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紀(jì)年年推開窗,太陽光還不會照射到樓前枯黃的草地上,陰冷的風(fēng)一陣接著一陣。本來涂著綠色油漆的窗,漆面毫不留情地大片剝落,棕紅色夾雜著些許暗黑色顯得異常刺眼。
她望了一眼空蕩蕩的家,輕輕地扣上門,樓道里回旋的腳步聲逐漸減弱。
似乎每天都重復(fù)著這同一個鏡頭,閉上雙眼都能想象到房間每一粒塵埃的移動,雜亂、無聲,按著特定的軌道降落在寂寞零落的舊色傢具上。
年年嘆了口氣,在這落寞狹窄的房間,只有母親。小時候她每次問:“爸爸呢,怎么從沒見過他?”母親總會摸摸她的頭,抱著她小小的身子說:“他離開我們很久了,你要記得這叫‘失散’,以后一定還會再見的?!蹦昴晁贫嵌攸c頭,她堅信事實就如母親說的那樣“以后一定會再見的”,便也不再提及父親,似乎沒有存在過這樣一個人。
所幸,紀(jì)年年的性格并不陰郁,反而過于單純。
十六歲那年,正是懵懂的年紀(jì),彼時年年的雙眼是最純凈的鉆石,看什么都透明而美好。她像一顆半熟的果子散發(fā)出青春澀澀酸酸甜甜的清香,也正是這時,紀(jì)年年第一次遇見了遙寬。
也不記得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年年只記得那一刻的陽光很是溫暖,暖得讓她忘了憂傷,有些微弱的光就那么毫無防備地透過玻璃上厚厚的塵土,照在遙寬的臉頰上,映襯出他黑長的睫毛,細(xì)碎清爽的發(fā)梢,上揚嘴角的好看的弧度,清晰得連他皮膚下青色的血管都看得見。
紀(jì)年年就愣了,也忘記了自己想做什么,傻傻地看著距自己一步之遙的男生,直到他消失在視線中。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除了墻壁的慘白色,沉默的塵埃,還有另外一種奇異的色彩,一粒種子悄悄在心底落下了根。
她沒有向任何人敘述過這件事,只因她認(rèn)為人生總要反復(fù)這些說不上口的細(xì)節(jié),自己把它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是無論再怎么細(xì)致描繪那一分、一秒,即使是能把這段小開頭繡上五彩云紋,身邊的人也不會完全體會到那一刻心靈的顫動。
雖然是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但年年卻忘不掉他。
2
第二次相遇是在學(xué)校前的十字路口,那個男生正巧撞上了年年的車子。
“對不起,你沒事吧?”
“啊……”
“沒有撞壞吧?”
“噢,大概是……”
“那就好?!?/p>
一共就三句對話,兩人都是面無表情地說著。男生再次頭也不回地騎車走了。年年想也沒想,就跟在了他后面,才剛看清車座后面的車牌號,沒想到他轉(zhuǎn)了幾個彎就不見了。
年年停下來,用指尖在手心劃著剛才的號碼。
“0209”、“0209”、“0209”……
一遍又一遍。
知道總是要比什么都不知道好,虛幻的數(shù)字,競讓她感覺更近一步。
雖然這是連自己都覺得太牽強(qiáng)的聯(lián)系,平日里也總是有意無意地想起他。不過,這樣日復(fù)一日,倒也不覺得寂寞了。
她和他,總是有過那么一瞬共同的記憶,算不上熟識,卻也不能說不認(rèn)識。
3
“聽說五班的遙寬成績非常出色呢!”
“是呀,好羨慕!他人也很棒呢!”
