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顯峰仰躺在十分舒適的老板椅上，閉著眼睛，手搭在額上，大拇指輕輕按著太陽穴，樣子慵懶而疲憊。

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射進來，乖巧地落在那盆蔥綠的劍蘭花上，使屋里充滿了生機。林顯峰就這樣一直坐著，倒使得那陽光沐浴下的蔥蘢顯得有些無趣。好久，他的眼皮動了一下，他聽到了一聲輕微的門響，知道是秘書褚瑞進來了。

褚瑞帶過來的是一股咖啡的濃香，是那種沒有加糖和奶的原味咖啡。這讓林顯峰不得不睜開了眼睛，倒不是受了咖啡的誘惑，而是不管多么地不情愿，他都要開始一天的工作。那份一天的工作日程已悄然擺在案頭，等待他審定。

“看林總的樣子，昨天一定是戰(zhàn)果輝煌?！币娏诛@峰要拿日程，秘書褚瑞很適時地說。這個褚瑞做事總是那么仔細，但林顯峰不喜歡他那種刻意的女人般的精細。但這句話倒是勾起了林顯峰的精神。昨天的酒喝得確實很瘋狂，否則他也不會難受成這個樣子。但回報是這個評估項目已成為他們的業(yè)務，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公司的賬目上就會又增添一筆豐厚的利潤。褚瑞的話讓林顯峰悄然升起股成就感。昨晚的酒局自然也就如同打贏了一場戰(zhàn)役。

“把窗子打開?！绷诛@峰看著日程對褚瑞說。褚瑞猶豫了一下，他本來想說這屋里面剛剛噴過空氣清新劑，但略停了一下還是走向了窗子。褚瑞看上去二十五六的樣子，實際上比林顯峰小不了幾歲，他們絕對是有共同語言的同齡人，但這種老板和雇員的關(guān)系使他必須按老板的意志做事。褚瑞轉(zhuǎn)過身的時候，林顯峰已經(jīng)放下了日程，正透過剛剛打開的窗子向外面望。褚瑞看到日程表上晚上的赴宴安排已被劃掉。他提醒說這是關(guān)系一向很好的永眾商行的宴請。林顯峰依然望著窗外擺了下手說：“換個人去就行。太累了，我想好好睡一覺?！?/p>

褚瑞不再說什么，準備往外走，林顯峰突然問：“外面能看到風箏么？”

褚瑞愣了，他不知道老板問的是什么意思，猶豫了一下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夏天，應該沒人放風箏了?！?/p>

林顯峰“唔”了一聲，依然望著窗外的遠天。

老付走進林顯峰辦公室的時候，見他正在看一張照片，嘴角還掛著微微的笑意，就笑他，說：“開始著急挑女朋友了？”

“什么呀，這是我二姐和她的兒子。”林顯峰說著把照片遞過來，老付一看，果然是一位中年女人和一個男孩的合影，就問：“你還有這么多的兄弟姐妹，怎么沒聽你提起過？”

“不，是姑姑家的姐姐。不過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p>

“啊，是這樣。那你們應該是很有感情的。從面相上看，你這位二姐挺熱心，有責任感，性格也剛強。”老付看著照片說。

“你什么時候會看相了？”林顯峰很是驚訝。老付卻笑笑說：“是看著照片瞎猜。”林顯峰就喜歡老付這一點。老爺子是退休的工程師，人長得清瘦而利落，頗有風度，有學問卻沒有一點老年人的迂勁兒，什么事情都處理得清清楚楚又不動聲色。林顯峰聘他為副總經(jīng)理，省得自己里里外外都操心。

“不過，你看得還真是貼譜?！绷诛@峰認可了老付的判斷，“我二姐可是絕對的好人，對我就像親姐一樣。”

“那你們之間一定有很多難忘的故事?！崩细逗孟駥@個話題很感興趣。林顯峰手端著咖啡杯卻不喝，像是忘卻了，神情分明是被帶進了往日的情感：“是啊，小的時候我很淘。那時候因為媽媽爸爸在外地工作，所以把我放在奶奶家，而二姐是因為她和下面的弟弟兩個人出生只相差十個月，大姑弄不過來也把她送到姥姥家，倒讓我們倆成了伴兒，生活中全靠二姐照顧我。”

老付坐了下來，而林顯峰也確實沉浸到了回憶中：“二姐大我六歲，那時候我就像她的小尾巴，她到哪里我都跟著，而二姐不管多么地不愿意，卻從不讓我吃虧。我小的時候經(jīng)濟條件哪像現(xiàn)在這樣，根本吃不到什么好東西，端午節(jié)每個人分兩個雞蛋，我饞啊，沒幾下就把自己的那份吃完了，就踅摸二姐的那份。二姐因舍不得吃，把一個雞蛋留了下來，卻叫我給偷吃了。當她知道后，雖然很生氣，卻沒舍得打我一下，自己氣得在被窩里哭了整整一天，到晚上的時候眼睛腫成了大桃子，第二天都沒有上課?！?/p>

“那個時候，別說是和你一樣的孩子，就是大人肚子里的油水也不多，這日子不是這幾年才好起來嘛。不過，這樣看你二姐和你的感情確實是非同一般啊！”老付若有所思地慨嘆，這讓林顯峰在回憶的情感里更是難以自拔，他應著老付的話語點點頭說：“二姐真是為我付出了許多，也吃了不少的苦?！?/p>

見老付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興趣，林顯峰更是欲罷不能，說：“有一年春天，不知怎么就特別興放風箏。我沒有，就跟在別人后面看，眼饞得總想上上手，可人家不愿意，還把我推了個跟頭。二姐氣得和人家干了一架，賭氣把我領(lǐng)回了家。我不懂事，哭哭咧咧誰哄都不行。二姐就摔門出去了，一會兒的工夫，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來個破葦席，挑粗的拆下做骨架，硬是要給我做風箏。你想一個女孩兒哪是玩這個的把式，那刀刃般鋒利的葦子不一會兒就把二姐的手割出了幾個口子。看著冒血的手指頭，二姐一邊用另一個手指使勁捏住傷口，一邊疼得掉眼淚。奶奶心疼了，就讓她算了，可她看我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就把眼淚一抹，拆了扎、扎了拆，到半夜的時候，一個風箏總算扎成了。那個時候我看二姐特別可愛，更覺得二姐真是偉大，靠著不服氣的勁頭什么都能做成，從心里對她佩服得不行?！?/p>

