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箭,轉(zhuǎn)瞬間恩師劉紹棠去世已經(jīng)十年了。十年來,恩師的教誨時時在耳邊回響,恩師的音容笑貌時時在眼前浮現(xiàn)。恩師雖已久辭人世,但他那深邃的文學思想,高尚的人格魅力,仍無時無刻不激勵著我,教育著我,感動著我,引發(fā)著我對他的深深懷念。
傳說中的劉紹棠
劉紹棠,一個好響亮的名字。還在我剛剛走進小學校門的時候,就知道了這個名字。那時,劉紹棠已經(jīng)倒了霉,正在遭受大批判。從老師口中聽說的,是弄不清是欽佩抑或譏罵的兩個矛盾詞組——“神童作家”、“反黨大右派”。一個八九歲的孩子,當然辨不出孰是孰非,但劉紹棠13歲就能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卻是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并在他身上涂抹了一層神秘的色彩。13歲,在農(nóng)村能干什么?如果不上學的話,也就是喂豬、放羊、打草拾柴禾,或是混在婦女群里掙半拉子工分。可劉紹棠,卻能揮筆寫文章,且能在報紙上公開發(fā)表,讓千人瞅萬人看,不是“神童”是什么?就是這樣一個神童,被熱熱鬧鬧地批判了一番之后,便無聲無息了,一晃就是20年。
1979年,劉紹棠像從地底層鉆出來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而且一出現(xiàn)就異?;钴S,異?;鸨?。那時,我正在北京市大興縣榆堡公社擔任文化站站長,由于工作性質(zhì)和個人愛好,正琢磨著學寫小說。1980年春節(jié),我到河北省霸縣給岳父拜年,閑談中說出自己的想法,誰知岳父竟張口說出了劉紹棠。岳父剛一解放就參加了教育工作,18歲就當了中心校校長,只比劉紹棠大兩歲,平時也喜好舞文弄墨,所以對劉紹案的情況知道一些。提起劉紹棠,岳父興致勃勃,說他的“神童”美稱,說他的小說《擺渡口》、《青枝綠葉》,《運河的槳聲》,說他的“劃右”……最后岳父不無惋惜地說:“一句‘為兩萬元稿費而奮斗’,把一個有才華的人毀了。”聽了岳父的述說,我對劉紹棠更加崇拜,但同時又百思不得其解:“劉紹棠是共產(chǎn)黨、新中國培養(yǎng)起來的作家,為什么要提出這樣一個不‘革命’的口號?”直到1995年,讀了鄭恩波先生寫的《劉紹棠傳》,我才清楚了事情的原委:當年劉紹棠與他的好友、著名作家從維熙談及生活問題時,兩人都認為不拿工作只靠稿費生活,上有老下有小負擔很重。劉紹棠說如有三萬元的存款當后盾,心就能踏實下來,一心一意搞創(chuàng)作了,不然總有后顧之憂,影響寫作的精雕細刻。結(jié)果被某個不負歷史責任的記者裁取所需,聳人聽聞地寫成了“劉紹棠揚言要為三萬元而奮斗”。我暗暗吸了一口涼氣:斷章取義和任意歪曲是多么可怕,輿論宣傳是多么可怕!本來平平常常的一句話,竟被曲解成那個樣子,而且宣揚得婦孺皆知,信以為實。倘若中央不為冤假錯案平反,劉紹棠的這個冤屈不知要背到何年何月。
1980年,我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恰在這時,我讀到了劉紹棠發(fā)表在《北京文藝》(后來的《北京文學》)上的小說《茅草滿天涯》,這是我讀到的劉紹棠的第一篇小說。見到久仰的作家的作品,我當然不會放過,一口氣讀完后,就覺得有一股清泉流入心田,渾身清爽,精神振奮。那精巧的構(gòu)思,那曲折的情節(jié),那有血有肉的人物,那流暢生動的鄉(xiāng)間語言……我不禁拍案叫絕:這才是小說,這才叫文學,劉紹棠不愧是劉紹棠!此后不久,我又讀到了劉紹棠的中篇小說《蒲柳人家》,這篇小說直看得我如醉如癡,走火入魔,同時也為自己的少見多怪而羞愧。如果拿唱戲來比喻,《芳草滿天涯》不過是“跳加官”,《蒲柳人家》才是“正戲”,才真正顯示了劉紹棠高深的文學造詣和驚人的藝術(shù)才華。自此,我四處搜尋劉紹棠的小說,《漁火》、《花街》、《瓜棚柳巷》、《小荷才露尖尖角》……越讀越癡迷,越讀越欽佩,從而產(chǎn)生了拜見劉紹棠的強烈愿望。話一出口,遭到了不少人的譏笑。自己一想也泄了氣:劉紹棠是什么人物,那樣的大作家能見一個又窮又土的鄉(xiāng)下青年?但我內(nèi)心深處是多么想見劉紹棠一面??!