紀(jì)年年茫然地看著這些聊得很興奮的同學(xué)。五班的遙寬?好怪的名字,應(yīng)該是不認(rèn)識的。年年回過神,展開手里的那一團(tuán)紙,鉛字的“5”,突兀地印在白紙上,像是一段固定的命運,——是新分的班級。年年輕念:“也是五班。”
當(dāng)她踏進(jìn)新教室后,雙眼便會匯到一點,是那個車牌0209的男生。年年把自己的手捏得發(fā)白——他微笑,對著他桌后的一個女孩子。年年認(rèn)得,她叫做尹憐年,眾所周知的新一屆?;?。而他的目光,那樣的溫暖,似有不盡的憐愛。
一陣風(fēng)吹來,撥動了他有些微黃的發(fā)梢,吹亂了年年眼底的淚。
“遙寬!轉(zhuǎn)過身來?!蹦贻p的班主任叫他的名字。
“是?!甭曇羟宄?。
遙寬的目光掃過全班每一個同學(xué),沒有在年年身上多停留一刻。
還是忘記了,也不過是說過了三句話的陌生人。只不過心中好像有什么被慢慢撕碎,很心痛。
年年按著胸口,坐在被遙寬遺忘的角落中默默地望著他。她知道,只要看到他多一點,自己就陷得更深一些。什么時候起,自己這樣在乎一個人的,年年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沒想到,離得越近卻是越遠(yuǎn)了。
4
尹憐年,?;?。
仿佛前三個字已與后兩個字貼在了一起,分離不開,提及她首先想到的是她的美麗。
每當(dāng)紀(jì)年年聽到幾個同學(xué)聚在一起談?wù)撘鼞z年時,一陣陣自卑感便會襲來。同樣有“年”字,兩人卻相差甚遠(yuǎn),她在尹憐年的世界里永遠(yuǎn)是個沒有名字的很快被別人遺忘的配角。
恰一次輪到紀(jì)年年收作業(yè),她有些怯懦地走到憐年身邊:“尹同學(xué),我收一下作業(yè)。”聲音小得自己都聽不清楚。憐年莞爾一笑,手指搖搖,簡單的動作卻有著壓倒性的魄力,容不得任何人拒絕。她白皙的皮膚襯著怎么看都看不厭的五官,美得動人。年年想,就算是自己也抵不住如此完美的人吧,何況遙寬呢。
周日,紀(jì)年年獨自跑到教室取課本,寂靜的教室內(nèi),卻意外看到了兩個人,正是遙寬和憐年。年年一眼便認(rèn)了出來。正值傍晚,最后一縷陽光照在兩人身上,美得似一幅色彩濃烈的油畫。年年屏息,急忙閃到門后。
“憐年,你知道的,我喜歡你!”遙寬的聲音。
“是,我知道?!?/p>
“那你為什么從來沒有給我答復(fù)?”
憐年仍不緊不慢:“因為你不夠喜歡我,難道你沒有察覺到嗎?”
一陣可怕的沉默。
年年早已被嚇得不行了,萬一這時遙寬沖出來看到她在偷聽,還不如讓她去死。
她迅速定了一下逃跑路線,躡手躡地從墻根一直走到樓梯,開始小跑,出了校門突然猛地狂奔起來。即使這樣,心臟卻仍好似靜止了般地窺視著她徹骨的痛苦。
也不知跑了多久,年年終于停了下來,蜷下身子蹲在公交站點,眼淚止不住地流。她嗚咽著,含糊不清地嚷道:“為什么!為什么要讓我親眼見到這一切?”此時,她嫉恨尹憐年,擁有一切的人,如果沒有她,自己可以認(rèn)為遙寬是因自己而存在。紀(jì)年年認(rèn)識一個童話中的女主角,她可以這么期待一個人,像海底的美人魚守望著城堡里的王子。哪怕他從沒有注意過她,哪怕自己永遠(yuǎn)無法走上岸邊,哪怕透過淚水和蔚藍(lán)的海看到的是起起落落的世界,也不愿突如其來的人類公主打破他心中美好的夢境。
已近黃昏,本來就偏僻的車站人煙更加稀少,年年的哭聲越發(fā)大起來。她腦海里一點點閃過記憶的片斷,卻始終是零零碎碎的,又逐漸慢慢泛開,一圈圈地打散。
直到年年的眼睛干澀得流不出淚來,聲音變得有些嘶啞,她還固執(zhí)地不肯起來。
轉(zhuǎn)冷的空氣已把她凍得瑟瑟發(fā)抖,她頗有怨氣地叨念著:“哼!凍死我吧,凍死我算了!”自己知道,除去這份感情的支撐,她幾乎再沒有力氣去面對空曠的家,更無法推開沉重的門。
耳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然后靜止:“你說什么?凍死誰?”