老付不言聲，只是靜靜地看著林顯峰，像是也沉浸到故事中了。

“第二天，我的心就像是那風箏一樣，簡直就要飛起來了?？墒堑搅朔棚L箏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里面有著許多的技術(shù)，別看別人的風箏在天上飛著那叫一個漂亮，可我們的風箏卻怎么也不行，一放就扎下來。二姐去問了明白的人才知道，是我們的風箏配重不對，頭重腳輕，下面要配兩個尾巴才能平穩(wěn)地飛起來?？蛇@時候到哪里找合適的尾巴去。二姐費了好大勁找來一段繩，拴到風箏上去卻又太沉，墜得風箏根本飛不起來。看著別人拽著風箏，撒著歡兒跑來跑去，而我的風箏就是飛不起來，我又禁不住哭了起來。二姐氣急了，不再管我扭頭就走，可走了幾步又站住了，仰頭看那些飄在天上的風箏，又看看在那里哭哭咧咧的我，返身回來，抿著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蹭蹭兩下把自己的辮繩拽了下來。那個辮繩給我的印象太深了，那是前兩天二姐為了參加學校的演出，磨了好久奶奶才給買的，而她自己也是喜歡得不得了，每天早晨都是把頭梳了又梳再認認真真地扎上。中午回來也要在鏡子前照一照，美上一會兒?，F(xiàn)在她是要拿這辮繩給我的風箏做尾巴，是下了多么大的決心啊。別說，那風箏扎上了紅辮繩做的尾巴，很快就飛了起來，那紅紅的辮繩隨著風箏在空中揚揚擺擺真是好看。我高興地拉著風箏又叫又跑，二姐也在后面跟著，沒有了辮繩的頭發(fā)完全散開了，就像天上的紅頭繩一樣，在春風中飄逸飛揚?！?/p>

林顯峰突然停了話語，靜靜地想著什么，像是回到了那個難忘的年代。

老付望著林顯峰，像是對林顯峰又像是對自己說：“二姐真是個好人，這樣的童年多么快樂多么值得懷念啊?！?/p>

“我是快樂了，可二姐因為把頭繩給我當了風箏尾巴，回到家被奶奶罵是敗家子還被打了一巴掌。二姐可真擰啊，為了我受委屈卻一句求饒的話也沒講，只是自己默默地流淚?！?/p>

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老付拿著那張相片長時間看著，而林顯峰則是靜靜地看著窗外。好久還是老付打破了沉默的氣氛，他一邊把照片遞給林顯峰，一邊說：“這位二姐很可敬，要是有緣真想認識認識啊?！?/p>

這話把林顯峰提醒了，他高興地一拍桌子說：“哎，我二姐這幾天就來北京看病，到時候一定讓你們認識?！?/p>

“那敢情好，我先謝謝你了?！崩细稘M臉樂意，顯然他的話不是客氣，而是真的想見二姐。說完，老付又把一份材料遞給了林顯峰。

“你怎么會想到他們？”看過老付遞過來的材料，林顯峰的情緒一下精神了許多。那上面寫著的可是些在全國傳媒界都響當當?shù)耐髢?，要是能請動他們來為公司做宣傳，別說是都請來，就是有其中的幾位捧場，公司的知名度就會大大提高。而這件事正是林顯峰這些天苦思冥想的事情，想不到老爺子和他不謀而合。

“講講你的打算?！绷诛@峰坐直了身子望著老爺子。老付臉上帶著一絲笑意地說：“公司這一年的業(yè)績和運轉(zhuǎn)情況表明，我們不僅是站穩(wěn)了腳跟，而且到了需要再上一個臺階的關(guān)鍵時期。而這時候，光靠埋頭苦干效果顯然不佳，我們需要的是樹立我們的企業(yè)形象，這些吹喇叭、抬轎子的也許是林總想要找的人吧？”

林顯峰恨不得跳起來擁抱老爺子。不光是這個想法和自己完全合拍，而且宣傳計劃也是詳細到了可以馬上操作的實質(zhì)階段，有這樣的人輔佐，自己的事業(yè)能不騰飛？就是別人想攔都攔不住哇。想到這些，林顯峰竟有些忘形地欣賞起老爺子那清瘦的面龐和充滿了睿智的神情。

林顯峰的神態(tài)倒叫老付有些不好意思了。就在這時林顯峰的手機及時地響起，沖散了二人的尷尬。林顯峰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機卻發(fā)現(xiàn)不是它在響，聲音是從手包里發(fā)出的，就滿臉狐疑地去掏。他的這個手機號碼是私人的，設了保密，一般人打不進來，想必是熟悉的人。

果然，剛一接通，就聽到康瀟那乍乍呼呼的聲音。他讓林顯峰馬上派秘書去訂飯店，晚上他要來“視察”。林顯峰皺著眉頭苦笑著說：“我的爺，你饒我一次吧，讓我回家睡個安穩(wěn)覺，我這里你越視察越亂。”

這個康瀟是林顯峰中學的同班好友，那時候倆人就是莫逆之交，之后兩個人摽著膀一起考進了北京，而且在畢業(yè)找出路的時候，康瀟的叔叔為林顯峰留京幫了大忙，要不然林顯峰也不會有今天。所以林顯峰對康瀟的要求一般不會拒絕。但今天他實在是想休息一下，但那邊的康瀟卻是不管不顧，他告訴林顯峰他今晚還要帶來一位神秘的客人。林顯峰對康瀟的話向來不往心里去，這小子打小就不著四六，這兩年開起文化公司后，更是經(jīng)常云里霧里，動不動就會弄出個被他視為明星大腕的陌生人來介紹給他。有時候這樣的人對林顯峰一點兒都沒用，被康瀟帶過來無非就是替康瀟買單。盡管這種事情林顯峰內(nèi)心很是不情愿，但又沒有辦法，有的時候他還真需要康瀟的幫忙。另外，由于康瀟的熱情好交，同學們到北京后都找他，而每一次他都要找林顯峰幫忙，使得他們倆成了同學朋友在北京的接待站。這一次康瀟不知道又玩兒什么貓膩，盡管十分的疲勞，但林顯峰知道晚上休息的計劃是泡湯了。

林顯峰無奈地對老付苦笑一下，老爺子也理解地跟著搖了一下頭，想起什么似地說：“今天中午午餐會改到明天吧，你中午應該好好休息一下，要不然就是鐵打的身體也扛不住哇?！?/p>

“不，”林顯峰沉吟了一下說：“還是開吧，別輕易壞了規(guī)矩。”

午餐會是林顯峰在公司推行現(xiàn)代管理的一種手段。每周四的中午請公司的中層干部會餐，會餐的同時大家談談一周的工作和下周的工作計劃。既減輕了正式開會的壓力感，又能顯出一種人文情調(diào)。這一舉措一直被公司員工大肆稱道，認為是體現(xiàn)人性化管理和增強凝聚力的經(jīng)典手法。盡管這里有太多的過譽之詞，可林顯峰聽著還是舒服，對午餐會的召開也就格外重視。

“那就這樣，我們把時間提前半小時，過程也不要拉得太長，這樣就能給你擠出一段休息時間了?！边@回老付用了確定的口氣對林顯峰說。

這時，褚瑞敲門進來問，有一位陌生的女士打來電話找他接還是不接？林顯峰想想并沒有約見什么重要的客戶，尤其是女客戶，這樣陌生的電話還是不接為好，就擺了擺手。老付也跟著往外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對林顯峰說：“你二姐來看病，是不是我們安排兩個人幫著跑跑腿排排隊什么的？”