初見劉紹棠
第一次見到劉紹棠老師,是1984年的初秋。那時社會上的文學創(chuàng)作正如火如荼,業(yè)余文學愛好者猶如過江之鯽,僅大興縣的文學創(chuàng)作隊伍就達七八十人之多,于是便操持成立大興縣文學創(chuàng)作協(xié)會。當時我剛剛在《北京文學》上發(fā)表了一篇9000多字的小說,。心勁正盛,自然也是積極倡導者之一。1984年8月20日,大興縣文學創(chuàng)作協(xié)會正式成立,同時從北京城里請了多位作家、文學期刊編輯來助興,劉紹棠也是被邀者之一。聽說請到了劉紹棠,我高興極了,早早的從60里外的農(nóng)村趕到縣城。那天參加會的人特別多,各行各業(yè)男男女女竟有1000多名。
坐在開會的大廳里,我既緊張又興奮,心怦怦地跳個不停。那心態(tài),真如虔誠的教徒朝見圣者。接貴賓的汽車一輛接一輛開進院子,客人們一一走出車門,有年近花甲的老人,有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有的瘦高,有的粗壯。哪個是劉紹棠?我把臉貼在窗玻璃上,一邊逐個盯視,一邊胡亂猜測。
客人們就座后,在熱烈的掌聲中主持人介紹來賓?!皠⒔B棠!”他就是劉紹棠!果然和我想像、猜測的一樣。在此之前,我曾多次想像劉紹棠的樣子。我想,他的身體一定很健壯,否則,怎能經(jīng)受得住那長達22年的磨難?我想,他的性格一定很爽朗、豪放,不然,怎能塑造出那么多俠肝義膽的漢子和溫柔似水的女人?我想,他一定思維敏捷,語言犀利,不如此,何以小小年紀就被冠上“神童作家”的美稱,且剛一獲得寫作的權(quán)利就發(fā)表了那么多震動文壇的好作品?……現(xiàn)在,劉紹棠站在我面前了。他身材魁偉,滿面紅光,鏡片后的雙眼深邃睿智,說起話來底氣十足,口若懸河,大笑起來聲震屋宇,毫無顧忌。看著他的人,聽著他的話,我覺得親切極了。雖說是初次見面,心中卻似已相識很久。
那次,劉紹棠講了很多話。講當時中國文壇的現(xiàn)狀,講他的文學主張,講他對大興縣文學作者的期望,當然,也講他自己的經(jīng)歷。說起22年的磨難,劉紹棠不但毫無怨言,反而對黨和人民充滿了感激之情。他說自己當年年輕氣盛,驕傲自滿,不知天高地厚,遭受磨難罪有應得;他說通縣是他的避風港,通縣人民是他的保護神,沒有通縣父老鄉(xiāng)親的愛護,就沒有他劉紹棠的今天。他說他要一輩子寫運河灘,寫農(nóng)民,為“粗手大腳的爹娘畫像”;他說黨對他的處理是“母親錯打了孩子”,“母親錯打了孩子,心里也很難過,走過來摸摸孩子的頭,以示撫慰。作為孩子,只能更愛母親,更聽母親的話。難道能耿耿于懷,非讓母親跪下來向你認錯嗎?”這是多么寬廣的胸懷,多么高尚的人品!這是一個多么頑強、堅忍而又重情重義的漢子??!
散會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雖然我和劉紹棠沒有說上一句話,但他的人品、文品完全把我傾倒了。許是受古典小說的影響,我自幼就崇拜行俠仗義的好漢,崇拜重情重義的英雄,劉紹棠正是我心目中的好漢、英雄。我暗下決心,不管別人怎樣諷刺、譏笑,一定要設法結(jié)識劉紹棠,拜他為師,向他學作文,更向他學做人!
