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變色豬
第四節(jié)晚自習鈴聲響起的時候,已經是晚上9點20,舒游再也坐不下去了。他覺得學習是悟出來的,不是僅僅靠坐在板凳上坐出來的,他有自己的安排。第三節(jié)晚自習的時候,他用了一整節(jié)自習的時間回味了今天一天的內容,估摸著自己已經掌握得差不多了。這樣熱的天,他認為洗一個涼水澡給自己帶來的收獲遠勝于在悶熱的教室念英語。
老夏在外面等他。像老夏這樣的差生是不需要上完四節(jié)自習的,他們通常上完兩節(jié)自習老師就允許他們離開,免得在教室坐不住耽誤成績好的學生復習。老夏已經站在走廊等了舒游一節(jié)自習了。
舒游趴在課桌上靜了靜,握了握拳頭站了起來,撿了本課外雜志起身向門口走去。移動桌椅的聲音驚動了其他正在埋頭復習的同學,他們詫異地看著舒游的舉動,更加詫異于門口站著的班主任的目光。舒游說,畢老師,今天的計劃我都完成了,我想去洗個澡。畢老師的目光明顯帶著不滿,他看了看不遠處的無所事事的老夏,再看了看舒游,很嚴肅地說,舒游,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夏從讓是什么學生,你是什么學生?你這么聰明的人難道還需要我把話挑明了說嗎?委屈頓時從腳底一擁而上,舒游不是善于爭辯的學生,他說畢老師,我真的覺得沒什么,去洗個澡對我的幫助更大,我不騙你。畢老師盯著舒游看了很久,他的眉目間透著不耐煩、失望、微微惱怒,還有恨鐵不成鋼,他說,舒游,你要是走了,我很失望。他說完自己先下樓去了,留下一教室的驚訝。老夏走過來按了按舒游的肩膀說,對不起,讓你難過了。舒游淡淡笑了笑說,對不起的是我,我們走吧。
像舒游這樣的學生按照規(guī)定是只能在學校住宿的,老夏就可以在學校旁邊快要倒閉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以超低價租了一個小房子。房子其實是院長用一個小診室改造的,條件雖然一般,但單就能洗個涼水澡這一點也比同樣破舊的學校好多了。舒游所在的高中再過兩年就要撤銷了,以后的學弟學妹可以去更遠但更好的城里念高中了。
舒游沖完涼躺在床上開始看雜志,這是他從學校巴掌大的圖書館借出來的。老夏進來的時候端了碗面,舒游吃了一驚。老夏說,我有時候沒吃飽,就去院長家廚房弄碗面條,你吃點吧。舒游放下雜志,接過筷子,和老夏一起吃起來。
舒游說,老夏,馬上就要報考了,你有什么打算?老夏笑了笑說,別提了,你也知道我的成績的。舒游說,還有兩個月時間,還可以努力的,誰知道結果呢?老夏說,舒游,我們這些從山里出來的孩子能夠讀上書,最后都得回去的。我天資不好,但是家里比其他同伴要好過一點,所以能念得起高中,我的那些同伴,他們只能在木頭蓋的房子里念完初中小學。舒游頓住了筷子,面條忘了吞下去,他看著老夏,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雖然他家也在這窮鄉(xiāng)僻壤,但是念不起小學的孩子還是很少的,再說過幾年,他弟弟妹妹就要去縣城念書了,那多風光。舒游含著面條說,對不起,老夏,我不知道這些。老夏給他遞過一杯水說,這有什么。我家里其實反對我回去的,就是再不濟,考個大專留在外面也比回家強。但是我出來后更加想回去,很多出來的人最初都說要回去,但是沒有人有實際行動,說話容易行動難,可是話說回來,誰又有這樣的義務?舒游的心情頓時復雜起來,他跟老夏交往這么久,但是這樣掏心窩子說話還是第一回,他甚至不知道老夏是從大山里來的。他敬佩、激動、矛盾,一時間不知所措,他迅速地吃完面條,喝了口水,他說,老夏,我支持你!
舒游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窗外蛙聲一片他也不覺得吵鬧,以往在學校聽見叫聲他都要蒙著頭睡的。他開始回憶老夏的生活片斷,盡可能完整地重放。
老夏其實不是天賦不好,主要是基礎太差,很多東西學不通就是因為一些細節(jié)沒過關。班主任誤解他了,他不是差學生,不是那種吃喝玩樂無所事事的類型,很多事他有思考,有自己的想法。比方說每個月有半天時間休息的時候,大家基本上都是回趟家或者在宿舍睡覺,但是老夏從來都是一個人跑去縣城。很多同學都以為老夏是去玩,尋找刺激,起初甚至舒游也這樣認為。直到有一回老夏給舒游帶了一本復習資料回來,里面的見解讓他開了眼界,他才對老夏刮目相看。只是老夏具體去做什么,他也沒過問。
舒游躺在床上“哦”了一聲,原來如此,他一直沒真正看清這個朋友。老夏輕微的鼾聲起來了,舒游依然思維活躍,頭頂上的那輪明月始終不見離開,他看著那個巨大的玉盤無法入睡。
最后一次月考過后,剩下的考試只有模擬考和高考了,總結大會如期舉行。除了老師外,坐在前排的學生都會參加,他們才是終極目的。
按照舒游的成績,他被列為重點保護對象,是有希望沖擊清華北大的。這所學校雖然破舊,但是按照當地人的說法就是風水還不錯,已經出過好幾個清華北大了。這一屆,舒游和另外一個班的一個女生是最大的希望。