“到時候再說吧，我先休息一會兒，養(yǎng)養(yǎng)精神?！绷诛@峰伸了伸懶腰說。老付點點頭往外走。

“你說，外邊能看到風箏嗎？”林顯峰突然問。

走到門口的老付愣了一下，回頭瞟了一眼那扇推開的窗說：“你要是真想看就應該能看到?！闭f完悄然離去。

林顯峰慢慢走到窗前向外望，在一片片高聳的樓林間，有一方遠天顯得曠遠而純凈。

到約定與康瀟見面的時間了，林顯峰故意晚到了一會兒。一是臨出來時，林顯峰又給永眾商行的老板親自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因為業(yè)務太忙無法赴宴，抱歉抱歉。他不想輕易就讓別人對自己有想法，這種商業(yè)上的合作伙伴更是不能略有得罪；另一個原因是林顯峰不想早于康瀟到，從內(nèi)心里他要拿這個份兒，即使是好朋友，他也不能讓對方忽視自己的成就和地位。

當他的車子就要駛進停車場的時候，林顯峰看到已經(jīng)到來的康瀟正在門前招呼客人，除了兩個林顯峰早已認識的康瀟的鐵桿朋友外，另一個人卻讓林顯峰猛地一愣，盯著看了好半天，他略一沉吟，吩咐褚瑞不要停車，而是徑直開到五星級的皇朝飯店，重新訂下包間后再去接康瀟他們。林顯峰的舉動讓秘書褚瑞感到有些意外，但老付卻接過話說：“訂包間的事我來落實，林總你去接人，和康瀟就說是我給弄錯了地方?！?/p>

褚瑞離開后，老付打電話訂了包間，而且點了菜，然后沖林顯峰一拱手：“饒我一命，我老頭子就不陪你們這些年輕人拼命了。你們小兄弟多說一些心里話，我有些累，就不陪了。”看著老付轉(zhuǎn)身匯入了都市的茫茫人流，林顯峰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林顯峰的熱情擁抱，把康瀟帶來的客人先弄了個不好意思，他有些尷尬地笑笑說：“到底是同學，感情不一樣啊！”

這位客人叫朱靜潭，林顯峰不僅認識，而且相當熟悉。和康瀟一樣，他們是中學時的同學，可中學畢業(yè)分手后，兩個人竟沒再見過面，只是聽說這位老同學一直在家鄉(xiāng)的小城打拼，而結(jié)果則像一杯放的過長的啤酒，酸澀而平淡。

五星級酒店的檔次自然要在各方面的服務中體現(xiàn)出來。朱靜潭剛剛對裝飾華貴的包間和無可挑剔的服務贊嘆完，一道道幾乎是工藝品般的高檔菜肴又使他眼里寫足了目瞪口呆。林顯峰始終用一種理解的大可不必和就該如此的微笑面對著久別的老同學。康瀟則在這樣的氛圍中適時地扮演起了食客的角色，并就著窗外炫目的霓虹和面前的美味佳肴不失時機地向朱靜潭介紹林顯峰這幾年的成就。而林顯峰就或真或假地謙虛一下，兩個人就像多次配合過一樣，十分默契地表演著。見康瀟捧得有點過，林顯峰起身上洗手間，既維護了自己的身份和面子，又給了康瀟充分的表演空間，也好讓朱靜潭把心中的好奇和驚訝表現(xiàn)出來。

林顯峰一邊洗著手，一邊從鏡子中仔細地觀察著自己，用水把本就很有型的頭發(fā)又在細節(jié)上處理了一下，借此想一下今晚的酒局在什么樣的基調(diào)下進行。

朱靜潭和林顯峰是實實在在的同學，中學時他們同班。

這個朱靜潭和林顯峰不一樣，林顯峰是極其聰明的那一類人。平常他領(lǐng)著同學們瘋打瘋鬧，下課后找別的班或別的學校的野球隊又是踢足球又是打籃球，弄得一身臭汗，渾身像散了架的時候，又偷偷摸摸喝酒。每天唬弄著家長說是在學校復習，其實是放縱得一塌糊涂。好些同學就這么跟著瘋玩的時候，不知不覺成績停滯了，甚至開始下降，可林顯峰不但沒受任何影響，反而提高了名次，這讓那些關(guān)鍵時刻掉了鏈子恨他罵他的同學們卻又找不到理由。他們只好在被父母喝罵的時候，懊惱自己沒有自制力。

他們還真的是輸在沒有林顯峰聰明上。林顯峰雖然和大家一樣的玩鬧，而且很多時候扮演著領(lǐng)導者的角色，但他從來不會玩得忘掉主次，每一次的玩鬧他都是當做真正放松，卻又把體力精力分配得十分合理。別人精疲力盡回家的時候，他卻早就收回心投入了學習，而休息過的大腦也格外地清醒，效果好也就成了自然。高考發(fā)榜的日子，在許多同學后悔當初不夠刻苦的時候，林顯峰卻十分得意地拿到了北京金融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另一個玩瘋了卻沒有影響學業(yè)的是康瀟，他倒不是像林顯峰那樣有頭腦，這家伙對文科有著超出常人的感覺。盡管他的數(shù)學考得慘不忍睹，但憑著語文、歷史的高分，還是跌跌撞撞摸到了大學的門檻。兩個在學校就臭味相投形影不離的朋友，考到了同一座城市自然是粘到了一起，即使畢了業(yè)拚闖世界的時候，也是互相拉一把。

在林顯峰他們這些狐朋狗友中卻永遠也找不到朱靜潭。他大多時間都在用功，不太會靈活思維的他使的是一股悶勁兒。就是憑著這股勁頭，朱靜潭在班級里的學習成績竟然和林顯峰打個平手。

兩個人在班里很少說話，倒不是因為是競爭對手。雖然誰也沒說出口，可都能看出來，他們相互都有些看不上對方。原因自然和對方的做人及學習方式有關(guān)。

兩個人就這樣僵持了整個高中時期，高考時分出了高低，在林顯峰興高采烈地進京的時候，朱靜潭卻郁悶無比地去了家鄉(xiāng)的師范學院。至此兩個人天各一方斷了音訊，想不到今天在這里以這樣的方式見了面。

“行啊，一別數(shù)年，想不到你小子都成大老板了。什么時候衣錦還鄉(xiāng)，也讓我們臉上跟著沾沾光?！敝祆o潭笑著舉起杯。

不管是真還是假，好聽的話總是讓人舒暢。明知道這種場面上的話客套成份超過真誠，林顯峰還是眼角上挑地笑起來，輕輕擺擺手：“我這算什么，北京城里的小混混一個，離真正干大事業(yè)的大老板差得遠，還得努力呀?！?/p>

林顯峰這話看著輕描淡寫，有些自嘲的意味，可話音里的成就感還是彌散到在坐的每一個人心里。褚瑞看看老板又看看朱靜潭，眼里有什么東西一閃又消失了。康瀟適時地接過話：“看看，什么是干大事兒的，現(xiàn)在咱同學有誰能和你比呀！還這么自謙。”