初登師門
第一次登紹棠老師的家門,是1985年的冬天,由當時的大興縣文化館館長戴振宇領(lǐng)我去的。路上,我多次問戴:紹棠老師的家是什么樣子?戴不知是不好說還是故意賣關(guān)子,總是說“到那兒你就知道了”。于是,我就又開始想像,雖沒想像得那么富麗堂皇,但也絕沒料到會是那么簡樸。走進府右街光明胡同45號,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扇油漆斑駁的木板小門,邁進門檻,要下一蹬臺階,院內(nèi)比門外街面低一尺多。站在院內(nèi),迎面挺立著幾棵老棗樹,此時已是葉落果光,只有那枝枝鐵干在寒風中不屈不撓。棗樹北面是一溜圍墻,光禿禿地裸露著長滿苔蘚的青磚。主屋是南面的幾間平房,紹棠老師就住在南倒座里。此情此景,使我心中生出幾分遺憾:簡直就是一座農(nóng)家小院嘛,堂堂的大作家就住這樣的房子!同時也生出一種親切感,文壇巨匠與農(nóng)民子弟的距離拉近了。
在院子里定定神,上前敲門。很快,屋門開了,出來一位清秀的中年婦女,后來得知,這就是紹棠老師的夫人曾彩美。曾老師微笑著把我們讓進屋,紹棠老師聞聲笑呵呵地迎出來。
這是三間相通的房子,用農(nóng)村的話說叫一明兩暗。正中的明間是餐廳,東間是紹棠老師夫婦的臥室,西間是紹棠老師的書房。紹棠老師把我們讓進書房,又讓我看了個目瞪口呆。我原以為作家的書房應是寬敞豁亮、窗明幾凈,有寬大的寫字臺,古色古香的太師椅,一排排書架依墻而立……而紹棠老師的書房卻狹小得很,且光線昏暗。書桌自然是必備的,但很陳舊;椅子也是有的,不過不是什么太師椅,而是普通辦公室里用的木椅子;屋子中間的煤爐給人帶來暖意,但也占去了一定空間并給屋內(nèi)增添了不少灰塵。最引人注目,也是最令人肅然起敬的,便是書,鋪天蓋地的書:書架上是書,書桌上是書,椅子上是書,屋地上還是書,書在這小小的房間里匯聚成海洋。這時我腦海里突然冒出兩句古詩:“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痹拭览蠋煱徇M兩只木凳,我們就在這書的海洋里與“寫書”的人開始了親切交談。
交談中,我發(fā)現(xiàn)紹棠老師面前的稿紙剛寫了幾行,是我們的來訪打斷了他的創(chuàng)作。我用眼目測了一下他的寫字臺,最長也不會超過一米五,兩邊堆得高高的書刊占去了桌子的一半,任他自由揮灑的只不過這二尺有余的天地!在這二尺書案上,紹棠老師構(gòu)思出一個又一個美麗動人的故事,塑造出一個又一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創(chuàng)作出一部又一部膾炙人口的文學精品。
對我們的來訪,紹棠老師非常高興,交談熱情、親切,沒有一點兒大作家的架子。他先是問我們的創(chuàng)作情況,鼓勵我們得多讀書,勤動筆,說文學創(chuàng)作是艱苦的勞動,要守得住清貧,耐得住寂寞;告訴我們要深入生活,觀察社會,厚積薄發(fā),生編硬造寫不出好作品,并例舉一個個前輩作家的事例給我們聽。最后自然又提到他的鄉(xiāng)土文學主張。
望著紹棠老師忽而親切,忽而興奮,忽而憂慮,忽而憤慨的面目表情,聽著他那黃鐘大呂般的聲音,我的心被深深的震撼了。暗下決心要跟著這樣的老師學作文,學做人。但為了不過多耽誤紹棠老師的寫作,我們起身告辭。紹棠老師拿出兩本他剛出版的長篇小說,認真地簽上名蓋上章,送給我們。然后笑著對我說:“再送給你一個小禮物?!睆臅牙镎页鲆槐究铮f到我手里。我一看,是山西的《鄉(xiāng)土文學》,一翻,里面登載了我一篇7000多字的小說。當時我驚喜得雙手都顫抖了。要知道,初學寫作的人,是多么盼望自己的稿子變成鉛字??!
紹棠老師看著我興奮的那個樣子,也很高興。他說:“我是這家文學刊物的顧問,每期刊物印出來都先寄給我。你的樣刊還沒到,就把它拿去吧,先睹為快?!庇侄谖遥骸斑@篇小說寫得不錯,很有鄉(xiāng)土氣息。不能松勁,要趁勢而上,抓緊一切時間多寫作?!?/p>
走在大街上,我心里既興奮又激動。初登師門,不僅從文學創(chuàng)作上得到指導,而且提前看到了自己發(fā)表的作品,這是多好的兆頭??!捧著散發(fā)著墨香的《鄉(xiāng)土文學》我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刻苦學習,以更多的作品報答紹棠老師的關(guān)心和期望。
師恩深似海
真正與劉紹棠建立起師生關(guān)系,是從1986年開始的。那年6月的一天,紹棠老師頂著炎炎烈日,到大興縣給文學愛好者講課。課后,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紹棠老師面前,遞上一部4萬多字的中篇小說。紹棠老師爽快地把稿件放進提包里,說:“好,我拿回家去看?!比缓髮κ形穆?lián)的幾位領(lǐng)導哈哈地笑:“我是又當作家,又當編輯。”又對我笑:“我肯定比編輯看稿子快。”
過了十幾天,我在鄉(xiāng)政府辦公室突然接到紹棠老師的來信。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到名人的信,激動的心情可想而知。同事聽說是劉紹棠的來信,一下子把我圍了起來。我急忙打開信,一行行遒勁的字體展現(xiàn)眼前。信中說,小說稿子已看完,基礎不錯,幾個主要人物刻畫得也較好,但還存在著一些不足。如有暇,請來家中面談。讀完信,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沒想到紹棠老師這樣快就看完了稿子,更沒想到紹棠老師會約我到家中去當面指導。我捧著紹棠老師的信讀了一遍又一遍,覺得這薄薄的紙片重如千斤,字字句句凝聚著前輩對后來者的殷殷愛心,字里行間浸潤著老師對學生的濃濃情義。我立即給紹棠老師回信,約定了前去的日子。
到了約定的日子,早晨起來天空就陰沉沉的。為早點兒見到老師,我連早飯都沒顧得上吃,便匆匆奔向長途汽車站。誰知好事多磨,車到半路便下起了瓢潑大雨,天暗路滑,汽車走得慢慢騰騰。幾經(jīng)轉(zhuǎn)車來到前門,時間已是中午。為不打擾老師吃飯和午休,我在前門一個小胡同里找了家小飯館,邊吃飯邊挨時間。好不容易挨到下午兩點鐘,我離開小飯店的屋檐,冒雨往紹棠老師家里趕。
給我開門的是位白發(fā)蒼蒼,滿面和善的老奶奶,后來知道這是紹棠老師的母親,老人家似乎已知道我要來,望著我水淋淋的身子,慈愛地說:“下這么大的雨,可以改個日子嘛?!蔽腋屑さ貨_老奶奶笑笑,心里說:“向老師討教,別說下雨,就是下刀子也不能不來!”
