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月14日早晨7點半,一列45次特快列車抵達福州車站。一位身穿舊式棉襖,腳登黑布鞋的長者出現(xiàn)在了清靜的月臺上。他就是時年62歲的項南。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正醞釀著新的政治氣象。而剛剛獲得平反,時任農機部副部長的項南,也意外地迎來了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項南被派往福建擔任福建省委的常務書記。從這一天起,他的名字便和福建、經濟特區(qū)、改革開放這些字眼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據(jù)項南回憶:1980年的冬天,中央領導同志把他找到中南海,說福建省是一個僑鄉(xiāng),有幾百萬華僑在海外,但是福建省的省委書記,福建省的省長,沒有一個是福建人,華僑感到很遺憾。所以中央考慮,要找一個福建籍的同志,會講福建話的,了解福建情況的人,到福建去主持工作。
就這樣,項南成為主政福建的“封疆大吏”。他謝絕了福建省委的盛大歡迎儀式,而是靜悄悄地登上了去往福建的列車。從11歲起,項南就離開了故鄉(xiāng)福建,在50多年之后,他重新回到了這塊土地。然而,當時的福建,基礎建設之落后,經濟之困難,都超乎項南的想象。由于海峽兩岸的長年對峙,在新中國成立后的30多年時間里,福建一直被牢固地定位為“海防前線”,幾乎沒有建設。
初到福建,項南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調查研究上。項小米回憶說,3個月的時間里,父親項南差不多跑遍了全省的每一個縣市。
1981年底,以項南為首的福建省委在全省落實了農業(yè)生產承包責任制,項南提出,福建不能孤立地進行糧食生產,更應該發(fā)揮依山靠海的優(yōu)勢來發(fā)展農業(yè)。他把這種做法,稱作是“唱山海經”。
在項小米看來,父親項南主政福建,是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好時機。但是當時中國的具體政策環(huán)境還并不樂觀,項南卻已經在福建舉起了解放思想的大旗。
項小米:《福建日報》的好多社論是他自己寫的,我記得有一個社論,一共39個字吧,好像是說為什么有些單位,就是那個羅織冤假錯案,為什么有些單位長期搞不下去,有些人自己屁股上有屎,不妨回去想想看。這社論就這樣,還評上那年的好新聞,還得了個一等獎。他特高興,他有時候還跟我說,哎,不光你會寫啊,我也會寫。我記得特別清楚。
可是,這個在工作中解放了思想的項南,工作作風卻依舊沒有改變。即使是在自己女兒的眼中,項南也顯得“頑固不化”,太過“馬列主義”。
項小米:我覺得他對自己的要求,有的時候可能都近乎到苛刻吧。他到了那個省里以后,省里原來有一個特供的小食堂,就是給這些省委書記們一些特殊的供應,什么肉啊,雞蛋啊,或者說一些老百姓買不到的東西吧,他去了就給停了。我覺得他也挺武斷的,他就是反對一切特殊化的東西,就是剛才我說的,什么警車開道,他就煩這個。因此他的秘書跟我們講,你們能不能跟你爸爸說一說,有些事情還是隨和一點好,要不然他脫離群眾啊。他的秘書那意思就是,他脫離群眾,不是脫離底下的群眾,是脫離那些省委書記的群眾,省委書記有四五個呢,你弄得別人怎么過呀,人家的臉上怎么看啊。他根本不管那個,所以我估計他在黨內,可能出了名的也是這個鐵面無私。當時他那個小車是個尼桑,后來咱們國家改革開放有點錢了,省里覺得可能太寒酸了吧,就給他們配了大概六輛奔馳,上來就讓他給扣了,又是發(fā)了一頓脾氣。
項南初到福建上任,福建的干部和老百姓都在打量觀察這位新書記。還有人拿項南的名字做文章,說,項南項南,項項都難;也有人說,項南項南,向著困難。在福建搞特區(qū),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項南面臨著巨大的困難。盡管中央領導人對經濟特區(qū)作出了原則性的支持,但是在具體操作上,要靠自己摸索。而摸索,在那個年代,就很有可能犯錯誤,甚至付出代價。項南非常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但是他沒有止步。在給中央黨校的一位學者信中,項南這樣說:后退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允許的,主要是人民不允許。
項南提出要引進外資進行特區(qū)建設??墒沁@樣的設想,既沒有中央政策的支持,當時的福建,也缺乏引進外資的資源環(huán)境。
比如,80年代初,項南就提出,要在福建修建一條由福州到廈門的高速公路,改善特區(qū)的交通狀況。項小米說,在當時的中國,父親項南是第一個提出“高速公路”這種設想的人。
項小米:當時所有人都笑話他,有的人,包括專家來論證說,這個修高速公路要花多少錢,要占多少農田啊,就是覺得,我父親這個設想是不對的。所以當時可以說是省委否決了他的提議。但是現(xiàn)在通過了,他退下來以后有20年了吧,現(xiàn)在回過頭又去修高速公路。后來好多省都開始搞了,事實證明,高速公路的確是應該修,可是比他提出來已經晚了很多很多年。
除了交通,項南把福建的通訊與國際接軌也提上了日程。
項小米:我爸爸也是第一次引進了國外的程控電話,當時國內是不同意的,因為要花很多錢,但是我爸爸說,這個是方向,程控電話的聲音特別清晰,說現(xiàn)在國際上已經都用程控電話了,如果我們福建想吸引國外來投資,外商打個電話這么困難,誰還來投資啊。