“時勢造英雄，和你們這些大老板比起來，我只能是自愧不如啊。”朱靜潭依然在笑，也許窗外霓虹燈閃爍造成的，臨窗而坐的他臉上的色彩也在不停變幻。“當年在班級，你也是呼風喚雨，玩得天翻地覆，雖然差一點兒鬧進局子，可依然進名牌大學，現(xiàn)在的氣派可謂是笑傲江湖?。　敝祆o潭似乎有了些醉意，環(huán)顧著這星級飯店里豪華至極的裝飾和極有檔次的飯菜，有些自顧神傷，根本沒有注意到林顯峰臉上的笑已經(jīng)不自然地僵在那里。

話音剛落，康瀟就聽出了不對勁兒，他用很冷的眼神飛快地掃了朱靜潭一眼，瞄著林顯峰舉起杯，熱情地張羅：“來，來，再走上一杯?！?/p>

林顯峰輕輕一擺手說：“我有些累了，先走一步，你們接著喝?！本驼酒饋硗庾摺ｑ胰瘃R上跟了出去。康瀟重重地放下杯，拉起一臉茫然的朱靜潭說：“還傻坐著干什么，走吧！”

林顯峰沒有想到朱靜潭會在酒桌上揭他的這塊傷疤。高中畢業(yè)前的一個晚上，就要告別中學時代并天各一方的同學們自發(fā)地在教室里開聯(lián)歡會。學生餐用不著豐盛，從學校食堂打一些好一點的飯菜，再買上一些熟食就讓大家挺知足。酒倒是沒少買，不管是男生還是女生都想在這個時候放縱一把。即將展翅飛翔的興奮和離別的憂傷絞在一起，讓人弄不明白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緒。正題開始過后，同學們漸漸地敞開了心扉，開始三三兩兩說知心話，或是送上臨別的祝福。大家就都有了些醉意。林顯峰平日總是和那些男同學偷著喝，已經(jīng)練出些酒量，便端著杯和同學們逐個碰杯。走到朱靜潭面前的時候，他卻發(fā)現(xiàn)朱靜潭十分清醒。明明看到這小子和大家一樣沒少喝，可一點兒沒事?？磥砭屏坎皇且话?。盡管平時不大理會，可畢竟同窗三年，就要分手了，不能面對面了也不說些什么，林顯峰就笑笑說：“挺能喝的嘛?！?/p>

朱靜潭也是淺淺一笑，說：“喝酒可不是玩小聰明，要的是實力?！闭f完還舉了舉酒杯，有點學電影里的瀟灑。這話林顯峰聽了就不是味道，自己念著幾年的同學情主動和他說話，哪想對方竟弄過來這么臭烘烘硬梆梆的一句。這不是分明整事兒嗎？想著三年來朱靜潭一直明里暗里和自己較勁兒，要分手了還這樣，林顯峰因酒精的刺激，膨脹的大腦有些要爆了。

“干一杯?！敝祆o潭依然那樣笑著，讓林顯峰覺得這笑不陰不陽。

“干你個屁。”林顯峰眼里噴出了火，惡狠狠地罵。

“你他媽的怎么罵人？”朱靜潭嘴里也開始不干凈，而且馬上擺出了要打架的樣子。林顯峰毫不怯陣地撲了上去。聯(lián)歡會變成了大混戰(zhàn)。

畢竟顧及著這么多同學的情面，兩個人很快被拉開了，聯(lián)歡會弄得不歡而散。林顯峰的腦袋依然很木，但愣愣中有些后悔不該在這么難忘的聯(lián)歡會上掃大家的興，和康瀟往回走的時候有些悶悶不樂。

剛出校門不遠，路邊的黑影里閃出高高大大一個人，一看是認識的?；@球隊的前鋒，他怪叫一聲直奔林顯峰。林顯峰以為他是開玩笑，沒想到他卻不由分說撲了上來。體育生就是不一樣，身手敏捷而且有力，雖然比體育生高一個年級，可林顯峰因為喝酒反應遲鈍還是很快落了下風。康瀟趕緊拉架，而且分明是偏向，使林顯峰掙脫出來，想法讓他快跑。可本就郁悶的林顯峰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激紅了眼，從地上摸起塊磚頭就砸了過去，體育生被康瀟拉扯著躲閃不及，腦袋被擊中，血立刻涌了出來，挺大的人軟軟地倒下了。

兩個人都傻了眼。

進了派出所才知道，體育生原來是朱靜潭的表弟，平日里就愛打架鬧事，聽說表哥和人打架了，就自作主張來尋仇，結(jié)果就把事情鬧大了。

體育生除了外傷，還有些輕微的腦震蕩，沒什么大礙。但林顯峰一是整個事件的挑起者；二是出手傷了人，再加上體育生的家里找了關(guān)系，不依不饒地非要弄出點事情來。派出所就定了拘留，看事態(tài)發(fā)展來處理。

這下林顯峰是徹底傻了眼?，F(xiàn)在是什么時候，真正的火燒眉毛，沒幾天就要高考了！別人拼命復習還怕時間不夠，他倒好，到“號里”清閑來了。這陣勢別說沒法復習，就是能不能參加考試都難說了。林顯峰的爸爸是個普普通通的干部，母親是教師，遇到這樣的事，除了著急上火，也拿不出什么大章程。

第二天快中午的時候，林顯峰見到了爸爸媽媽。他們剛剛知道兒子闖了禍，揣著錢來交治安罰款。在警察的監(jiān)視下，一家人見了面。媽媽剛問了一聲：“你受委屈沒有？”眼淚就滾了下來。過去一直很溫和的爸爸，用要噴火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突然揚手給了他重重的一耳刮。

林顯峰愣愣地跌坐在椅子上，他沒有想到自己沖動的結(jié)果會是這么可怕。已經(jīng)進來了，不待著怎么辦？這也不是自己說了算的事情?？梢窃谶@里把高考錯過了，不是把大事耽誤了么，弄不好會把自己一生都搭上。難怪一輩子都講究儒雅形象的老爸會變得如此的沖動。

林顯峰捂著麻辣辣的臉，越想越怕。這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承擔的害怕，而是將要走向毀滅的害怕，是靈魂深處的恐懼。不知不覺中淚水爬滿林顯峰那稚嫩的臉龐。他不知道自己這不小心捅破的天會不會再補上。

“這會把一生都毀掉的?！被秀敝?，仿佛是二姐在這樣說。是的，二姐知道這事兒，一定會這樣罵。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二姐愛他如親弟弟，恨也會是明明白白直截了當。

林顯峰不明白自責哭泣的時候怎么會幻覺到二姐的聲音？是不是盼望著二姐救自己？是呀，二姐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瘋了一樣來把他弄出去，她不能讓他在里面遭罪，更不能看著他毀掉前程。再說二姐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銀行工作，在社會上有一些能量。