班主任就坐在舒游旁邊,他依然透著不悅的神色,舒游是明顯不如之前聽話了,他認為這是一種退步。發(fā)言的校長也直接點名批評舒游,他說,舒游啊,聽說你最近和你們班的夏從讓走得很近,你要注意啊。畢老師,這是你工作的失誤?。‘吚蠋熯B連點頭說,是的,我要好好管教的,校長請放心。舒游想舉手向校長示意解釋什么,他覺得至少他們誤會了老夏。畢老師轉過頭狠狠地瞪了舒游一眼,帶著明顯的不可抗拒的命令。舒游把話吞了下去,他的委屈又上來了。
舒游這次考試的成績并不理想,全校第三名,隔壁班冒出來了一個男生,搶了他第一的位置。舒游分析了下原因,主要是因為他的復習計劃還沒有覆蓋到這次月考,等兩個星期后舒游想自己應該是不可戰(zhàn)勝的吧。但是畢老師不這樣認為,只要舒游失去第一的位置,只要他的分數跌破600,他們就認為舒游在退步。畢老師說,分數決定一切。
舒游被叫去班主任辦公室。他推門進去,所有的任課老師都在。舒游想,這是在開批判大會。果然,他剛坐定,老師們的批評聲就響起了。都是說他的退步,上課用心不夠,自習上得太少,交的朋友太雜,別的想法過多,英語老師說到動情時聲音都變了。舒游的心情瞬間復雜起來,分數決定一切確實至少說明了短期的問題,這些聲音同樣也是為了自己好,但是那晚他和老夏的聊天確實把他的思考上升到了人生的層面。這些矛盾一時全部集中在了舒游的身上,他無法承受,眼淚隨后而至。畢老師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他說舒游,我們也不認為你差,誰不希望你上清華北大呢?舒游埋著頭,吃力地聳著肩,他很久沒有這樣痛快地宣泄自己的情緒了。雖然在別人看來,這是心理素質不好的表現(xiàn),但是此刻他寧愿用眼淚來表達自己的無措和無奈。
舒游回到教室,坐到前排,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軌道上,有些人有些事,都有既定的軌跡,偏離了就會有人拉回來,無可改變。舒游覺得這是荒謬但合情理的唯心論,但是即便唯心他也毫無辦法。他干脆不想,一心一意看自己的書。
老夏上周從縣城回來時,被車刮傷了腳,行動不便,上下樓都是舒游幫扶。但是剛才老師們的話已經很明顯了,他們的意思是要舒游高考后再聯(lián)系老夏,這一個月的時間還是好好復習的好。
老夏其實明白什么意思,他看著舒游被叫出去再低著頭回來時,他已經明白了。所以下課鈴聲響起的時候,老夏走得很快,但是他的腿使得他走起來十分吃力,而且步子相當不好看。舒游追了出來,他扶住老夏說,你逞什么強呢?老夏說,舒游,我不想害你。舒游轉過頭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覺得老夏至少應該理解他,但是這句話讓他噎得難受。老夏笑了笑說,好吧,不說這個,我本來這周末要去參加夏季運動會的,報了萬米越野長跑,但是現(xiàn)在看來不行了。舒游說,那運動會是為縣運動會作準備的,屬于臨時性的,關我們高三什么事?老夏說,我想多學一點東西,回去可以教那些孩子,不要到時候走出來什么都不會,他們在山里唯一的活動就是到后山上采茶。老夏苦笑了一下,拍了拍舒游的肩。舒游的心猛地抽了一下,他看著老夏的臉,深邃而令人敬佩,他想。
運動會那天,正好趕上數學小考。數學老師從鄰校朋友那里弄來了一張試卷,說是押題寶典,所以他趕緊印了出來。舒游做到一半的時候,老夏就一瘸一拐地出去了。舒游知道,他即便參加不了運動會,也要去看個究竟的。舒游頓時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飛快地做完試卷,再迅速地檢查了一遍。這些題的原型他基本都見過,考的就是那幾個知識點,變換來變換去也是萬變不離其宗。舒游起身交了卷,在數學老師的喝令聲和一教室的驚訝聲中下了樓。
在賽道起點,他追上了老夏。老夏正準備將參賽的號碼條還給組織的老師,舒游沖上去把老夏一把拉了過來,他說老夏給我,我去參賽。老夏想了想,將號碼條給了舒游。他用力地笑了笑,說謝謝!
號令槍響后,舒游跑得很激烈,他甚至從來沒想過,這么長的距離他也可以跑得這么賣力,他甚至將第二名拋開了老遠。
舒游跑回來遠遠看見終點時,他也模模糊糊看到了歡呼的老夏。賽道兩旁的人群掌聲四起,舒游體力已經完全跟不上了,他沒有意識去接受這些祝賀和喜悅,那個目標卻反倒越來越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舒游突然想,為什么呢,為什么人一定要沿著這個目標跑下去呢?難道沒有別的方向嗎?所有的人都要這樣跑嗎?他這樣想著干脆停下來開始走,而后眼淚終于又再次奪眶而出,他努力擦著,不讓兩旁的人看出來,但是無能為力。舒游突然蹲下身,脫掉鞋,提在手里,從人群中揀了條縫穿了出去。眾人一片驚訝,在終點站迎接他的老師朝他大聲地喊,夏從讓同學,夏從讓同學你干什么?老夏趕緊拐了過去,拉住舒游說,舒游,你怎么啦?舒游用力擦掉眼淚,扶住老夏的雙肩說,老夏,你要恭喜我,我終于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他說完哧的一聲笑了出來。那時候太陽還沒升頂,斜地里穿過來,照在他們倆身上,格外燦爛。
高考前填志愿的時候,舒游毅然地填了自己夢想的那所學校,用力而認真地涂著代碼,在那張報名表上,他分明看見,老夏正在明亮的教室里,為底下的孩子們講著關于學校里的新鮮事,講著他所能知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