年年心里“咯噔”一下,她不可置信地抬起紅腫的雙眼,借著馬路上駛過汽車的昏黃的光,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前一秒還在為他哭泣,下一秒就來到自己身邊。
年年感到手足無措,怎么在她最狼狽的時候遇見他?匆忙用手抹了兩下眼眶中的眼淚。男生蹲下身,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紀(jì)年年,是你吧?”
“啊?你怎么知道?”年年吃驚地張大了嘴,自己那樣不起眼,他怎么能記住我的名字呢?“怎么?我不應(yīng)該知道嗎?同一個班級啊?!币粋€很困惑的表情。
“哦,是嗎……也對……那……”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年年把手按在太陽穴上,想了想,張了張口,還是什么都沒說出來。
遙寬看著有些呆滯的紀(jì)年年,臉上閃過一絲微笑,他拍拍身上的塵土,說:“怎么,你還不起來嗎?”
“哦?!蹦昴晟瞪档貞?yīng)了一聲,準(zhǔn)備起來,僵硬的身體每一處都酸痛得不得了。她緊緊地抿著嘴,不讓自己叫出聲來,誰知腳一軟,一下子又坐回原處。
一張溫暖的手一把拉起她。年年怔怔地看著遙寬,臉上緋紅一片。
“紀(jì)年年,你和憐年完全不同呢。”遙寬笑著說,心情似乎很不錯。
憐年……會這么親密的稱呼,年年心里泛起一絲酸澀。
“憐年、年年,多么相似的名字。因為你的名字,我對你的印象很深刻的。”遙寬繼續(xù)說,沒有注意到年年的異樣。
“是嗎?”她語氣明顯有點冷淡,別過頭去,不自覺地拉開和他的距離。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
“你去哪里呢?”走了一段路后,紀(jì)年年問,總不能自己就這么跟人家走下去吧。
遙寬回過頭,橙色的路燈光照在他的左臉頰上。清秀的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梁,青石磚上映出他修長的身影,那么強(qiáng)烈的明暗對比,如一尊完美的雕塑,和在教室中看到的那個他迥然不同,一下子烙印在年年的心頭。
他并沒有回答剛才的問題,幽幽地開口:“紀(jì)年年,你……你覺得憐年怎么樣?”
年年只覺得他話一出口,身體剎那間變得冰涼,怎么就這么喜歡憐年呢?她低下頭,像個犯了錯的孩子,雙手緊緊扣在背后,明明不想回答。卻硬著頭皮蹦出幾個字。
“她,很好。”明明心里想說。她很差勁之類的話,哪怕能對遙寬起一點點作用也好,卻怎么也無法昧著良心說出口。
“那,我呢?”他又問。
“你,也很優(yōu)秀……”說得也很艱難。
“你認(rèn)為我和她……”還未說完的一句話。
咣當(dāng)!
猛地被打斷,遙寬完全愣了,很吃驚的樣子。
年年感到手痛得發(fā)麻,嗓子也苦苦的。她不想聽,想都不想,完全沒有經(jīng)過腦子,手就很命地捶向銹跡斑斑的指路牌,回音的嗡嗡聲還在她腦子來回地傳遞。
說自己懦弱也好,說自己太愛逃避也罷??墒?,真的沒有勇氣面對。
“對不起,我,我還有事,再見?!蹦昴昊艔埖卣f完便飛也一般地逃離了現(xiàn)場。
她想,這樣神經(jīng)的女孩,就是自己也不喜歡的。
突然莫名其妙地用手拍打路標(biāo)打斷人家的話,然后什么都不解釋就逃之夭夭。
怎么解釋?解釋什么?
