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子凡坐在柳樹下,面對空闊的湖面,那無邊的幽藍,如同他內(nèi)心的愜意鋪排到遠天。他一寸一寸把目光縮回來,戳在彩色的魚漂上,嫩綠的水草在湖水的推搡下,擺動著婀娜的腰肢。他隱隱地感覺到一股綠潮正在水下涌動。這都是張子凡夢境里的情景,當夢到魚咬鉤的關鍵時刻,夢被打斷了。因為趙金葉回來了。
張子凡就是這樣,如果趙金葉出差了,他十一點半上床,看個把小時的書,就能安心地入睡。而她在外面陪人,總是回來很晚,又沒有一個確切的時間,他心里就不踏實,人睡著了,耳朵還賊靈。院子的大門是一道鐵門,也許趙金葉已經(jīng)把動作控制到最小的幅度,讓響聲小到極限,可還是逃不脫張子凡的耳朵。鑰匙插進鎖孔,扭動鑰匙,彈簧縮回又彈出,門軸轉(zhuǎn)動,關門的撞擊聲,都是金屬與金屬摩擦、碰撞發(fā)出的響聲,如烏云上閃現(xiàn)的閃電。只是一瞬,只是一絲絲,卻那樣尖銳。
張子凡是在迷迷糊糊中聽完這系列聲音的,如果這時就寂靜下來,他知道趙金葉回來了,就會無牽無掛的重又睡著的。
但不可能,趙金葉還要洗漱,還要走動。夜深人靜,整幢房子顯得更空寂,使張子凡的聽覺更加靈敏。即便趙金葉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即便張子凡一再強迫自己,不要管,就裝作聽不見,可一連串聲響還是勢不可擋地灌進他的耳孔:拖鞋底砸到地板上的聲音、水管里嘩嘩的流水聲、瓷盆撞擊地板和盆架的聲音、關房門的聲音、上樓的腳步聲……張子凡假裝睡著。
趙金葉躺下后,大大地舒了一口氣,便沉寂了。
張子凡暗喜,終于可以安睡了??伤男那橹缓昧艘粫?,她就像有什么難以了卻的心事似的,好像醞釀了很長時間,才忍不住開了口。她的話,嚴格的說是提問,直截了當?shù)奶釂枺窭蠋熢趩栆粋€小學生,晚飯吃哪幾樣萊?兒子吃飽了沒有?兒子幾點睡的覺?作業(yè)做完沒有?睡前有沒有喂他消化的藥?
張子凡的左手被壓得有些酸麻,趙金葉的左手壓在他的胸口,呼吸也很不舒暢。趙金葉也夠累的,一個大局的辦公室主任,上班時間各種材料、各種雜事總也忙不完,來了客人還得陪吃飯,陪娛樂。滴酒不沾的她,不得不陪客人喝,一段時間下來,竟練出些酒量。還學會了打麻將、斗地主,而且都是帶刺激的。
到底咋個了?張子凡不禁問自己。房子越住越大,債務越來越少,兒子越來越懂事,一切事物都在上升,在往好的方面發(fā)展,惟有快樂,像人的生命,越來越少。張子凡有些傷感。
趙金葉終于翻了個身,張子凡趁機抽出手,側(cè)身睡了,可還是睡不著。他看過一則資料,說數(shù)數(shù)可以克服失眠。于是,他開始數(shù)數(shù):“1、2、3、4、5……”,數(shù)著數(shù)著,卻變成了:“逃、逃、逃……”
張子凡好不容易睡著,兒子張一丁房間里鬧鐘鈴聲驟然響起,他條件反射般一躍而起,用冷水洗了一把臉,眼睛看東西才清晰起來。家離學校有點遠,好在張一丁就在他任教的學校上學,他每天用摩托帶著他上下班。
二
泡了一杯濃茶抬到教室里,在茶的作用下,張子凡精神了許多,可全身的酸痛卻無法驅(qū)除。雖然他作了最大的克制,可還是阻止不了哈欠的接踵而來。最近家長中在傳他打哈欠的事,說他每天都像睡不夠一樣,哈欠連天。好在他的教學成績沒有下滑,家長們找不到什么責難的把柄,可作為老師,頻繁地在講臺上打哈欠,在學生中確實影響不好,家長們
是有意見的。
