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張居正,馬上就會想到他在明代后期所推行的成功改革。
同時,也會想起這位活著沒有挨整,威風(fēng)一世,死后卻遭到清算,一敗涂地的命運,以及對他有人贊成,有人搖頭,是非不一,褒貶迥異的評斷。
明代中后期,要是沒有張居正的改革,朱明王朝的氣數(shù)早就盡了。他的改革,等于給垂死的明帝國,打了一針強心劑,又多生存數(shù)十年之久。沖這一點,他實在是了不起的治國能手。對這個決心要做出一番事業(yè),而且下定決心以后百折不撓地實現(xiàn)目標(biāo)的人,我打心眼里佩服他;但對他這個人,為達到目標(biāo)而不擇手段,絕無任何好感。綜其一生,他這個人,沒有朋友,只有敵人;沒有真誠,只有謀算;沒有他人,只有自己。對這種唯我獨尊的個人至上主義者,你最好敬而遠之。
張居正成功在這里,他已經(jīng)成“勢”,“勢”之所至,無堅不摧,無攻不克。然而,張居正失敗也在這里,你的“勢”,上帝不買賬,你兩腿一伸,撒手歸天,就連一個臭蟲,一個耗子,都不放過你。
一般來講,在中國,改革者取得成功,至少要具備下列三要素:支持他進行改革的力量,必須足夠強大,不至于輕易被扼殺;推行改革的過程中,會有阻難,不至于難到進行不下去,半路上夭折;改革者的道德品質(zhì)即使有非議之處,不至于成為反對派使其落馬的借口。
中國歷史上的改革者,十有九個都很命苦,得好果子吃者不多。也許張居正是唯一的幸運者,至少在他活著時,他讓別人吃苦頭,自己從沒吃過任何苦頭。倒霉,是他進了棺材以后的事。
他之沒吃苦頭,由于皇帝支持,而皇帝支持,又是皇太后和大內(nèi)總管馮保聯(lián)手的結(jié)果。有這樣三位一體的后臺,他有什么怕的,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當(dāng)然,不可能沒有政敵,更不可能沒有政治上的小人,但張居正是縱橫捭闔的九段高手,在政壇上所向披靡。小人,他更不在乎,因為他也是相當(dāng)程度上的小人。只有一次,他一生也就碰到這么一次,坐了點蠟,有點尷尬。因為其父死后,他若奔喪回去,丁憂三年,不但改革大業(yè)要泡湯,連他自己的相位能否保住,都成問題。便諷示神宗下令“奪情”,所謂“奪情”,就是因工作需要,“奪”他作孝子的“情”。大家知道,不是皇帝不讓他回去守孝,而是他壓根不愿意拋下權(quán)杖。而且在封建社會里,孝是一個人的道德根本,大家拿住這個大題目,硬逼著下臺,遂引發(fā)出來一場面折廷爭的軒然大波,使心虛理虧的他,多少有些招架不住。最后他急了,又借神宗的手,把這些帶頭搗亂的分子推出午朝門外,按在地上打屁股,用“廷杖”,強行鎮(zhèn)壓了下去。
第一個屁股打得皮開肉綻,第二個屁股就會瑟縮顫抖,第三個屁股必然腳底板抹油開溜。他懂得,制造恐懼,從來是統(tǒng)治者最有效的威懾手段,“操切專擅”,也就是心毒手辣的張居正,把反對派整得老老實實,服服帖帖。他是個精通統(tǒng)治術(shù)的政治家,也是個冷面無情的政治家,為了目的,他敢于不擇手段。他曾經(jīng)私下里自詡:我不是“輔”,而是“攝”,休看這一字之差,表明他深知自己所擁有的政治能量。
所以,張居正毫無顧忌,放開手腳,對從頭爛到腳的大明王朝,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他最為人稱道的大舉措,就是動員了朝野的大批人馬,撤掉了不力的辦事官員,鎮(zhèn)壓了反抗的地主豪強,剝奪了抵制的貴族特權(quán),為推廣“一條鞭法”,在全國范圍內(nèi)雷厲風(fēng)行,一畝地一畝地的進行丈量。在一個效率奇低的封建社會里,在一個因循守舊的官僚體制中,他鍥而不舍地調(diào)查了數(shù)年,立竿見影,收到實效,到底將繳賦納稅的大明王朝家底,摸得清清楚楚,實在是亙古未有的壯舉。
張居正一直清查到萬歷八年(1580),才得到了勘實的結(jié)果:天下田數(shù)為七百零一萬三千九百七十六頃,比弘治十五年(1502)增加納稅田畝近三百萬頃。這數(shù)字實在太驚人了,約計為二億八千萬畝的田地,竟成了地主豪強,王公貴族所強占隱漏,而逃避賦役的黑洞。經(jīng)過這一次徹底清查,“小民稅存而產(chǎn)去,大戶有田而無糧”的現(xiàn)象,得以基本改變,整個國家的收入,陡增幾近一點五倍。
《廣陽雜記》載:“蔡岷瞻曰,‘治天下必用申韓,守天下必用黃老,明則一帝,高皇帝是也,明只一相,張居正是也?!笨梢娛廊藢ζ湓u價之高。這項大清查運動,始終是史書肯定的大手筆。
改革是一柄雙刃劍,成功的同時,張居正開罪的特權(quán)階層,觸犯的既得利益集團,統(tǒng)統(tǒng)成了他不共戴天的對立面。因為封建社會的統(tǒng)治架構(gòu),猶如積木金字塔。塔尖坐著皇帝,下面則是層層疊疊支撐起來,保持相對穩(wěn)定的各級官僚機構(gòu)。任何觸動,就有可能打亂這座塔的上下牽系,左右制約的平衡。所以,即使是不傷筋動骨的小改小革,也會受到求穩(wěn)懼變的體制維護者的抵制。他們寧可這座金字塔嘩啦啦地一個早晨垮塌,也不肯在垮臺之前,進行最起碼的修整和鞏固。
在中國,流血的激烈革命,要比不流血的溫和改良,更容易獲得成功,就在于這些因循守舊,冥頑不化,拒新抗變,抵制改革的既得利益者,聯(lián)起手來扼殺改良運動,簡直小菜一碟。而一旦革命者磨刀霍霍而來,以暴力,以鐵和血,以摧枯拉朽的極端手段來對付舊制度,舊格局,舊政權(quán),舊人物時,嚇破了膽的他們,會比豬羊還要馴服得多地伸出脖子挨宰。然而,對歷代改革家、改良派來說,往遠看,秦國孝公變法,國家強大了,商鞅卻遭到被車裂的命運;往近看,清末百日維新,喚起民眾覺醒的同時,譚嗣同的腦袋,掉在了北京的菜市口。
不過,幸運的是,張居正是在死后才受到清算的,他活著,卻是誰也扳不倒的超級強人。
這位活得太忐忑,太吃力的改革家,終于邁不過去萬歷十年(1582)這個門檻,二月,病發(fā),六月,去世,享年57歲。他活得比同齡人都短命,王世貞64歲,耿定向72歲,李贄75歲。
他的死亡,標(biāo)志著中國歷史上一次最成功改革的徹底失敗。(摘自《學(xué)習(xí)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