年年離遙寬越來越遠(yuǎn),那個人仍滯留在原地。
5
時間一刻一刻走著,數(shù)到第28刻時,天才朦朧地顯出些光亮來。年年本來一直很盼望天亮,現(xiàn)在卻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她躑躅了很久,總是走幾步便停下來,有種想跑回家的沖動??墒?,明天、后天呢?逃不掉的。年年咬咬牙,還是黑著眼圈進(jìn)了教室。
初次交流就給他留下了那樣的印象,他會生氣,還是會疑惑,抑或是兩者都有?
推開門的一刻,年年還在猜度遙寬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心咚咚地跳動。
然而,看著眼前的光亮呈扇形延展開來……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還是往常的樣子,同學(xué)三三兩兩地討論著什么,而遙寬,仍是毫無反應(yīng)地趴在桌子上睡覺。
興許他睡醒了就有反應(yīng)了吧。
年年就等著,從他睡著到他醒來,從上課等到下課。遙寬仿佛失憶了一般,連向年年這邊看一眼都沒有。年年不禁懷疑昨晚那些事是在做夢。她呆望著手上那片仍未消失的暗紅,那痛到現(xiàn)在還隱隱感覺得到。
“年年,想什么呢?”前桌在她眼前擺了擺手。
“啊!”她這時才反應(yīng)過來有人在和她說話。
“小聲點!”前桌看看四周,擺出一副有天大秘密的表情。
“告訴你一個絕對震撼的新聞,除了我,你會是第二個知道的哦?!?/p>
年年對此并不感興趣,礙于前桌這么投入的份上還是點了點頭。
“不要說出去啊!”綻出一張笑臉:“咱們班的名人遙寬和尹玲正式交往了!”
一點也不驚人,不是嗎?
看到年年木訥的表情,前桌很是失望,怎么說也應(yīng)該表示一下啊!“難道?你早就知道?”年年尷尬地笑笑?!笆裁囱?,怎么會?”心里又是一片絞痛,原來是這樣。要不然,他怎么會問那樣話呢。
“你認(rèn)為我和她……”
眼中也變得酸澀,自己真是蠢得不得了,穿著灰姑娘的衣服在所有人面前演著獨角戲,還全然不知。
剩下的課年年一點也沒有聽進(jìn)去,她一直摩挲著雙手出神,似是要摩挲出什么來。好不容易挨到放學(xué),年年終于決心去問問遙寬,問問昨晚的事,問問他和憐年的事??傊?,什么都想聽他親自說出口,至少這樣才能讓自己徹底死心。
可沒想到剛走到門口的班主任突然回過頭來,向年年招了招手,溫和地一笑:“紀(jì)年年,到我辦公室?guī)兔φ硪幌伦鳂I(yè)吧?!北臼菢O平常的一件事,發(fā)生在此刻卻阻隔了什么。年年嗓子里剛要喊出的“遙”字不得不咽下去。
臨邁出教室門時,年年瞥了一眼遙寬。他已經(jīng)背上他的藍(lán)灰色書包,看樣子是要走了。
天意吧,看來只能以后有時間再問了。
年年哭喪著臉整理著,看來沒有一陣子是整理不完的。年年憤憤地想:“班主任怎么能全交給我一個人辦呢,太可惡了?!笨墒?,也沒有辦法,不敢說出口,還要給老師一個甜美的微笑:“好的。全交給我,您放心吧?!边@樣的自己。真受不了。
抬起頭,辦公室的窗沒有關(guān)嚴(yán),敞著一條細(xì)縫,窗外的天空顯得蒼白無力,滿是淺黑色的陰霾。