“這樣是會毀掉前程的?！毕袷菍λ@種想法的回應，二姐的聲音又響起，不是在腦海里，而是真真切切。

林顯峰的眼淚更洶涌了。

“他還是個孩子，還沒有走上社會，就犯這么點錯誤，你們這樣處理怎么行，不能讓一個孩子就這樣毀啦！”二姐的聲音又響起。聲音真切，不是幻覺。林顯峰猛地抹把眼淚，撲向門口，他聽到二姐的聲音從走廊里傳來，而且聽出二姐情緒很激動。顯然二姐是來救他了，不是找人幫忙，而是單槍匹馬直接殺上來了。

林顯峰想拉門出去，可門緊鎖著。他也顧不上哭，而是趴到門縫上努力地聽。

“耽誤前途的是他自己，誰讓他犯在這兒啦，我們也不想這樣?！庇幸粋€故做原則十分冷漠的聲音回應，說這話的顯然是派出所的人。

“林顯峰犯錯誤了確實不假，孩子認錯了，我們也認罰，你們還想怎么樣！”二姐的聲音懇求中帶出了情緒。

“我們怎樣了？我們是視情況辦事?！迸沙鏊娜艘蔡岣吡寺曊{(diào)。

“情況是實的，可處理問題的人是活的呀。孩子犯了這個錯誤是應該處罰他，可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再也不讓他翻身哪。他這么小要是因為這件事情毀了一生，或者轉(zhuǎn)不過彎來，今后破罐子破摔，做出更多危害社會的事情來，你們這些保人民平安的人心里能安嗎？”二姐因情緒激動聲音越來越高，而且有了明顯的哭音兒，但又是句句在理。

“照你這么說，這事還怨我們了。有你這么不講理的嗎？”派出所人的聲音依然不激動，可聽著也不那么冷漠了。

“我沒有怨你們，可你們也是做父母的。這位同志，看年齡你的孩子也該和他差不多大吧，你將心比心地想一想，能眼看孩子就這樣把大事耽誤嘍，甚至可能毀了他一輩子嗎？”聽得出二姐已是聲淚俱下了。

二姐真的哭了，而且哭得很是傷心。

走廊里突然靜了下來，而且一點聲音也沒有。

林顯峰感到自己像被扔到了無邊無際的大海上，往何處走，自己不知道，也許自己的人生就這樣悄無聲息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顯峰聽到有開門的聲音，忙從跌坐的地上爬起來。一個和自己父親年紀相仿的警察用很復雜的眼神看著他說：“記住這次教訓吧，以后做人要爭氣，你走吧。”

林顯峰腦袋“轟”地一漲，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急忙往外走。到了派出所門口的時候，他看到一個顯得十分疲憊的身影坐在門口的水泥臺階上。

“二姐?！绷诛@峰突然邁不動腳步了。

二姐慢慢地回過身，站起來看他。那原本很俏麗的面龐在走廊的陰影里顯得格外蒼白。有些散亂的頭發(fā)和那哭得紅腫而沒了神采的眼睛，更加突出了那一臉的憔悴。

看到林顯峰，二姐的臉上閃出了驚喜，卻馬上被惱恨的表情替代了，她猛地轉(zhuǎn)過身，一言不發(fā)地就走。走出兩步又返回來，把一張五圓的鈔票甩到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錢分明是讓他打車回家的。

今天的陽光很好，昨夜下過一場小雨，空氣格外清新。林顯峰打開了窗子，呼吸著涌進來的新鮮空氣并向遠天凝望著，像在看什么，又像在想什么。

和以往不同，褚瑞今天到這會兒還沒有過來，林顯峰慢慢走到桌旁，琢磨著今天該做怎樣的事情。昨天酒喝得不多，讓他緩過了精神。可對于昨天自己的行為，他隱隱覺得有些過。朱靜潭舊事重提，確實讓人心里不痛快?？赡且彩鞘聦崳瑳r且人家也沒有多說什么。心里雖然很清楚，但林顯峰自己說不上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這個疤痕的存在。尤其是不想在那樣的場合在他的下屬褚瑞在的情況下被揭發(fā)出來。

林顯峰向天空眺望了許久，他非常希望能有一只風箏在雨后純凈的藍天下隨風飄動，最好是蝴蝶那種。那一抖一抖的兩只尾巴一定會讓整個世界活起來。但他失望了。也許是雨后的原因吧，天空非常的純凈，連一縷云絲也尋不到，這甚至讓林顯峰覺得有些假。

坐回老板椅的時候，林顯峰開始想怎么樣去消除昨天留下的尷尬。

門輕輕一響，林顯峰沒有抬頭，他知道是褚瑞。果然，一股清淡卻又很是誘人的茶香徐徐來到了身邊。茶放到桌上，一天的工作日程也擺到面前。讓他高興的是，今天除了討論擴大宣傳事宜一項以外，其它幾項則可有可無，也就意味著他今天可以輕松一些了。

審讀完文件，褚瑞并沒有走的意思，林顯峰就問：“有事么？”

褚瑞臉竟有些微微泛紅，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略停了一下，褚瑞說：“昨天來電話的那個女士又來電話了，她說是您二姐?！?/p>

“二姐？”林顯峰愣了，“她怎么不打我的手機？”

褚瑞輕輕一笑說：“不知道啊?！?/p>

“為什么才告訴我？”林顯峰有些生氣。

“昨天問過，你說不接。”褚瑞很是委屈。

“你并沒有告訴是我二姐?！绷诛@峰瞪起眼睛，把文件摔到桌子上。

“她昨天也沒有說自己是誰，只說要找你，是今天才說是你二姐，我要給你接過來，她說不用就掛了。”

“她還說什么了？”林顯峰像是要把每一個細節(jié)都問到。

“她只說知道你很好就放心了，另外問了單位的地址?！瘪胰鹦⌒牡乜粗习?。

“好了，好了。”林顯峰有些惱怒這種不問不說的勁頭，就沒好氣地向褚瑞揮揮手讓他出去，伸手去摸手機，而手機恰好就響了起來。

這是個陌生的號碼，但林顯峰還是馬上接了，能打這個號碼的人，一定是他熟悉的人。他希望是二姐。

來電話的人是朱靜潭，他顯然是和康瀟在一起，或是從他那里得到這個私人號碼。

朱靜潭開門就說對不起，對昨天因為自己的冒失言語而掃了大家的興致而道歉。這倒讓林顯峰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了，便“嘿嘿”笑了兩聲說：“你這樣說不是罵我嗎，昨天自己確實是累了，今天咱們好好玩一下?！?/p>

朱靜潭很客氣，說本來就很不好意思了，哪能讓你再破費。林顯峰的語氣就有些粗：“老同學多年不來一次，這么客氣干什么？是怕我花費不起嗎？按這樣的標準讓你呆上個半年還沒關(guān)系?！睔⑷瞬贿^頭點地，本來昨天是自己有些偏激，人家反倒說對不起，要是再拿身份就真是過了。把他們約過來，既可以緩和一下，又可以做更深的文章，何樂而不為？