中午,趙金葉又不回來吃飯,張子凡在街上買了兩個熟菜,回家做了個酸辣子炒脊肉,很簡單地就把父子倆的午飯打發(fā)了。
張一丁忙做作業(yè),張子凡抓緊時間睡午覺。如果趙金葉在,她上了床后總要先說些單位上不愉快的事,直到張子凡迷著了,不搭理她,她才停止說話。張子凡真正睡著沒幾分鐘,她就鼾聲大作,把張子凡給震醒。他煩悶,生出許多無名火,卻又找不到地方發(fā)泄。只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剛睡著就被弄醒更痛苦的事了。男人痛苦的時候也想訴說,可這事他不能向誰說。向父母訴說,不好意思啟齒。向兄弟姐妹訴說,也覺得不妥。向朋友訴說,拿夫妻間的困擾來說睡覺的事,再鐵的哥們也會把它演繹成一則笑料。而趙金葉不在,張子凡這個午覺就顯得千載難逢。他舒展四肢抖落一切煩惱,隨意選擇一個愜意的姿勢享受這段寂靜的時光。雖然才一個多小時,卻像睡了一夜,一覺醒來,張子凡像一塊快要用干的電池,又被充足了電,一下子活力四射,在去學校的路上,突然發(fā)現(xiàn)路邊的香樟樹梢上增加了一層新綠,陽光格外燦爛,天也特別的藍。
三
張子凡順著東正街往家走時,接到汪亞靜的電話,說她的一盆丘北冬蕙蘭好像在長銀邊,要他過去看看是不是變異了。他和汪亞靜是在花鳥市場認識的,都喜歡養(yǎng)蘭草,常在花鳥市場逛,不覺中就相識了。張子凡擺弄蘭草的時間長,辨別蘭草很有眼力,汪亞靜碰上什么稀奇的蘭草,就叫他去幫看。在他印象中,汪亞靜是住在東湖路的,她卻叫他去城南。
汪亞靜在普者黑大街邊等他,帶著他穿過一條小巷,走進一道鐵門。嚴格地說他們是進入了一個園子,一個方方正正,用水泥大磚圍成的園子。北面蓋了三間矮瓦房,水泥磚砌的墻。門前打了兩米寬的一溜水泥地板,西頭的圍墻腳養(yǎng)了一圈雞。東面搭了個遮陰棚,下面擺滿了蘭草。正中間是個兩米見方的池子,一群紅色的錦鯉游來游去,一拍手,魚就一齊聚攏來。剩下的全是地,被撈成整齊的墑子,種上了各種蔬菜。因為料理得好,滿園生機勃勃。
你還挺會享受的,過起了田園生活,張子凡打趣說。沒得辦法阿,我被人家趕出來了,只好來這里在,汪亞靜無可奈何地說。張子凡一驚,不好意思,我認不得你的事情。汪亞靜說,沒得哪樣,我出來也就解脫了。見張子凡更加疑惑,汪亞靜便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我下崗后,沒得收入,還要花錢侍弄蘭草,陳永華的態(tài)度也變了,對我橫看豎看都不順眼,經(jīng)常喝酒醉,打麻將夜不歸宿,還找茬和我吵,動不動就打我。當我聽到婆婆慫恿陳永華和我離婚,再討個農(nóng)村姑娘來生兒子的傳言后,便決定離開陳家。陳家的財產(chǎn)我一分都沒要,女兒也是判給她爹的,我知道他家嫌棄女孩,怕她受罪,就堅持帶她出來,帶來的還有這幾十盆蘭草。他們不懂蘭草,以為我養(yǎng)的都是貼錢貨,我處理了一盆大雪素,就買了這片地皮,蓋了這點房子。
張子凡內(nèi)心有了小小的振動。
汪亞靜的蘭草品種很多,大雪素,小雪素,春劍,秋枝,冬蕙,虎頭蘭,蜜蜂蘭,每個季節(jié)都有開花的。她說的那盆冬蕙確實每片葉子的邊上都起了一條銀絲,張子凡認為有可能是變異成銀邊蘭了,但還得觀察一段時間,看銀色會不會擴散,擴散就是病變了。
四
張子凡剛走出教室,就接到趙金葉的電話,說要請王局長吃飯。趙金葉看張子凡在學校教書怪苦,一直想讓他改行,聽說工業(yè)局要個秘書,便向王局長引薦張子凡。張子凡卻很矛盾,他覺得自己太耿直,不善言詞,不善周旋,不適合到機關去工作??哨w金葉卻認為,去都沒去咋個就會說不適合。他想說不消了,還沒等他開口,趙金葉就說,你一定要提前到,給王局長一個好的印象。