紀(jì)年年走到窗前,右手貼在冰涼的玻璃上,看著指縫中飄過一團(tuán)團(tuán)純白的絨球發(fā)愣。這是歲末的第一場雪,輕輕悄悄的,沒有向任何人宣告就降落了下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和春日的柳絮沒有什么分別。它們都是空中起舞的精靈,不過是溫度不同罷了。
6
“紀(jì)年年!”一只手突然拍在年年的肩膀上,著實嚇了她一跳,險些驚叫出來。
回頭,正對上班主任的雙眼。
“啊,老師,您有什么事?”年年隨便扯了一句話說。
“嗯,紀(jì)年年,謝謝你幫我忙了半天。”她轉(zhuǎn)過身,拉了把椅子坐下,“其實,今天找你來不光是這事……”班主任瞄了一眼手機(jī),又啪地一聲合上,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顯得無比震耳?!霸趺凑f呢,你母親給我打了電話,她想讓我勸勸你?!?/p>
“等一下,老師,什么?勸我?”年年不明白老師在說什么,快速在頭腦里搜索了一下最近自己有沒有做錯事。
“是的,你母親說要讓你轉(zhuǎn)到外縣的學(xué)校去,你們家人一起去,順便去找你的父親?!?/p>
年年眼前一黑,什么?找父親,怎么會?只覺得雙耳發(fā)出的聲響,母親從沒說過這件事啊!她整日工作,連早上都不在,總是自己獨自面對空蕩蕩的家。若說起父親,不是早就沒音信了嗎?
“老師,您確信沒聽錯?是記錯了吧?!蹦昴甑纱笱劬Γ锨白ё“嘀魅蔚囊陆?,語氣急促。
“呃,紀(jì)年年,你不要激動。你母親說還有時間,讓你慢慢準(zhǔn)備。其實老師也挺舍不得你的,多懂事優(yōu)秀的孩子,唉。要是沒有你,班里的成績……”還是一堆老套的閑話。
年年也顧不得老師再說什么了,起身跑出辦公室,“砰”地關(guān)上門。里面?zhèn)鱽戆嘀魅蔚穆曇簦骸鞍?你……”
從四層辦公室一口氣跑到教學(xué)樓大廳,年年慢了下來。半開的玻璃門外漫天的大雪飄落在地上,一片片像迷失的地圖。一些被風(fēng)吹進(jìn)樓道里的雪片,瞬間消失不見,涼涼的水汽彌漫在傷感的空氣中。
她隱約看見榕樹下倚著一個人,模糊的面容,白色的風(fēng)衣,藍(lán)灰色的背包。
心臟劇烈地跳動,是那個人嗎?靜一靜,年年的眼神又暗淡下來。他,必是在等尹憐年吧。
她抓緊袖口,深吸一口氣,低著頭快步走出教學(xué)樓大門。
“紀(jì)年年——”輕輕的一聲。
年年抬起頭,不可置信地止住步子,望著慢慢走過來的遙寬。
“等你好久了呢。”他笑了笑,拍拍衣上的雪屑,簌簌作響。
7
紀(jì)年年和遙寬并排著走,之間還隔了一人的距離,默默地,留下四行印在雪地上的印跡。
年年雖沒有說話,腦里卻如翻江倒海般地旋轉(zhuǎn):他為什么要等我?他怎么不解釋?我告訴他我將離開了嗎?……想得幾乎要崩潰,仍是緊緊咬著嘴唇,一個字沒說。
僵持著到了鐵路前,看著綠色的指示燈逐漸滅去,兩邊的鐵欄緩緩移到中心。遙寬開了口:“紀(jì)年年,那個……”
年年才回過神:“啊?你說什么?”心里卻唯恐漏下什么。
遙寬看著她慌張的樣子。不禁笑了出來,“我還什么都沒說吶,你緊張什么?。
“哦,是嗎,抱歉,我有些走神。”年年尷尬地咧咧嘴,面部肌肉近乎全部僵硬了。
“那個,我今天等你是有些事情要解釋。昨天晚上我是不是說錯什么話了,惹你生氣了?”