紹棠老師面對我的狼狽樣子,什么也沒說,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這一眼,我讀出了兩層意思:一是搞學問,做事情,就得能吃苦;一是孺子可教也!這一次,紹棠老師和我談了很久,先是分析我作品中的不足,指出修改的方向;然后是鼓勵我就照這個路子寫下去,只要肯下苦功,必能有所收獲。他還舉例說,大興也是出人才的地方,如西晉時期寫《博物志》的張華,《鏡花緣》的作者李汝真……最后說:“看了你寫的幾篇小說,都是寫你的家鄉(xiāng)渾河沿兒的,很有鄉(xiāng)土文學的味道,要堅持下去。我寫運河灘已經(jīng)寫了幾十年,至今仍有寫不完的東西。今天,我就寫我的運河灘,你就寫你的渾河沿兒!”
告辭出來,紹棠老師一直把我送到門外的大街上。走出很遠,回頭去看,紹棠老師還站在門口,目送著我。我心里一熱,多么可親可敬的老師啊!我若不刻苦練筆,怎么對得起老師的這番心意?!
1986年12月,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渾河船工情話》在北京市文聯(lián)刊物《北國風》上發(fā)表了,引起一點小小的反響。瀟湘電影制片廠的導演李勁松通過《北國風》編輯部找到我,協(xié)商改編電影。不久,該小說又獲得了“首屆國風文學獎”。最使我受鼓舞的還是紹棠老師的賀信。紹棠老師在信中說:衷心祝賀你的中篇小說《渾河船工情話》的發(fā)表。該小說的發(fā)表,標志著你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跨上了一個臺階,希望你跨上更高的臺階。雖是寥寥數(shù)語,卻讓我比獲獎還激動。時隔不久,紹棠老師就把我的這部中篇小說推薦給四川人民出版社,輯入由著名作家馬識途主編的一本中篇小說集。
在我的創(chuàng)作取得一定成績后,1990年,紹棠老師介紹我加入了北京作家協(xié)會。此時,一些文學刊物的編輯評價我的小說是追隨劉紹棠,從語言到風格摹仿得“惟妙惟肖,甚至達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我正為文學界的關(guān)注、認可而沾沾自喜。他說,初學寫作,摹仿某個作家的寫法未嘗不可。但有了一定的基礎之后,就要逐漸形成自己的風格,自成一家。只有風格獨特,將來才會有出息。他說,文學藝術(shù),自古就講流派,但后學者只可神似,不可形似;只能借鑒,不能摹仿,否則就是藝術(shù)的倒退。他還不無憂慮地說:“由于種種原因,出版界面臨著重重困難,許多老作家的作品由于征訂數(shù)不夠而不能出版,更何況文學新人?你一味學我,會給你將來發(fā)表作品帶來困難,因為出版界認我不認你?!敝甭实姆胃?,深情厚義盡在其中。紹棠老師始終推崇“帶著風格上文壇”這一宗旨,這也是他對我提出的更高要求。
1991年,著名作家浩然為了提攜文學新人,鼓勵農(nóng)村題材創(chuàng)作,主編了《泥土文學叢書》,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我是五本書的作者之一。樣書出來后,我立即在我的中短篇小說集《渾河沿的子孫》的扉頁上恭恭敬敬地寫上“敬請紹棠恩師指正”,送到紹棠老師家中。紹棠老師非常高興,撫著我的書,連連說:“倪勤也出書了。好!好!”言語表情間充分顯露出一位老師對心愛學生取得成績后的欣喜與欣慰。接著就一再叮囑我,以此為契機,再接再厲,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在北京作協(xié)與大興縣政府聯(lián)合為我召開的文學作品研究會上,紹棠老師因身體原因未能出席,深表遺憾,特寫來長長的賀信:
倪勤作品研討會:
祝賀研討會的召開!我因行動不便,怕給會務增加負擔,不能出席盛會,懇求原諒。
……
十年前我第一次到大興和業(yè)余作者見面,就希望大興的作者要在大興的鄉(xiāng)土上廣采深挖。目前在北京文學界暫露頭角的大興作者,在“鄉(xiāng)土題材,地方特色”的創(chuàng)作上,都強烈鮮明地表現(xiàn)出大興風味,倪勤尤其突出。他的作品更具有“中國氣派,民族風格”,九十年代必將大有所成。
……
倪勤寫大興,寫渾河,在創(chuàng)作上是一條正路。魯迅、李頡人、老舍、沈從文、趙樹理、孫犁……都是如此,我也是如此。倪勤應該從我的文風影響下解脫出來,但我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仍然值得研究和利用。我曾師從孫犁,后來自成一格,但孫犁的美學思想和藝術(shù)旨趣仍為我奉行不悖。
梅蘭芳有數(shù)百弟子,只有開門收徒的第一位門生程硯秋成為大家,在許多方面超過了梅蘭芳,使梅蘭芳退了帖子。成功和超越的秘訣,便是:越學越不象。
謹供參考。
敬禮!