席間,張子凡顯得誠惶誠恐,他不會喝酒,又找不著恭維王局長的話,好在有趙金葉抵著,總算應付下來。吃完飯又去喝茶,打撲克。為了表現(xiàn)自己在寫作方面的特長,張子凡盡量找些文學方面的話題來說。
第二天,趙金葉忙打電話問王局長對張子凡的印象。王局長說他太酸,又不會喝酒。不恰當。趙金葉就說張子凡,你要學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王局長沒多少文化,你盡說些文學知識,他覺得你在向他炫耀。最后嘆口氣,說,幾百塊錢就這樣打水漂漂了。
張子凡何嘗不心疼那幾百塊錢。這幾年縣里要擴大城市規(guī)模,征了大片的土地建設新城區(qū),蓋私房就成了一股風。趙金葉見多數(shù)同事都蓋了私房,就嚷著要蓋房子,張子凡卻不贊成。他們有一套房子,八十多平米,三口之家足夠在了。而新房一蓋就是三四層。三百多平方,要貸二十多萬的款才蓋得起來。房子蓋起來大部分都閑置,錢卻要還十多年才還得清,房子債還清,兒子就該上大學了,一生人最美好的時光都在債務的重壓下度過,不值。趙金葉卻硬要堅持,她覺得沒有一幢私房在同事面前很沒面子。搬進新房那晚,張子凡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蝸牛,背著陸重的殼,艱難地往前爬,他極力想擺脫殼的牽制,但咋個努力都無濟于事。倆人的工資大部分還了貸款,每月只有幾百塊的生活費,兒子早就嚷著要一臺學習機,他嘴上應承著,卻不知要到哪一天才能兌現(xiàn)。
五
睡前,張子凡給汪亞靜打了個電話。自從那天去了汪亞靜家,張子凡就常給她打電話,借口是問蘭草的情況,實際是想和她說說話。 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的張子凡,像一棵山野的樹,被移栽到處處是鋼筋水泥的城市中來,如一只困獸,找不到出口。那個位于城郊結(jié)合部的園子,在他的心底掀起了小小的漣漪,喚起了他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他不覺中喜歡上那個生機勃勃的園子,喜歡上園子的主人。
有點異常,沒有趙金葉干擾,張子凡也睡不著,因為剛才汪亞靜剛跟他說了個事。她說,你經(jīng)常失眠,我買了一斤三七花,你抽個時間來拿去泡水喝,對改善睡眠很有療效的。以前睡不著,他就起來看四川衛(wèi)視午夜劇場放的歐美經(jīng)典大片,到兩點多有了睡意再睡。久而久之,他的活動影響了趙金葉休息,引起她的抗議,他只得強迫自己乖乖地在床上躺著,盡量不弄出哪樣響動。張子凡曾委婉地提出分床睡,她卻說年紀輕輕的哪個興分床睡??伤蜎]有想過為他治治失眠。汪亞靜為他買了三七花,讓他受寵若驚。
六
喝著汪亞靜買的三七花茶,張子凡的心情莫名地好起來,睡眠就有了改善,躺在床上看了幾分鐘的書,就進入了甜蜜的夢鄉(xiāng)。電話鈴響了半天,張子凡才摸索著接電話,電話是趙金葉打來的,說她喝酒醉了,在醫(yī)院打吊針,叫他趕快去接。
張子凡出了門,一路都沒打到出租車,就拖著孤單的影子走路到了醫(yī)院。
見趙金葉臉色臘黃,氣癟氣癟的樣子,把張子凡嚇得驚頭落耳,接著就心酸得差點掉下眼淚來。
回到家,趙金葉還沒好轉(zhuǎn),隔一陣要吐一回,直哼難過。他為趙金葉想不通,何苦呢?多大的一個辦公室主任,值得貼精力,還貼上健康??伤麤]吭氣,默默地守到天亮。
