那對舞伴。那個女的臉上總掛著一成不變的微笑，那種露出牙齒的微笑。當她從我身邊滑過時，她故意要引起我的注意般地大聲喊著：“小菜一碟！”

我跟道爾斯說我愿意非常恭謙地學習切分，接著我就開始認真地跳起舞來。開始的時候，泰薩還對我“漂亮的推步”大加贊賞，可是很快她就被證實跟不上我的速度和靈活了。生命中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此刻都化作激情川流不息地涌到我的探戈中來，我體味到了從未有過的喜悅，我心頭的快樂只有在泰薩因為掌聲與尖叫而被迫停止表演時才會出現(xiàn)短暫地中斷。然后道爾斯來到我們中間，他犯了個錯，把雙手搭在了我身上。在我保留自己一點點男人驕傲的范圍內，這樣的身體接觸立刻就演變成了一場滾到地上去的搏斗，還古怪地配著低啞的阿根廷音樂以及其他學生憤怒的勸架聲。在他們的幫助下，我被扔到了大街上?！巴戆?，醫(yī)生！”我意識到泰薩告訴了別人我已經(jīng)從醫(yī)學院出來了，她也不是吃嫩草的老牛了。

回想起來，我當時幾乎無法呼吸，并且完全迷失了方向，于是我同意讓泰薩來帶著我走。她在離鐵路不遠的兩座商業(yè)大樓間突然停了下來，率直地望著我，說：“噓！別說話?！蔽覀兝^續(xù)走?！拔铱烧嫘疫\，因為你沒有要一臺曼海姆壓路機！”她又說道。我被徹底打敗了。

“現(xiàn)在，別不高興了，還有，更重要的是，不要走在那輛車的前面，”她說，“我發(fā)現(xiàn)我對你并沒有吸引力，是嗎？”

“事實并不是那樣的，”我回答說，“我需要鼓勵。”這兩句話說出來是那么的真摯，我看到了泰薩臉上掩飾不住的快樂。

“那么讓我來告訴你我自己的擔憂吧。為什么？因為你很可愛啊。你當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可在這個傻瓜的骨子里卻有著某種吸引力——我以前在寵物店里也有過這樣的感覺?？墒俏乙灿袚鷳n。告訴別人你的擔憂，這就是真正的友情嗎？如果那些電話是你打的，那你就有可能是非常討厭的人?！?/p>

“我要打了那些電話又會有什么好呢？”

“什么都沒有，不過幾乎沒有人認識到這一點。我感覺到你有一顆善良的心，一個成天蹦蹦跳跳、受人照顧的小孩子的身體里隱藏著一顆善良的心。接到陌生人打來的淫穢電話是件讓人難以忍受的事情。不過電話要是是熟人打過來的，尤其是像侯克斯那樣迷戀著自己的糊涂老頭，那么，就不會激起那么強烈的憤怒了。你有報仇的權利，可是你卻拒絕了。侯克斯和我都欠了你的。”

剎那間，我清晰地看到了泰薩身上理性的一面，突然有一種預感，覺得她將要結束一段友誼，這一預感令我悶悶不樂，因為她是那種能讓我安穩(wěn)并能在發(fā)生事情的時候教我接受現(xiàn)實的人。

“你為什么只和我一起走回家？”她最后說，“是為了你嗎？”

“當然。”

我們在鐵軌邊停下來望著一輛巨大的北部快車疾駛而過。她專心地看著，我站在她身后，從我的方向看過去，似乎列車是從她的一只耳朵穿進去，再從另一只耳朵穿出來一樣。那個時候我知道我想吻她了。

我估計我們花了10分鐘才回到家，在這段時間里，泰薩盡力告訴我她的希望與夢想，都是那么的坦誠和簡單：依靠老侯克斯進入那個領域并幫他清理財產(chǎn)。她就是這樣說的，非常自然。她關注的，按她的表達來說，是對熱愛美術珍品的一種激情?！皼]有人像我這樣了解那些作品的詳細目錄。沒有人跟我一樣這么在意，也沒有人像我這樣深諳將作品集中在有能力的強人手中的重要性?！蔽沂裁炊紱]說，而且我猜想她一定把我的沉默當作了批判。