電話那頭朱靜潭就不再堅持，說自己正好有事相求。

放下手機，林顯峰馬上給康瀟撥了個電話，讓他接上朱靜潭，下午一起去玩一玩。康瀟聲音馬上就顯出了欣喜，說他和朱靜潭在一起，立刻趕過來。這家伙本來就是個玩家子，不僅愛玩兒而且善玩兒。北京有什么好去處他最清楚。這種玩兒的又瀟灑過癮又不用自己花錢的事情，他自然是一百個愿意。

放下電話，林顯峰依然覺得有什么事情，可又想不起來，就把褚瑞喊進來，讓他把從中午到晚上的活動認真安排一下。褚瑞這邊點頭卻并不邁步，好像又要說什么，見林顯峰看他，臉又是微微一紅，匆匆地出去了。

這小子今天是怎么了？林顯峰又去抓內(nèi)部電話，想把老付喊來，趁著康瀟他們未到，商定一下擴大宣傳的事。門卻一響，老付已經(jīng)走了進來。這個老頭兒簡直是神了，每當你需要的時候，他準會及時地出現(xiàn)在你面前。

老爺子今天穿了一件灰藍暗花的短袖衫，一條米色的休閑褲，腳上是一雙圓口布鞋。這一身打扮既顯得精干，又符合年齡身份。本就清瘦而又很有神韻的臉龐，加上梳理得一絲不茍的背頭和刮得十分干凈、略略有些泛青的下巴，確實很有儒雅沉穩(wěn)的長者風范。這也許就是很多女孩子眼中成熟男人的魅力吧。反正公司里曾有個女孩子單獨約他出去喝酒，雖然被委婉拒絕了，仍愛經(jīng)常地在老爺子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如果老爺子有獵艷的興致，想要得手，肯定是易如反掌的事。

見林顯峰這樣看自己，老付也往身上瞧，看有什么不合適的地方。林顯峰就笑說：“我是看有你出馬，是不是能把那些女明星都迷倒?！?/p>

“心情好了，拿我老頭子開心啊。”老付也笑。

“哪里敢拿您開心，我是想這么大的事情，不勞您親自出馬我不放心?！绷诛@峰半真半假，但卻目光期待地望著老付。老付與林顯峰對望了片刻，他知道林顯峰說的是擴大宣傳的事兒，便鄭重地問：“下決心了？”

“我也一直在想這事兒，正想和你商量。你拿個詳細方案，我們認真研究一下?！?/p>

老付點點頭，準備往外走，卻又轉(zhuǎn)回身問：“你二姐來啦？”

林顯峰這才恍然醒悟，自己剛才想不起來的正是這事兒。他輕輕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臉對老付說：“你要不提我差點想不起來了，她人是在北京，可我還沒有找到她。”

“為什么呢？現(xiàn)在的通訊多方便啊?！崩细兜臉幼雍苁遣唤狻！八龥]有給你打電話嗎？”

“她來過電話，不過不知道為什么沒給我打手機，打的是辦公室，我沒有接到?！睂@個情況，林顯峰確實很疑惑。

“你的手機開了么？前兩天不是一直關(guān)機么？”老付的提醒讓林顯峰才反應過來，拿出工作手機一看果然是關(guān)機狀態(tài)，他這才有些明白，但依然搖著頭說：“她可以打我這個電話呀。”

老付看看林顯峰，剛想說什么，一陣喧鬧把康瀟幾個人送了進來?？禐t熟悉地和老付打聲招呼，就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沙發(fā)上。老付很知趣地準備撤，被林顯峰喊住：“二姐要是再來電話，你一定要給我問清她在哪里。告訴她我忙完就去接她。”老付看著林顯峰，很仔細地問：“就說這些么？我能不能主動找到她，比如給她打手機?！?/p>

林顯峰飛速在紙上寫下一個號碼，遞給老付后，就急忙和隨后進來的朱靜潭寒暄。老付往外走兩步，又停住很認真地問：“我如果找到她，用不用幫她做點什么？她不是來看病的么？”

“不用，回頭我找她，她怎么也能呆幾天?！绷诛@峰說。老付還想說什么，卻見林顯峰的心思全在康瀟他們身上，只好微微地晃一下頭，悄然地走了出去。

整個一天的日程，在林顯峰看來只能用兩個字來描述，那就是“精彩”。

從朱靜潭一走進他的辦公室，林顯峰就調(diào)動起自己的所有神經(jīng)，他已經(jīng)下了決心，放下一切工作，一心一意陪家鄉(xiāng)來的老同學。褚瑞原本是為他們在附近的大酒店訂了座位，但他還是一甩頭，驅(qū)車直奔了郊外。

一路上開著車，褚瑞不時地側(cè)看林顯峰。他始終想不明白，老板為什么對一個家鄉(xiāng)來的又是昨天冒犯過他的同學如此上待？他對其他的朋友可不是這么高檔的接待標準啊。不過他知道，那個就喜歡過高品質(zhì)生活的康瀟又會在不斷贊嘆林顯峰夠哥們兒的同時，神采飛揚上好幾天。在鄉(xiāng)村俱樂部的廣場停好車，看著老板頗有氣派地喊著朱靜潭往里走的時候，說不上為什么，望著那個天天面對的身影，褚瑞臉上那很職業(yè)的笑凝住了，嘴角輕輕抽了一下，然后忙著跑到前面去張羅。自己的工作就是這樣，這一點褚瑞做得很職業(yè)。

這個鄉(xiāng)村俱樂部的一切好像都讓朱靜潭感到新鮮和好奇。于是他自然而然就扮演了劉姥姥的角色。而康瀟一直追求的高層次瀟灑在這一刻展現(xiàn)無遺。打高爾夫的時候，朱靜潭主動搶推球童的球車，就讓康瀟說了半天沒文化，而在射擊場求服務生再給幾顆子彈，已經(jīng)讓康瀟笑得前仰后合了。

“這有什么，我們小地方人沒見識過嘛?！敝祆o潭的理直氣壯，惹來的是康瀟更多的嘲諷。而林顯峰則是刻意地扮演了看客的角色。

要進射擊場的時候，林顯峰的手機響了。電話是老付打來的，告訴他二姐的電話打過了，一直是不在服務區(qū)的狀態(tài)，如果聯(lián)系到了，就馬上來電話。

“唉呀，我的大老板，你能不能輕松一會兒？這么難得的相聚，你還一直在忙，鬧不鬧哇？”康瀟見林顯峰躲到一邊接電話，就不由分說搶過來，直接關(guān)機了，虛假地說：“咱們今天除了好好陪朱靜潭，其他一切事情都放下?！?/p>

林顯峰只好苦笑，不知是笑康瀟搶了手機，還是笑自己的事兒實在是太多。

瀟灑了一通，兄弟幾個坐進了咖啡吧。朱靜潭在連說開眼的同時，還說要不是林顯峰成了大老板，自己怕是一輩子都沒機會踏進高爾夫球場，這哪是平頭老百姓能享受得了的。林顯峰就說：“哪有這么罵人的，我熱情接待還錯了，要不是你來，我們也很少來。不過咱們那里確實不會有這些，那就更應該好好玩兒一下，現(xiàn)在不是都說享受生活嘛。”