聲音又恢復(fù)了平靜。
“怎么會,完全沒有,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在意的。“年年擺擺手,不過,等這么久就為了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嗎?
“哦,這樣就好。”他抬頭看看閃爍的信號燈:“等一會火車就該過來了,很快就能過去了?!?/p>
“嗯,是啊……”年年低下頭,隨口附和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鐵路邊的石子出神。
她緩緩抬起頭,看著離自己不過一尺的遙寬。
火車軌道上的紅燈一明一滅,伴隨著輕微的聲響,在這沉默中擴(kuò)張著年年的心跳。
“遙寬!我……”
他靜靜地看著,雙眼像是能看穿一切,
“我……我有話和你說……”剛剛鼓氣的勇氣,一下子又有些怯懦了。
“有什么事嗎?”他歪著頭,笑著問。
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錯過這一刻再沒有表白的機(jī)會,而自己又怎么甘心讓時間將兩人相互忘記。她按了按胸前厚重的衣襟,深吸一口氣?!斑b寬,我,我喜歡——”嗚——車軌前的紅燈不再閃動,棕綠色的車廂一節(jié)節(jié)駛過,車輪發(fā)出震耳的聲響,夾雜著雪屑的寒風(fēng),卷起年年凌亂的發(fā)絲,那一刻,靜止……
“紀(jì)年年?你剛才在說什么?”遙寬有些歉意地說,“我沒聽清?!蹦昴険P起了嘴角。
讓人看不明白的微笑,透露著決絕的氣息。她仰起頭,張開雙臂,面朝著天旋轉(zhuǎn),眼前已氤氳一片。
她選擇放棄,讓這傷感埋在心底。
自己不是不知道,遙寬喜歡尹憐年,即使說了也無濟(jì)于事,反而會讓遙寬感到尷尬,又何必說出來,未免太自私了。
年年想著想著,停下來,說:“我嗎?剛才什么也沒說啊。”空洞的眼神配著固定弧度的笑,只有她自已聽到心碎的聲音,競那樣地苦痛,背在身后的雙手的溫度早已退去。
這樣的回答,意味著永遠(yuǎn)的選擇。
8
推開家里的門,年年的母親靜靜地坐在桌子旁。
“年年,你聽說了吧!”她的聲音聽起來已經(jīng)很疲憊。
“晤?!蹦昴臧寻旁诖采希肿揭巫由铣錾?。
“你不怪我擅自決定嗎?”母親的眼神泄漏了她的脆弱。
“……我,”年年怔怔地看著母親,然后閉上眼,沉默了許久,睜開眼:“我沒有,走吧!明天去找父親吧,也許會很順利呢,不是嗎她蒼白的臉笑了一下,又重重地靠回椅子背。母親像是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那就好,還有一段時間,你還可以慢慢準(zhǔn)備?!闭f完起身要走。
“等一下?!蹦昴曜ё∧赣H:“明天就走,好嗎?我不需要時間?!?/p>
不知不覺,年年已到了學(xué)校。空無一人的教室里,她輕輕走到遙寬的桌子前,坐在那里透過落日余輝看著自己的座位,撫摸木質(zhì)桌面上凹凸不平的紋痕,一筆一劃地刻下那幾個字。
“我—喜—歡—你。”
年年豆大的淚珠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字上。
9
年年把頭抵在火車的玻璃上。透著外面微亮的光看著送行的人們來來往往。
淚,微笑,擁抱。
原諒我的不辭而別,遙寬。
也許某一刻,你會與憐年相擁著一筆一劃描摹那些刻在桌上的字,問:“是誰寫的呢?”然后相視而笑,不記得曾經(jīng)有一個叫做紀(jì)年年的女孩存在過。
“所以,”年年向玻璃上呵了口氣,指尖輕輕寫下最沉重的字。
“再——見!”
火車飛馳時,你不會看到這兩個字無聲流下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