我們進了她的房間。她在順手關上門之前說道：“在一日之末，萬物依舊?！蔽蚁胫滥鞘鞘裁匆馑肌Ｈf物當然還是萬物啊，而且它也不必要等到一日之末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還是原來的自己啊。我是根本無法理解這一類事情的，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跟說這種話的人接吻就像跟空氣接吻一樣。我吻她的時候，心里有著隱隱的擔憂，仿佛擔心有人在某個可能的地方放了一個敞開的捕鼠器一樣。后來，環(huán)抱著我，用一種我們老師稱之為“交配的凝視”的目光望著我。她似乎渾身充滿了強烈的欲望。我想起了宇宙大爆炸理論，里面說一顆細小微塵能量的爆炸將會引起整個宇宙的爆炸。

我說：“你在想什么？”我的心在狂跳。

她說：“讓我們來一個旋轉吧?！?/p>

我們在長椅上做愛。在處處都能觸到皮膚的驚愕中，我做了一場愛。每個地方都有皮膚??！某個時刻她說道：“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改變一下方法。我這樣無法做?！蔽疑眢w里的一切都激情高漲，接下來體內一陣陣的悸動確定了高潮的到來，這時她評論道：“決不遲鈍的瞬間啊?！?/p>

在此后的八年里，當我一路向前，通過了醫(yī)學院的學習并畢業(yè)之后，我偶爾還會見到泰薩為侯克斯的事情奔波著。他生了病，并且已經(jīng)神經(jīng)錯亂了，那時候她在小鎮(zhèn)上已經(jīng)有了遭人懷疑的名聲，她被認為是在利用并盤剝他。再后來，侯克斯死了，我對她的擔心只是暫時地減輕了，因為她似乎繼承了他的事業(yè)。

她跟我約在診所里見了一面。我都已經(jīng)忘了她曾經(jīng)是那么強大、那么有生命力的一個人。她把頭發(fā)盤在頭頂上，別上一個鮮紅色的塑料發(fā)卡，似乎在表現(xiàn)著即將爆發(fā)的能量。她臉上有道白疤，她說是“外傷”。

“侯克斯的追隨者把我拋到了大街上，”她告訴我說，“除了我身上穿的幾件衣服外，幾乎什么都沒給我留下。”

“泰薩，我發(fā)現(xiàn)這個很難描繪出來?！?/p>

“也許還有幾幅印刷品，一、兩幅水彩畫?！?/p>

“確切地說，這些‘追隨者究竟是誰？”

“他的孩子們。成了年的女兒們。我從來沒有做過她們的代理人。她們到來的情形就跟瓦爾基里（北歐神話中奧丁神的俾女之一）在戰(zhàn)場的上空盤旋著尋找死尸時情形一樣?！?/p>

“聽到這些，我很難過?！?/p>

“在你生命中艱難的時刻，醫(yī)生，我給了你友誼和性的撫慰。”

“我能做什么呢？我這邊可以提供藥物，不過我并不認為這是你所要尋找的?！?/p>

“我計劃呆在這里，并且要重新去找工作。我希望你能幫助我。”

我拿過來一支鋼筆，泰然自若地打算寫一封數(shù)以百萬計的人們在遭遇困境卻要努力向前的過程中都要提供的推薦信?？墒翘┧_說：“不是現(xiàn)在。我要的時候會告訴你的?！?/p>

那，多多少少，就算是我們約會的結尾了。她似乎對我的反應感到高興，把我的手握在她的雙手間。我猜想她不過是要來證實一下我是否依然還站在她那邊。

泰薩很快地每況愈下。兩年中，她遭受了無家可歸的命運，斷斷續(xù)續(xù)地做著臨時性的工作，沒有一份工作能夠維持長久，因為她那專橫的脾氣，還有對業(yè)主和老板的輕蔑。她從沒有平靜地辭過一回職——都是在狂怒咆哮中離開的。她即使只是暫時的住客，也要管理別人的家務。甚至在她倒霉的時候，當她穿著破舊的衣裳大步走在城里的時候，泰薩也沒有失去她那輕快的模樣，盡管那些表情與動作看起來略顯機械。