“我的娘啊，這話是對你們這些有錢的大老板說的，我們現(xiàn)在還在為生活的著落奔忙，哪有心思享受生活。和你我已是無法相比了。”朱靜潭有些實在又有些自嘲地說。

“來勁啊，這么涮我，太不夠意思?！绷诛@峰佯裝惱怒，但臉上的笑意還是顯出了這樣的話讓他開心。

康瀟轉(zhuǎn)過頭對褚瑞耳語：“看你們老板越來越有樣了，聽了這么舒心的話都不手舞足蹈?！瘪胰鹫f：“是啊，非常值得我好好學習?！边@話是笑著說的，可怎么聽都有些意味深長。

康瀟是閑不住的人，這邊的話還沒落地，那邊又對朱靜潭發(fā)動攻擊?！斑@時光真是能改變?nèi)藚?。我記得你在學校的時候，蔫咕嘰地盡使悶勁兒，現(xiàn)在竟然這么會忽悠人了?！?/p>

聽了這話，朱靜潭臉上的笑慢慢凝住了，沉了一下才說：“我其實就是笨，還覺得自己挺不錯，高考失敗讓我清醒了不少，走上社會后，一心想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卻常常碰壁，到現(xiàn)在還是沒什么成就，甚至險些弄出大事情，可看到你們做的這么好，我反倒有些清醒過來。自己一個笨人，為什么好高騖遠呢。還是踏踏實實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然后再圖謀別的吧?！?/p>

這樣的話竟讓大家一時都無語了。只有那咖啡散出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褚瑞認真把大家環(huán)視了一遍，而后目光盯住林顯峰，微笑著問：“老板，時間不早了，是不是去吃晚飯？”

“對，對，肚子早餓了，去吃飯。”康瀟跟著張羅。林顯峰就伸手給朱靜潭，兩個人相互拉著，一起站了起來?？Х劝衫锏匿撉僖磺鷱椀浇K了，彈琴小姐的手已經(jīng)離開了鍵盤，可琴聲依然低低地回響著。

晚餐的規(guī)格只需要用“精致”兩個字表述。精的自然是那些菜，幾乎每一道都是中國菜系中的極品。朱靜潭有的別說吃就是見都沒見過。菜不多，一共八道。對于他們四個人來說，也不算少，每一道菜端上來，服務小姐不是只報菜名，而是把菜的來龍去脈簡潔而又清楚地作以介紹。而每上一道菜都讓朱靜潭臉上現(xiàn)出驚訝?？禐t則是每介紹一道菜都要叫一下好，大有掄開膀子過一番癮的架式。而“致”則是周密細致的安排，不論是菜，還是清茶或是酒品都是源源而來，讓你在應接不暇時感到了恰到好處，在情緒不斷高漲時，又不致于因過量而對這番款待產(chǎn)生淡忘。盡管朱靜潭極力控制，還是現(xiàn)出了大開眼界的神情。褚瑞抬眼看老板，林顯峰眼含著笑意嘴角微微上挑了一下。

“你不是說有事找我么？盡管說，只要我能做得到。”林顯峰很主動地說，一副任何問題都不在話下的樣子。

朱靜潭就把目光定在林顯峰的臉上，看了半天才說：“開始，我確實想要求你幫我張羅個項目，借著你們的力量發(fā)點小財，但現(xiàn)在我改變了想法。也許一開始我們就不是一個檔次的人。那些沒有根基的所謂生意還是放一放，能夠從你們身上看清自己已是不虛此行了。”

褚瑞看看林顯峰又看看朱靜潭，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林顯峰想要說什么，這個時候，褚瑞的電話響了，他起身出去接電話，又馬上返了回來，對林顯峰說：“是付總來的電話，因為您的電話一直關(guān)機，他打到了我這里。說是已經(jīng)和您二姐聯(lián)系上了，問您什么時候能回去?！?/p>

林顯峰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自己的手機直接給二姐撥過去，聽到卻是已關(guān)機的答復。他再給老付打，老付不等林顯峰問就告訴他：“你二姐剛剛到公司來過了。她說昨天排了一夜的隊掛專家號，剛剛看完病就過來了。聽說你在陪客人，死活不讓給你打電話，說是她回頭給你打，她還給你帶來了一包東西，是她自己給你曬的牛肉干……”說到這兒，不知什么原因，電話里沒聲音了。停了一下方傳過來老付有些沙啞的聲音：“要是沒有什么重要的事，你就別關(guān)機了?！?/p>

林顯峰愣了一下，再次撥二姐的電話，依然是已關(guān)機的答復。他毫無表情地沉默了一下，才悄然收了電話。抬頭的時候，又是滿臉笑意地對朱靜潭說：“來，再干一杯，我記得你還是有量的?！?/p>

朱靜潭不知是興奮還是有些醉了，馬上舉起杯應戰(zhàn)：“別的不敢和你比，喝酒還是可以較一下勁兒的?！?/p>

這家伙確實不含糊，一杯酒一飲而盡。在向林顯峰亮杯底的時候，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問：“你剛才說的是原來和你在一起的二姐么？”

林顯峰不知道朱靜潭為什么問這個，愣愣地點下頭?？禐t怕又出現(xiàn)昨天的尷尬，忙端起杯要打場，卻被林顯峰用目光制止了。朱靜潭自己倒?jié)M一杯酒，雙手敬到林顯峰面前，弄的全桌人都愣了。

“我要認真敬她一杯，你來替她喝?！敝祆o潭一臉的不可推脫。

“什么理由??？”林顯峰想要推掉。酒場上這樣找個由子灌酒的把戲太多了，啥酒都喝那是傻子。

“你就喝下去吧，我不會是灌你?！敝祆o潭已是一臉的認真。林顯峰只好用緩兵之計：“你講完我一定喝?！?/p>

“二姐這人太好了，現(xiàn)在這樣的人少哇?！敝祆o潭先是做了評價和肯定?！扒澳甑臅r候我弄的那小項目出現(xiàn)了資金短缺，四處求爺爺告奶奶也沒有解決。有一天我去銀行求一個朋友也被人家巧妙地拒絕了，就在我心灰意冷往外走的時候，突然被人叫住了?！?/p>

“那人就是二姐?！笨禐t來了個未卜先知。他不想這樣的氣氛被朱靜潭攪和了。

但在此刻，眼前的豪華極致都被朱靜潭忽略了，似乎執(zhí)意要把大家?guī)Щ氐剿麪I造的情感世界中。“對，她就是二姐。上學的時候，我也只是因為咱們那回事兒和她見過面，這些年過去早忘了，就是站在我面前不介紹的話我也認不出來?？墒嵌憔尤徽J得我，而且是直接叫出了名字，這讓我太意外了?！?/p>