七
張子凡和趙金葉吵架了,導火索是趙金葉打了張一丁。
一次閑談中,局長問趙金葉什么牌子的學習機好用,說姑娘上初中了,想買一臺。她沒有在意,以為局長真的是向她了解情況。過了一久,局長不知道是真的忘記了,還是有哪樣目的,又向趙金葉打聽學習機的牌子。
那段時間局里正好缺一個副局長,趙金葉以為局長在暗示她,沒和張子凡商量就向同事借了兩千塊錢,買了一臺學習機拿回家中,準備第二天拿去送局長。趙金葉在廚房做飯,張一丁放學回來,見茶幾上擺著學習機,以為是買給他的,就打開來看,不小心撕破了包裝盒。趙金葉氣得了扇了他一耳光。
倆人心里都憋著一股氣,這時終于找到了噴發(fā)的火山口,說話沒輕老重,把不滿一股腦向?qū)Ψ綕姵鋈?。張子凡說自己像個保姆,整天服侍兒子,操持家務,還得不到一點好臉嘴。趙金葉說自己沒有依靠,一個女人家像個男人在外面滾打,要多辛苦有多辛苦。
張子凡說,多稀罕的一個辦公室主任,值得貼進身子又傷了孩子的感情?他說趙金葉貼進身子,表面上是說她喝酒醉傷了身子,實際還另有所指。趙金葉和局長去陪客人,經(jīng)常陪到深夜,有時客人來了興致,還得陪著玩通宵麻將。于是,就有許多難聽的話傳到張子凡的耳朵里。張子凡雖然沒有什么證據(jù),但總覺得窩囊。
趙金葉當然聽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她說。張子凡,你不要害人。我承認,好多女人都是靠姿色,甚至犧牲自己的身體獲得升遷的。我沒有做哪樣對不起你的事,我這個辦公室主任是靠能力當上的。
說著說著,趙金葉的眼淚就下來了。你以為我容易嗎?上要周旋于局長副局長之間,誰也不能得罪;下要攏好幾十號職工,一句重話都不能說。承受巨大的工作量不說,還要承受各種風言風雨。
越吵越激動,趙金葉覺得自己為這個家苦苦奮斗,還被冤枉。張子凡一想到睡覺的事就鬼火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過得太可憐,睡一個囫圇覺的權利都被剝奪了。這樣生活下去不是雙方都累嗎?于是想到了解脫,惟一的辦法就是分道揚鑣。
具體到財產(chǎn)分割和償還債務的問題時,才發(fā)覺離婚是件非常麻煩的事。想想兒子小小年紀,將要走人單親家庭,得不到常人該得到的童年的快樂,卻要遭受常人不用遭受的苦。倆人都于心不忍,都有些猶豫了。
離婚的事還沒扯清楚,雙方便認識到自己的錯。張子凡承認誤解了趙金葉,趙金葉也覺得愧疚,對丈夫和兒子關心太少,打兒子更加是錯的。相互溝通后,便和解了。
八
張子凡的背和手臂一洞一洞地疼,手指一陣陣發(fā)麻,趙金葉請假陪他去醫(yī)院檢查,做了核磁共振才知道是頸椎椎間盤突出。趙金葉推脫了許多應酬,每天都早早地回家照顧他。用藥酒為他焐脖子,焐背,為他按摩。再冷的石頭也會被太陽焐熱,他心里漸漸生出了幾分感動。
汪亞靜的冬蕙蘭最終沒變成銀邊,而是一種葉斑病,一張葉子一張葉子的白了。張子凡再找不到理由頻繁地給她打電話,加之趙金葉現(xiàn)在對他不錯,也就只好作罷。
趙金葉以張子凡生病為由,辭掉辦公室主任,到一個很輕閑的股室上班。
通過針灸,做牽引,按摩,張子凡的疼痛減少了,睡眠也越來越好。
這天夜里,張子凡被一陣響動驚醒,以為家里來了小偷,起來一看,是趙金葉睡不著,起來上網(wǎng)。
一問才曉得,她已經(jīng)失眠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