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感知是多端的——喜新的,戀舊的,魚與熊掌想兼得的。于是乎,一見如故、一見鐘情的情節(jié)便生動如蛙鼓。
閩人飛躍陪著谷雨赴安順家訪。雨生百谷的時節(jié),初識屯堡,衣裳、精神陪著田野一起潮潤。這是長江、烏江分水處?!暗?zé)o三分平”的黔地,難得的壩子(平原)多半于此。小鳥在天空中自由飛躍,老牛在山野上啃著嫩草,再遠處,是一片片白色的石頭房舍。鶯飛草長的四月,油菜花的主力剛剛撤離,小股殿后的,舞動著褪色的黃頭巾,小鬧著暮春。
凡夫飛躍的新歡不是無名老樹,村邊的天臺山、龍眼山是堡名的出處。屯堡是云貴的專用名詞,實則是帶有軍事性質(zhì)的村寨。天臺山離村寨有一小段路,山勢陡峭,胖牛拔裂鼻骨也難爬上去,五龍寺雄峙于一石獨兀的山巔。村東的龍眼山,坐在驛茶亭看得清山上的大樹。天龍屯堡是二十世紀(jì)初鄉(xiāng)儒更名的,“飯籠驛”、“飯籠堡”喊了好幾百年。
白鵝“哦、哦”當(dāng)?shù)罋g迎,家犬搖搖尾巴閃在一邊。老者提著長長的煙桿招搖,“頭上一個罩罩(頭套),耳上兩個吊吊(耳環(huán)),腰上一個掃掃(腰帶),腳上兩個翹翹”的女子翩然往來。見到屯堡的第一眼,戀舊的飛躍夜宿的愿望都有了。
“我們是老漢人!”“我們是老漢人!”屯人不厭其煩地表白惹人莞然。其實,村口牌樓擋眼的楹聯(lián):源出江淮六百年耕戍田垅,枝出云貴三千里守望家山——道盡了古寨的前世今生。
世界是由一個個秘密組成的。親近黔中,就有了與前人會師般的激動,心“怦怦”跳著——別處稀罕的屯堡安順有300多個,屯民不下30萬人。屯堡的光輝史,是朱元璋再次創(chuàng)造的。和尚出身的皇帝朱元璋頗為眼高,他對元朝藩王把刺瓦爾密和土司的管束是文功不成再施武衛(wèi)的。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臘月十一日,傅友德大軍攻陷普定(今安順),后又克普安(今盤縣)。為永固江山,朱元璋下旨屯田戍邊,在邊陲建立“衛(wèi)所制度”。第二年,安陸侯吳復(fù)督建普定衛(wèi)城,下轄5個千衛(wèi)所,每個千衛(wèi)所設(shè)有10個百戶所,總兵額5600名,明軍規(guī)定屯田將士必帶家眷,男人的世界是世界,女人的世界是男人,兵娘有的歡顏露靨,有的哭得梨花帶雨,自愿不自愿的5600個“軍屯”家庭從此永別家山。
榮譽是什么?那是一個人挺直腰板的本錢?!拌F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句話有的地方不適用——明代的屯田將士是至死不能調(diào)動的?,F(xiàn)在的發(fā)誓和承諾就像隨行就市的叫賣聲,而明代戍邊將士對朝廷的承諾是看成和命一樣重要的。
軍屯的長矛穿透不了土司多年編織的藤盾,震懾不住分裂的野心。江南一帶的無田貧民、無業(yè)游民、犯罪富戶大舉遷徙滇黔,身后是洪武皇帝的霸王長鞭。朝廷分發(fā)的土地、種子和農(nóng)具,的確讓這些“民屯”人家暫時忘卻思鄉(xiāng)的痛苦。
有備無患是朱元璋的戍邊準(zhǔn)則,相當(dāng)數(shù)量的江南商人沖著優(yōu)渥條件加入屯田,他們募人開荒種植,所收谷物換取“官鹽”用于長錢。“商屯”冒出黔中,與軍屯、民屯相映交輝。他們閑時為民,戰(zhàn)時為兵,朱明王朝的長矛寒光亮徹西南僻壤,土司望而膽怯,噤若寒蟬。
洪武皇帝賦予屯民相當(dāng)大的特權(quán)?!皾h家住街頭、苗家住山頭、仲家住水頭”的俗語至今還在貴州流傳,反映出明代的屯田多半占據(jù)交通要道。屯民的等級是分明的,社會地位的高低以“軍屯”、“商屯”、“民屯”依次排列。他們的根雖同在江南或中原經(jīng)濟、文化發(fā)達地區(qū),但軍屯祖上當(dāng)年騎著高頭大馬赴黔的赫赫威儀,他們的子孫傳統(tǒng)的優(yōu)越心態(tài)揮之不去。對于土著民族,他們是征服者、占領(lǐng)者;對于填南漢人,他們是先驅(qū)者、開拓者。正宗的觀念感,“門當(dāng)戶對”的婚姻觀,軍屯絕對不會與當(dāng)?shù)孛褡逋ɑ椋膊粫c商屯、民屯聯(lián)姻?!褒埮潺垺?、“鳳對鳳”的單向性婚姻,形成互助互動的人際網(wǎng),保存了固有的信仰、習(xí)俗等文化具象。
快樂有人分享,就有雙份快樂;困難有人分擔(dān),只有一半困難?;橐鲋?,鰻有鰻道、行有行規(guī),軍、商、民屯平時保持著不疏不近的聯(lián)系,各干各的事,像同在一塊田野撿吃農(nóng)人遺落的五谷的山雀。戰(zhàn)亂時刻,他們毫不猶豫互相救援。親不親,故鄉(xiāng)人。