劉紹棠
1992.3.26
紹棠老師的來信,為研討會增添了光彩,與會者更為他的情真意切所感動。
研討會上,北京文聯(lián)的幾位評論家對我的作品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全面的分析,肯定了我的成績也指出了不足。大興縣委、縣政府、縣文化局的領(lǐng)導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對我給予了充分鼓勵。特別是著名作家浩然,更是讓我感動萬分。浩然老師當時患著嚴重的痢疾,為了參加我的研討會,特意帶著幾條褲衩從三河縣趕到大興,途中在莊稼地里換了幾次褲衩。浩然老師說:我和紹棠都是搞農(nóng)村題材創(chuàng)作的。大興出了個搞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的倪勤,紹棠高興,我也高興。今后我要盡力幫助倪勤?!?/p>
1992年,我寫的幾部中篇小說均未能發(fā)表,心情非??鄲灒a(chǎn)生了浮躁情緒。恰在此時,由朋友相邀,便寫了兩篇“地攤文學”。紹棠老師得知后非常痛心,見面就批評我:“如果生活困難,偶爾為之,尚可原諒。如只求發(fā)表,是不應該的。文學是神圣的事業(yè),應該潛心修煉,切不可心浮氣躁,寫不出來就不寫,決不能急功近利,降格以求。這種作品不但對你的創(chuàng)作毫無補益,而且損毀了你的名聲?!蔽倚呃⒌脽o地自容,在深刻自責的同時,更對紹棠老師充滿深深的感激之情,紹棠老師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心和監(jiān)督著我??!
1990年我擔任大興縣文化館館長后,因瑣事過多,寫出的作品越來越少。紹棠老師很著急,每一見我,便說,館長要當,創(chuàng)作也不能耽誤。后來見我仍無起色,更著急了,多次對我說,文化館長有點文化知識的人就能當,可以說遍地都是。可能成為作家的人就少而又少了,可以說是萬里挑一。你已有了一定的寫作基礎,而且悟性不錯,半途而廢太可惜了。我也為無時間寫作而苦惱,但又無可奈何。紹棠老師說,如果你甘愿不當館長,一心搞文學創(chuàng)作,我可以推薦你到北京作家協(xié)會當合同制作家。我聽了確實有些躊躇,一個農(nóng)家子弟經(jīng)過近20年的艱苦拼搏,好不容易走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說拋棄就拋棄,真的難下決心。文化館雖然只是個科級機構(gòu),但它是獨立法人單位,館長是多少人艷羨的位置,哪能說不要就不要了?但經(jīng)過幾天的思考,我還是下決心去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這一是自己確實對文學懷有深深的喜愛,而且為她吃了不少的苦,半途而廢實在舍不得。二是為報答紹棠老師,他對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太關(guān)心了,對我的期望太大了,我不能為一個小小的科級職位而傷了老師的心。沒想到我的決心下了,辭職報告卻在文化局卡了殼,文化局長說什么也不放我走。紹棠老師得知這一消息,立即給當時的縣委書記寫信,請縣委書記做工作,成全我的愿望。終于,我的愿望實現(xiàn)了。1993年春,我辭去了縣文化館長職務,到北京作家協(xié)會當了一名合同制作家。在合同制作家的兩年多時間里,我創(chuàng)作了27集電視連續(xù)劇本《霸主春秋》,長篇小說《風流大前門》,隨筆集《女人外柔也內(nèi)剛》等一百多萬字的作品。這些成績,應該歸功于時刻關(guān)心著我的劉紹棠老師,應該歸功于時刻督促著我的劉紹棠老師。
衷心的祝愿
