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在電視里看到這么一個特寫鏡頭:整幅畫面是蔚藍色的湖,鏡頭搖開,湖水,湖畔,柳枝尖角,一只米色透青的蜻蜓,正以自我為中心愜意地顫動著。不僅是一只,而是無數(shù)只,偌大的湖畔是它們舉行盛大聚會的場所,也許這美麗的湖畔原本就是蜻蜓的王國,所有蜻蜓都處于輕薄的、迷醉的、幸福的波動之中。
第二天一早,像是對上述畫面巧妙的銜接,我在這座城市見到了無以計數(shù)的蜻蜓。早晨,晚上,甚至白天,無以計數(shù)。還沒到秋天,夏天也才開頭,為什么它們大批出現(xiàn)?是在大遷徙中迷了路,誤入了這座城市,誤入了這個季節(jié)嗎?街心花園里的月季、大麗花、銀杏小而圓的葉片,路兩邊扁而細窄的柳枝、草尖,青藤虬須間,全是它們,像在湖邊一樣抖動它們平展的雙翅和調(diào)皮而毫不知危險的尖尾。六根須爪牢牢抓粘附身之物,豆粒大的彩色腦袋晃著喝露水,腹部豆英綠色,背脊紅黃,由黑細條紋畫出勻稱的小格子,酷似掌紋。翅上的網(wǎng)脈是那么縝密,頂端邊緣兩個黑斑圈兒像是和大氣相通的窗口。每到午間,在腦袋和肩翅之間狹窄的空處,居然能盛下太陽,像火苗那么一閃一閃的。我這么詳細地記下這場景,是因為這美麗的景象是如此的脆弱。你碰碰它,它才略顯遲鈍地飛走,但并不飛遠。它們甚至朝人的頭發(fā)和肩膀上落。有二只停在我的遮陽傘上,陪我走了好半天。它們貼著人腿低平地飛一會兒,我在溫和的、金色的蜻蜓王國中穿行,只有神秘,沒有危險。
即便是蹣跚學步的孩子也能捉住它,也在捉它,捏住晶亮的翅膀不知該怎么辦。大些的孩子干脆撕掉翅膀,把殘肢遞到小狗嘴邊,小狗閉上眼睛。
最為壯觀的幾天,地上落了一層蜻蜓,直到陰森的人影覆蓋了它,或是一只惡意的尚未熄滅的煙頭朝頭頂襲來,這才直升機似地驀然飛起,形成高低錯落的飛行陣勢。也有許多再也飛不起來的,每天早晨地上都有一層形同標本的小尸體,等待著雨水將其沖走。
那一年秋天來臨的時候,這座城市,發(fā)生了百年不遇的洪水。
遇到一位老人,我說蜻蜓,他說別的:有一年,地上突然冒出厚厚一層蛤蟆,人腳都不敢往上踩;有一年,蚯蚓統(tǒng)統(tǒng)鉆到地面上來,鍋臺上都是;有一年,水里甲魚全都在水面上豎起小腦袋,遠遠看去就像一片片大火燒過的小木樁……
——選自《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