衣、食、住、行是人的一生的基本任務(wù),朱元璋的“調(diào)北填南”國計也對民生通盤考量?!八姆弧薄ⅰ拔褰场钡淖泐~配備,穩(wěn)定了屯堡社會秩序。青、藍是染坊選定的服飾主色調(diào),青與綠同義,是生命的象征,水是生命的泉源;藍色,浸透著憂傷和期待,不能不認為是對故土的青江藍海的依戀。
安順多山,巖漿沉積成巒成峰,滿山巖石賜予工匠施展手藝的平臺——“石頭的路面石頭墻,石頭的瓦蓋石頭房,石頭的碾子石頭磨,石頭的板凳石頭缸”。一座屯堡,宛如一座綠色湖水中漂浮的白色小島。這樣的比喻文縐縐的,不合屯堡人的口味。一座屯堡,就是一座軍事堡壘。
文弱的江南人黔風(fēng)一吹,人就剽悍如狼,以前遙遠的軍事一下子得天天面對。屯堡的房屋形制雖然沿襲徽派風(fēng)格,但細部設(shè)計都盡量滿足軍事上的需要。厚重的石墻,用于抵御外侵;平緩的屋頂,石片魚鱗樣錯落布疊。房舍的屋頂是緊連的,便于在各家的屋頂上走動,一旦時局緊張,屋頂?shù)氖咂耆梢愿呖諕佄?。四通八達的街巷連接著各家各戶,一個村落就是一個易守難攻的小城。
開國皇帝一般都有兩把刷子的。朱元璋把并非首創(chuàng)的屯田制度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開始了滇黔真正意義的第一次大開發(fā),健全了黔貴的封建行政制度,奠定了建省的基礎(chǔ)。明永樂十一年(公元1413年)貴州建省,脫離云南、四川等省的管轄。當(dāng)代的“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建制,和“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治國方略,都滲透著朱元璋的思想。
強末必弱,榮久即衰,延續(xù)二百多年的“屯田制度”在明末淪為爺不親、娘不疼的,失去凌駕于士民之上的資本。軍屯在心理失衡后迅速擺正位置,與商屯、民屯和少數(shù)民族一樣以農(nóng)為業(yè)、貢賦納糧。政治對這些離鄉(xiāng)別土、定邊維統(tǒng)的軍人及其后裔沒有留下太多的榮耀。而地位的跌落,屯堡人在改朝換代過程中,幸運地免遭革命得以延續(xù)。此時,他們自視為亂世之中宇宙底下的塵埃,全然沒有中原、江南臣民丟失國土那樣的悲痛,惟有擔(dān)心戰(zhàn)禍危及自身的憂慮。雖然,言傳身教讓大明兵裔知道祖上曾是這塊土地的主宰,他們的生產(chǎn)、生活、語言、服飾依然保持老輩人的習(xí)慣,而那些遙遠得像傳說的故事,只能勉強撩起他們的一絲絲自豪和驕傲。
時光可以消磨包括仇恨的一切。隨著交融和磨合,少數(shù)民族向漢人學(xué)習(xí)種植谷物,舍棄了刀耕火種,又從儒學(xué)步入文明,嘗到了甜頭,對漢人的敵視也逐漸轉(zhuǎn)變?yōu)橛押?,最后共同奏響開發(fā)黔土的壯歌。
六百余個春秋,遠山遠水的阻隔,割斷不了屯堡人血緣的認同感。故土的長江大海、小橋流水的情思,在五尺煙桿的氣霧中彌漫,在陳年老酒的瓷缸里沉淀。他們在江與海的想象中感受著力量,釋放著超強的熱情。
地戲是盛行于屯堡的一種民間戲曲,江淮歙州一帶的“假面之戲”與之一脈相傳。天龍演武廳有固定的演出場次。地戲的唱腔是弋陽腔的遺傳,粗獷、奔放的藝術(shù)個性和深邃的文化內(nèi)涵,適合屯堡人宣泄情感。才子佳人沒有資格在地戲露面,只有忠義報國的良將,才是大明兵裔心中的偶像。蒼涼的唱腔和對打格斗演義出一種雄勇慘烈的美學(xué),讓這一方土地更讓人生畏,也更讓人向往。
延平郡王祠端坐高地俯察屯堡。鄭成功是福建南安人,他的祖屋離我的老家10公里,我們村沒有他的祠堂,天龍卻有。大抵有兩個原因:一是鄭成功是大明功臣;二是天龍鎮(zhèn)有著為數(shù)不少的鄭姓人家。明末整個世界的黑暗,不足以影響鄭成功這根火把的光輝。大明兵裔尊崇反清復(fù)明的鄭氏英雄,這是順理成章的。家族神、民間神、歷史人物神是屯堡人的膜拜對象,他們把佛家的入世、道家的出世、儒家的忠孝融為一體,祈求諸神庇護一方蒼生。
有些事,在意是驚天動地,不在意是鳥過無痕。屯堡的滴水,飛躍是那么醉心的積貯。辭別天龍屯堡的前夜,冷空氣下降,這現(xiàn)象在“天無三日晴”的貴州也許本屬正常,飛躍卻覺得變化突然,認為這天氣似軍屯將領(lǐng)用兵,有猝不及防招架不住的氣勢,慌忙找出備用的外套披在身上。走在“關(guān)門打狗”的主次巷道,捕捉著屯堡多元文化的“江南余韻,大明遺風(fēng)”。但,這余韻遺風(fēng),還能吹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