1988年初秋,我考入了中央文化管理干部學院。剛?cè)雽W不久,縣文化館的一位同事告訴我:你的老師劉紹棠生病住院了。我大吃一驚,忙問:“得的什么?。俊蓖抡f是由中風引起的偏癱。我如同五雷轟頂,立時就呆了。偏癱,就是農(nóng)村中說的“半身不遂”啊!半身不遂的人我見得多了,可像紹棠老師那么樂觀豁達、那么健壯的人怎么會得了那種?。恳浪艅倓?2歲??!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跑到學院問我的同班同學、紹棠老師的弟弟劉紹振。在得到證實后,我的眼淚立刻涌了上來。心中連連恨叫:“天道不公,天道不公!這樣一個正直善良、俠肝義膽、才華橫溢的人,遭受了22年苦難,剛剛獲得自由不久,正以如火的熱情、如泉的文思進行生活、進行創(chuàng)作,怎能讓他得了如此惡癥?!”我請求劉紹振立即帶我去醫(yī)院看望紹棠老師。
見到北京宣武醫(yī)院大門頂上的紅十字,我的眼淚又涌了上來。我暗暗叮囑自己:一定要克制住,見了老師不能掉淚??蛇M入病房,見到躺在病床上的紹棠老師,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溢滿眼眶。紹棠老師見了我,輕輕地說:“倪勤來了?”聲音雖然微弱,但仍是那么親切。我俯在床前,靜靜地注視著老師:他瘦了,臉色也不好,手背上插著輸液的針頭。我心中又是一陣刺痛,多么雄壯的一條漢子啊,竟被病魔折磨成了這個樣子!為了讓老師安靜地休息,我坐了一會兒,和他陪床的大女兒一起幫他翻了個身,又給他整理好枕頭,掖好被角,便退了出來。一出醫(yī)院,我就眼望蒼天連連禱告:“讓我的老師快點好起來吧。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好人,輝煌的時間沒有遭難的時間長,他太不幸了!”
此后,我又連續(xù)看望了紹棠老師幾次,先是在醫(yī)院里,后是在家里。紹棠老師的身體恢復得很快,病情一次比一次見好。一次,他樂呵呵地對我說:老天爺還是照顧我的,癱瘓的是左半邊,右手、大腦、舌頭都還是好的。只要右手能握筆,大腦能思考,就耽誤不了我寫小說。能寫小說,我就不是廢人。多么堅強的漢子!我心中暗贊。我指著著名書法家劉炳森為他寫得“大難不死,必有后?!钡臈l幅祝愿說:“劉老師,您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彼χB連點頭:“但愿如此,我的創(chuàng)作計劃還沒有完成,老天爺應該讓我遂了這個心愿。”
劉紹棠自1979年1月關(guān)于1957年錯劃“右派”的問題改正后,就莊重發(fā)表文章聲明:“讓我從21歲開始吧。讓我加倍努力為黨的事業(yè)奮斗,為祖國和人民效力,為社會主義文學勞作,來彌補我21年創(chuàng)作生命的空白。”紹棠老師是說到做到的人,從發(fā)表宣言的時刻起,他就以積聚了22年的生命爆發(fā)力,夜以繼日地寫作。到1983年,短短4年時間,就出版了3部長篇、27部中篇,總計200多萬字的文學作品。此后,他又發(fā)下誓言:要在到60歲的時候,完成12部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為了完成這一宏偉計劃,紹棠老師忍著病痛賦詩自勉:
烈驥櫪下伏,豪情仍舊時;
天老人不老,志在萬里馳!
繁重的寫作任務,眾多的社會活動,使紹棠老師本就病弱的身體每況愈下,常有力不從心的感覺。但作家的責任讓他放不下筆,于是就改變策略,更多地寫起“千字文”。他說:“此病損壞了我的行走能力。雖未影響智力,但用腦稍多便頭暈身軟,非常難受。寫小說要大量消耗腦力,又容易引起心情激動。過去,我兩年寫了3部小說;現(xiàn)在,一部小說打算寫3年。然而,耍筆桿子的人每天不寫,又手癢難熬。于是我就想起了千字文或可一試,有如話劇演員之表演‘小品’?!?/p>
于是,紹棠老師便成了多家報刊的專欄作家。如在《北京晚報》開了“留命察看”、“坐家絮語”、“孤村閑筆”三個專欄;在《文學報》設立了“自我表現(xiàn)”專欄;在《文匯報》開設了“西皇城根隨筆”;在《寫作》月刊開設了“小說創(chuàng)作雜憶”……為了保證寫作時間,更是為了維護他那病弱的身體,紹棠老師不得不違心地寫了一首詩,告示牌似地掛在自家的門口:
老弱病殘,四類俱全。
醫(yī)囑靜養(yǎng),金口玉言。
上午時間,不可侵犯。
下午會客,四時過半。
人命關(guān)天,焉敢違反?