我是幾個能給她幫點小忙的人之一，不過我很少見到泰薩。直到現(xiàn)在，我制訂出的小鎮(zhèn)發(fā)展計劃都不會讓我變成有錢人，盡管這計劃可以讓我變得快樂。侯克斯很久前被送回了加利福尼亞，以骨灰的形式回去的，身后什么都沒有留下。這些年似乎讓我從自己的背景中清醒過來，我能毫不自夸地說，我變得沒有以前那么傻了，盡管我還是經(jīng)常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就跟偷偷地隱藏在脊骨里面的病毒一樣，隨時都有可能回來。我既不能說我把泰薩看作了自己的責任，也不能要求自己把她完全從腦海里清除出去。

12月的一個晚上，我正在急診室里用蛋糕來慶祝自己的40歲生日，這時，救護車帶來了泰薩：在她的腹部，她插入了一把鋸齒狀的面包刀，就在別人把她搬來搬去的時候，她都堅持握著刀。我從她手里拿過了刀，這時我感覺到了她目光的灼熱，我趕緊開始處理傷口。我知道如果她被門診確認進行治療的話，她將會接受在我看來是醫(yī)療診斷中的輕率之舉——剖腹手術以及其它的各種檢查，這種經(jīng)歷已經(jīng)迫使我和許多不斷增加病例發(fā)生了聯(lián)系。盡管我在事后有機會重新回顧這些診斷結果，我卻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他們并不會根據(jù)事實做出改變。為了進行有效治療，我把泰薩留在了自己身邊。我曾經(jīng)希望這不過是她呼求幫助的一種傷害——事情發(fā)生的時間，在我值班的時候，引起了我的懷疑——不過那把刀，結論是，穿透了皮膚、皮下層、腹膜，我只能希望它沒有插得更深，也就是說，不要傷及內臟。在接下來的4天里，我晝夜不停地對泰薩進行治療，而她始終一言不發(fā)地盯著我，我沒能止住她腹部的主要溢出物，那些無法控制的腹膜污染物和壞疽，還有感染引起的噴流似乎是在嘲笑著抗生素的無能。當她離開人世的時候，她一直都在仔細地看著我。

有些事情你的父母會不跟你說嗎？在我母親過世后，我到過我童年時住的屋子，找出了她看書報的眼鏡。我在我們家窗戶邊的老沙發(fā)上坐了下來，窗下是一排低矮的玫瑰花。在多年之后，我依然還能分辨出坐在沙發(fā)的哪個部分感覺不出有彈簧。我戴上母親的眼鏡。掛鉤對我而言太短了，我不得不困難地把眼鏡按壓在鼻子上。這沒關系：我剛好能夠透過它看清楚。

（原載《紐約客》2006年12月11日）

作者簡介：

托馬斯·麥葛尼（Thomas Mcguane），1939年11月出生于美國密歇根州的懷恩多特。1962年畢業(yè)于密歇根州立大學并獲文學學士學位，1965年獲耶魯大學美術碩士學位。1966-1967年間，他擔任斯坦福大學“華萊士·斯狄格勒學會”的文學創(chuàng)作會員。托馬斯·麥葛尼寫下不少獲得廣受贊譽的長篇小說，通過對邊緣人物性格的刻畫，他贏得了美國當代人的喜愛，這些小說包括：《叢林里的鋼琴》（1971），該部作品獲得了美國文學文字研究學院頒發(fā)的“海達·羅森塔爾獎”；《黑暗中的92》（1973），該部小說成為了“國家圖書獎”決賽作品；《巴拿馬》（1978）；《沒有天使》（1980）；《渴望》（1984）；《狂熱》（1985）；《堅持改變》（1990）；《只有藍天》（1992）等。他的書被翻譯成十多種文字出版。他也是美國著名編劇，有諸如《大峽谷》、《漁港恩仇》等同題材的作品，這些電影作品在全世界范圍內廣泛放映。他還擅長寫短篇小說與體育評論，為許多刊物與文集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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