“還有讓你意外的事，她竟然不記前嫌主動和你說話。”林顯峰接過了話題，顯然他對二姐的這種行為并不陌生?！岸憔褪沁@樣的人，對誰都親?！?/p>

朱靜潭看了林顯峰一眼，沒有接這個話題，而是繼續(xù)往下說?！岸銌栁腋墒裁磥砹?，我就簡單地把找朋友的目的說了。說實話，我沒抱任何的想法，朋友都不幫忙，何況是自己已經(jīng)忘了的同學的姐姐。而且是和自己有過節(jié)兒的同學。可是二姐一定要我把事情詳細說說，一副要幫忙的樣子。她說，‘你們這個年齡想干點事情不容易，更何況是弟弟的同學，我應該幫你的忙。’”

說到這里，朱靜潭突然端起那杯酒，自己一口干了，又滿滿地倒上，自顧自地接著說：“二姐是個認真的人，為了考察我貸款項目的情況，竟然領(lǐng)著信貸科的人連著往我那破地方跑了兩趟。第二次去的時候，鬼天氣又是風又是雨，她的嘴唇黑紫黑紫，臉色蒼白。我只當是她累著了，哪知道當時她的心臟有毛病，正在住院。我那天碰著她的時候，二姐就是到單位送請假條的?？伤齾s拖著病身子為我奔波。這些我都是事后才知道的。后來，我按照慣例去找她表示感謝，她卻把我罵了一頓。說不是看在我弟弟的份上，我也不會幫你，要謝你就謝林顯峰。你用這錢來謝我，不是在罵我，不是把親情都用錢擋住了嗎？盡管是被人罵著，可我心里真是感動?，F(xiàn)在，這樣的真情多難得呀！”

朱靜潭停了下來，目光從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像是對大家也像是自顧自地點著頭說：“這一次來，也是二姐讓我找你，她說你們小時候雞毛蒜皮的事情還記在心里，哪像個男人??？那一刻我真從二姐身上看到了自己做人的差距。”朱靜潭說著又去端杯。“她不是對我，而是對你太親了?！?/p>

林顯峰伸手端過那杯酒，二話沒說一飲而盡。不知喝酒太猛還是別的，大家看到他的眼里有什么在閃動。

林顯峰站在窗前，久久地望著都市樓群中閃出的一方藍天。盡管這塊天空很小，但在樓宇森林中能出現(xiàn)，更顯得珍貴。這一刻，那里十分純凈，有一片云，倒把那藍天襯得更加曠遠誘人。

門響了一下，林顯峰沒有動，依然那么站著。

“林總。”老付在身后輕輕叫他。林顯峰這才轉(zhuǎn)過身來，見老付拿著一包東西和幾張紙站在那里。林顯峰沒有言語，卻用目光詢問有什么事情。老付先把那包東西遞過來說：“這是你二姐帶給你的東西，牛肉干一定做得很好，聞著都有一股香味，很誘人哪?！?/p>

林顯峰接過那包東西，像欣賞寶貝一樣看了許久，才輕輕放到自己的老板桌上，轉(zhuǎn)身問：“還有什么？”

老付輕輕搖搖頭問：“你們沒有通話么？”

林顯峰輕輕嘆了口氣：“我一直在打，卻總關(guān)機。”

老付盯著林顯峰認真地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然后把一疊紙遞了過來。林顯峰接過一看，是那個擴大宣傳活動的方案。他簡單翻了翻，看到方案已經(jīng)詳細到了每一個細節(jié)，不禁微微笑了。這個老爺子做事一向如此，用不著你去操心，他會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

林顯峰看老付手里還有幾張紙，便問：“那是什么？”

老付猶豫了一下，還是遞了過去。林顯峰只看了一眼便驚訝地抬起了頭，盯著老爺子看了半天，才問：“你怎么也想這樣？”

“怎么，還有別人嗎？”老付同樣驚訝地問。林顯峰不語，而是把桌上的一張紙遞過來，老付看到的是一份和自己內(nèi)容一樣的文件：辭職報告。難怪林顯峰對自己的行為顯出了極度的驚訝。老付看到辭職人是褚瑞，沒有看內(nèi)容而是直接問：“他是為什么？”

“想要去干屬于自己的事業(yè)?！?/p>

“哦，看來是受你的影響很大?！崩细栋盐募p輕地放回到林顯峰面前，若有所思地說：“你同意了？”

“我無法阻攔人家想干一番大事業(yè)的愿望?！绷诛@峰這樣說著，目光卻一直在看老爺子，輕聲地問：“你是為什么呀？”

老付見他這樣看，便微笑著迎接自己老板的目光。這一刻老爺子笑得很迷人，那笑很坦誠，也包含著一些滄桑和慈祥。“唉，年紀大了，就沒出息，戀家?；丶遗闩憷习?，不能光為了事業(yè)，淡了這么多年的感情啊！”老付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竟現(xiàn)出一種向往和享受的表情。

林顯峰依然看著老付，不知是不是陽光曬的，林顯峰的臉微微有點紅，他把老付那份辭職報告輕輕放到桌上，用手按住說：“這事回頭再說?！?/p>

老付就依然那樣笑著，不再說什么，微微點點頭。林顯峰看到老爺子的眼角上有很多細細的皺紋，使他那清瘦的臉龐略略顯得松馳。但配上那往后整齊梳理的銀灰色的頭發(fā)，卻顯出了一種頗有閱歷的風度，而這形象和他沉穩(wěn)利落的辦事融到一起，真的非常地吸引人。

老付站起身準備往外走，林顯峰喊住他，想了一下說：“你還得辛苦一下，招聘一個秘書吧?！?/p>

“好?！崩细冻烈髦鴳艘宦暎^而兩個人都不由地笑了笑。

待老付走出去，林顯峰再一次撥打二姐的手機，這一回電話竟然接通了，停了片刻，傳來一個很柔的女人的聲音，不知失真還是什么原因，這個聲音初一聽有些陌生。

“顯峰，是你嗎？”

“二姐?！绷诛@峰急迫地說：“你在哪兒？快告訴我，我開車去接你?！?/p>

“不用了，我已經(jīng)在回家的路上了?！倍愕穆曇袈犉饋聿粌H柔，而且還有點軟。

“二姐，不要逗我了，快告訴我你在哪兒?！绷诛@峰有些急了。

“顯峰，我真在回家的路上。不信你聽火車的聲音?！绷诛@峰真就聽到了“咣咣當當”的火車聲。

“二姐，你怎么不和我聯(lián)系，告訴我你來了?！?/p>

“你的手機一直關(guān)機，打單位的你又不接，我怎么和你聯(lián)系？”

“你打另一個手機呀?！?/p>

“你還有一個手機？你沒有告訴我呀。”

“……”

“姐，你怎么不多待兩天？”林顯峰突然捂住了眼睛，感到喉嚨火辣辣地發(fā)不出聲音。

二姐的聲音依然很輕柔地說：“家里還有事，孩子自己在家我也惦記。顯峰，你忙我知道，可你連給我打一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嗎？不過，知道你挺好的，我就放心了。”

“二姐……”林顯峰不由地對著話筒喊，可突然斷了信號，聽筒里沒有了一點聲音。

林顯峰慢慢放下電話，雙手捂住了臉。好久，他才抬起頭，透過窗口向外面望。

朦朧中他似乎看到遠天中有一只風箏在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