請君諒解,大家方便。
見了“告示”,我可做了難。因為當時我家還住在大興縣城,到紹棠老師家需坐兩個小時的汽車,遇上堵車,時間還會更長?!吧衔鐣r間,不容侵犯。下午會客,四時過半。”留給我的時間就太少了。大老遠的來一趟,談的時間短了,不解渴;談的時間長了,就很有可能趕不上長途汽車而回不了家。當我把這個難題吞吞吐吐地說出來時,紹棠老師爽快地說:“我這個規(guī)定是對別人的,你是個例外。只要你方便,隨時可來?!蔽曳浅8袆樱以诮B棠老師那里受到了“特殊待遇”!
1996年2月29日,是紹棠老師的60歲生日。此前,我?guī)状魏退勂馂樗鄣氖?。這一是學生對老師的孝敬,二是祝賀老師取得的豐碩成果。幾年來,紹棠老師以帶病之身筆耕不輟,累得病上加病,左偏癱又加上了肝腹水,一度還被醫(yī)生懷疑為癌癥。后來癌癥雖然被排除了,可他的身體更虛弱了,他自己也說是由“死刑改判死緩”,身體糟糕得“像一只機件全部損壞的老表”。但他仍堅強地表示:左偏癱只是讓他失去了“半壁江山”,靠剩下的“半壁江山”照樣寫作。果然,紹棠老師靠著他的“半壁江山”,以非凡的毅力,不但完成了“到60歲寫出12部長篇小說”的計劃,而且寫出了數(shù)以千計的散文、隨筆。這怎能不好好地祝賀一下呢?誰知紹棠老師卻說什么也不答應。可關(guān)心、敬仰紹棠老師的又何止我一個?禁不住方方面面朋友的勸說,他最后還是點了頭,祝壽場地選在北京前門旁邊的老舍茶館。那天我從大興縣城匆匆趕來,一進門就看到壽堂內(nèi)已經(jīng)坐滿了人,其中既有北京文聯(lián)、作協(xié)的領(lǐng)導,又有浩然等老一輩作家;既有市里的朋友、崇拜者,又有如我一樣的郊區(qū)縣的學生。人們圍坐在紹棠老師周圍,笑語歡顏,紛紛向紹棠老師祝賀。我擠到滿面春風的紹棠老師面前,緊緊握住他的手,深深鞠下一躬:“祝老師健康長壽”這是我衷心的祝福,是發(fā)自我內(nèi)心的呼喊。像紹棠老師這樣的好人,理所應當?shù)膽摻】?,應該長壽!
沒想到時隔兩個月,我又得到了讓我膽戰(zhàn)心驚的消息:紹棠老師又住院了,是嚴重的肝腹水。我給曾彩美老師打電話,要求去看望紹棠老師。曾老師卻第一次婉言謝絕了,說是你老師的身體需要靜養(yǎng),見了你又要激動,對健康不利,等好些了再來。曾老師的話不無道理,但卻給我增添了更大的壓力。因為十幾年來,不管何事、何時到紹棠老師家去,曾老師都熱情地接待我、歡迎我,這次拒絕我,是不是紹棠老師的病太重了?我坐臥不寧,按捺不住又往他家打了幾次電話,但都沒有人接聽。好不容易等到5月28日,終于撥通了曾老師的電話。這次曾老師高興地說:“你老師的病好多了,你可以來看了?!蔽掖掖亿s往醫(yī)院,去看望牽腸掛肚的老師。
在病床前,曾彩美老師把紹棠老師再次病重住院的經(jīng)過告訴了我。紹棠老師祝過60大壽后,為實現(xiàn)了“到60歲寫出12部長篇小說”的計劃而興奮不已。雖自稱“死刑改判死緩”,“多種臟器都出了毛病,像一只機件全部損壞的老表”,但又雄心勃勃地立下宏愿,要用僅存的“半壁江山”,“力爭寫出第13、14部長篇小說來”,并擬定要寫出能與蘇聯(lián)小說《靜靜的頓河》相媲美的三卷本小說《村婦》。此后他便為這宏偉計劃而拼搏。出現(xiàn)肝腹水癥狀后,家人多次勸說他到醫(yī)院治療,他都不肯,說是耽誤寫作。直到肚子漲的像面大鼓,憋得喘不出氣,才被家人送到醫(yī)院,醫(yī)生一次就從他的肚子里抽出了9公斤的腹水!