有感于外界對于福建、對于特區(qū)了解的太少,為了吸引更多的投資者,項南決定開展公關宣傳。1981年,在項南的建議下,幾十位港澳記者應邀到福建參觀訪問,這在當時的中國還是首開先例。在這次訪問中,來自港澳的記者們,第一次聽說福建要利用外資,在廈門特區(qū)建設一個國際機場。
項小米:我們國家那個時候還沒有從國外貸款做事情的,從資本主義國家貸款,那是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就提出來從科威特貸款,是為什么呢?是因為當時科威特有一個王子,有一個親王,跑到中國來了,特別想跟中國做點什么生意。我父親就覺得,這是一個特別好的事,因為福建沒有錢。但是你從國外貸款,這可不可以,這個(在當時)就是一個未知數(shù)。
除了投資來源備受爭議,在廈門修建機場也引發(fā)了很多人的反對意見,他們主要是出于軍事安全的考慮。
項小米:就福建怎么能修機場呢,福建面對著金門,面對著臺灣,那炮打過來,不一下就把你機場給打了。我記得我爸爸當時為了修這個機場拉了楊成武,楊成武是軍區(qū)司令,他們跑到北京,又找國務院,又找軍委,就是修一個機場,就不知道有多少困難。我記得我爸爸當時特別有智慧的一段話,我爸爸說,這么多年了,為什么我們要怕金門,就是金門,究竟是金門怕我們,還是我們怕金門?所以后來他就提出這個,結果后來真的就是每一層、每一關都是這樣批下來的。后來就是用的科威特的貸款,修了這個廈門的國際機場,而且修的速度特別快。
從1982年1月10日動工,到年底機場主跑道提前建成,廈門國際機場的這次工程,創(chuàng)造了中國混凝土機場跑道當年開工、當年建成的高速施工范例,在當時被譽為“特區(qū)速度”。
項小米:福建除了一條鷹廈鐵路,還有了一個機場可以跟境外直接往來,而且還是國際機場,國際上的飛機都可以直接落到廈門。有了這樣的一個交通工具,有了這個程控電話,后來福建的招商,一下子就很快都來了。
在極為艱難的條件下,項南和他的同事們,為吸引外資作出了最大的努力。中日合資的福日電視機廠,中美合資的廈門煙廠,成為當時福建引進外資的企業(yè)樣本。但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中共中央對于特區(qū)的政策尚不明朗,這些引進外資的企業(yè)引發(fā)了種種爭議,甚至有人把經濟特區(qū)比作舊中國的租界。80年代初,一場圍繞福日電視的爭論引起了全國的關注。
1983年底,種種不利于經濟特區(qū)的傳言不斷襲來。經濟特區(qū)的發(fā)展,又到了一個關鍵時刻。項南多次向中央提出將廈門特區(qū)擴大到全島,并設立自由港,但是遲遲沒有答復。
項南也曾經提出過這樣的建議,廈門應該建設成為一個國際性的自由港,人員自由往來,貨物自由進出,貨幣自由兌換,甚至提出過發(fā)行特區(qū)貨幣的想法。項小米說,也許是因為過去常常走出國門的關系,她的父親項南有很多想法,遠遠超前于時代,在當時根本無法實現(xiàn)。同時,對于新生事物,項南總是格外關注。正是因此,閩南地區(qū)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吸引了項南的目光。然而在當時的中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到底該不該辦,一直存在著激烈的爭論。
就在閩南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逐步發(fā)展之時,一場晉江假藥案引發(fā)了全國的議論。
1985年6月16日,《人民日報》刊登了一篇報道《觸目驚心的晉江假藥案》。此后不久,晉江假藥案逐步升級,矛頭指向了福建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建設。面對著來自全國各地的批評,項南堅持認為,假藥案應該處理,但是絕不意味著今后不再搞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
項小米:我父親給晉江題了一句話,叫“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一枝花”。就在這種風口浪尖上,我父親去了晉江,他就認為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必須得扶持它。我爸爸說,既然你栽花,它就有可能長蟲,你要給它捉蟲,而不是要去把這個花給掐掉。他就是這么看這個問題。而且我父親認為,這樣的一個小事情,你如果處理得不好,它會影響到一個大的方向,影響到福建整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局面。
所以晉江的民營企業(yè)、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后來是保住了。
就在晉江假藥案之后不久,1986年春,項南接受中央的決定,離開了福建省委書記的崗位。但是晉江人從來沒有忘記過項南。
1986年,67歲的項南從福建省委書記的崗位上退下。6月2日,項南和夫人還有他的老母親,一同乘坐46次列車離開福州,告別了他工作5年的家鄉(xiāng)福建。當天晚上,在北上的列車上,項南在日記本上寫下了這樣的話:離開后,自然是有人高興有人惋惜,但前者畢竟是極少數(shù)。是非功過后人會去評說。
(摘自《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