聽著曾老師的述說,望著躺在病床上,滿臉倦容的老師,我感動的一時說不出話:紹棠老師為了他心愛的文學事業(yè),為了給“粗手大腳的爹娘畫像”,把命豁上了!正在我說不出道不出的時候,倏地,紹棠老師的“心病”從我?guī)捉瞻椎哪X海中跳了出來。
使紹棠老師的身體垮下來的不單單是生理上的疾病,更重要的還有一塊“心病”。
1979年,紹棠老師“右派”的問題改正后,他經(jīng)過反思,不但對黨沒有絲毫怨言,反而認為自己當年是“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黨對他的錯誤處置是“母親錯打了孩子”。于是遭到某些人的攻擊,譏笑他的說法為“媽論”。在自由化猖撅的那兩年,有人鼓吹“全盤西化”,有人大罵“丑陋的中國人”。紹棠老師拍案而起,明白曉暢地講出自己的觀點:“我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一個入黨將近四十年的老黨員,不替我的黨說話替誰說話?我身患重病輾轉(zhuǎn)死亡線上,身體衰弱,精力銳減,所剩余勇不多,又有自己的長期創(chuàng)作計劃,本想閉門靜養(yǎng),專寫小說,不愿出頭露面多言語。但是,面對國際形勢的風云變幻,面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猖狂進攻,面對國內(nèi)外敵對勢力的和平演變活動,不能不產(chǎn)生沉痛而痛苦的憂患意識。我雖是個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病殘之人,但是堅決反對‘中立’、‘自保’,決不坐以待斃,引頸就誅。因此,我又手寫口講,在反和平演變的斗爭中,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是的,我雖偏癱,行動不便,但脊梁并沒有軟塌。”他之所以由“不愿出頭露面”到“多言語”,是因為他從小就與共產(chǎn)黨和社會主義“有著一縷深深的、就像是‘母子連心’那樣的情感”。他頂著重重壓力,堅定地樹起了“中國氣派,民族風格,地方特色,鄉(xiāng)土題材”的鄉(xiāng)土文學大旗,滿懷熱情地歌頌黨、歌頌中華民族、歌頌多情多義的父老鄉(xiāng)親。于是,一些人說他“左”,諷刺他為“紅頂子”作家,甚至一些與他關(guān)系很好的老朋友也疏遠了他。這一重大打擊,對紹棠老師的身心產(chǎn)生了極大的傷害,他懊惱地說:“左派吃香的時候罵我右;右派吃香了又罵我左。我左也不對右也不對,真是左右不是??!”
紹棠老師的“心病”就像塊沉重的巨石,幾年來一直壓在他的心上,不能冰釋。后來,紹棠老師的公子劉松蘿告訴我:“爸爸在彌留之際,仍在喃喃自語:我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我是正派!”聽的我欲哭無淚。
1997年3月12日,紹棠老師終于耗盡了他身上的最后一絲力氣,帶著他對運河灘的情,帶著他對“粗手大腳的爹娘”的愛,懷著未酬的壯志和說不出來的憋屈,永遠地離開了人間,享年61歲。
紹棠老師的英年早逝,使全國文學界為之震撼,使全國的讀者和崇拜者為之痛心。“撕心裂肺哭壞大運河兒女;頓足捶胸痛煞小蒲柳人家”的挽聯(lián),真實地反映了人們的悲憫心情,在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的遺體告別儀式上,來自各界的朋友們擠滿了院子和大廳,雪白的挽幛、挽聯(lián)隨風飄舞。多少人淚流滿面,多少人痛哭失聲……
遺體告別儀式開始前,我請我的好友、同學、紹棠老師的胞弟劉紹振陪我單獨進入靈堂。寬大的靈堂里,紹棠老師靜靜地躺臥在鮮花翠柏中,他的臉仍然是那樣和藹、那樣親切。在他的頭一側(cè),擺放著剛剛出版的、沒能看上一眼的遺作《村婦》。望著《村婦》,我想起了曾彩美老師給我介紹的情景:紹棠老師預感到他將不起,忍痛把三卷本的《村婦》濃縮成一卷本;為了能早日看到《村婦》的出版,紹棠老師靠在病床上,用顫抖的手拿著放大鏡一個字一個字的校對。望著《村婦》,我耳邊響起了紹棠老師對我說的話:“你要努力寫出有分量的作品來,最好能寫一部長篇小說,這樣才能在文壇上站住腳?!?997年3月初,我的長篇小說《風流大前門》即將出版,我把這一喜訊告訴他,他高興極了,一再鼓勵我再接再厲??扇f沒想到,幾天后他竟突然與世長辭,既沒看到自己的《村婦》,也沒看到我的《風流大前門》。看著,想著;想著,看著。紹棠老師十幾年來關(guān)心我、提攜我、教導我的情景電影般一幕幕浮現(xiàn)在眼前。淚,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地板上……
1998年4月11日,大運河之子劉紹棠的骨灰安葬儀式在北京通縣的大運河源頭舉行。中國作家協(xié)會、北京作家協(xié)會的有關(guān)領(lǐng)導、社會各界的生前友好和摯愛著他的弟子們在這河堤旁為他起墳樹碑。小小墓穴內(nèi),隨葬在骨灰盒兩旁的是紹棠老師生前未能看到的長篇遺著《村婦》、一盒紹棠老師生前用剩下的蘸水筆頭和筆桿,以及他生前愛喝的茅臺酒。紹棠老師的公子劉松蘿的一句話:“爸爸,我們送您回家了!”引得在場的人淚如雨下。我不停地揮動著鐵鍬往紹棠老師的墓穴上填土,想把他的墳墓填得再高,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