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7月來此,到時下的11月,一晃已經(jīng)在塔巴姆村生活了100多天了。初來時,這里是寒冷的冬季,到如今已是陽光暖融融的夏季了,這里已留下了我的許多足跡,重要的是,中國和我這個中國人的形象,在他們的心靈中已經(jīng)占據(jù)了一定的位置。不少人想去中國,已經(jīng)如同想去美國、英國。因為他們眼中的中國是個富裕的國家,是個得病有藥治、不愁吃穿、能過幸福生活的地方。
回想到這100多天與當?shù)厝顺ο嗵幍娜兆?,我心中生出許多對這里難以割舍的情感。我決定把自己最后一些衣服分送給那些孩子多、生活真正困難的家庭。每到一家,看著孩子們爭搶著把我送去的衣服往自己身上套時,我很欣慰。我希望自己穿過的衣服能在此流傳若干年,為他們遮體避寒。不過,我并沒告訴他們我很快就要離開這里了。
“賊”可愛的馬老太太
我專為馬老太太的外孫女馬歸納留了兩件衣服和一雙運動鞋。別看馬歸納只有11歲,但她非常懂事,家里很多活都是她干的。
馬老太太看了看那雙我已刷干凈的白色運動鞋說:“這鞋我可以穿,馬歸納是小孩,她不用穿鞋?!?/p>
“馬歸納已經(jīng)長大了,她總不能連雙鞋都沒有吧。就是因為這樣,我才給她這雙鞋的。”我對老太太說。
她拿過鞋,自己比了比說:“這鞋我可以穿。”
我低頭看了看她那雙肥大的腳,至少有40碼的尺寸,而我的腳是38碼的,根本不用試,一看就知道穿不了,就對她說:“我已經(jīng)給了你那么多衣服,你的腳又大,還是別要這雙鞋了!”
“沒事,巴麗薩,你等著?!闭f完,她一轉身跑回家。等她回來時,那雙兩分鐘前還完好無損的鞋,已經(jīng)被她用刀把前面挖掉了一塊,改造成運動涼鞋了,此時縱然有再大的腳也可以無限制地往外延伸了。
“再不行,這兒還可以……”她邊說邊用手往腳后跟處做了個挖的手勢。
我還能說什么呢?
她看我不僅將衣服和鞋送人,連剩余的蠟燭都分贈出去了,好像預感到什么,就問我:“你是要走了嗎?”
我對她說:“是的,你不問,我也要告訴你,我很快就要回家了?!?/p>
她一聽,顯得異常驚訝?!盀槭裁??巴麗薩,不要現(xiàn)在走。你應該等下個月過完圣誕節(jié)再走?!?/p>
我問她為什么偏要讓我等到圣誕節(jié)。她笑了笑說:“圣誕節(jié)前我需要錢買東西。你要是在這里過圣誕,我們會很開心的?!?/p>
鬧了半天,她把我口袋的錢早就算計好了。
我對她說圣誕節(jié)是年底,而新世紀的第一天我要在家過。
她一聽,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停了一會兒她又說:“那你臨走前再給我買點牛肉?!?/p>
隨著離開塔巴姆村日期的臨近,馬丹給索每天跟我跟得越發(fā)緊了,看得出她很珍惜我倆在一起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其實,此時我就是閉著眼也能摸到我想找的人家,因為,這個村的每個角落我都跑過不下四五遍,特別是我的鄰居家,幾乎天天去。
由于平時與當?shù)厝讼嗵幍貌诲e,所以每到一戶人家,當我對他們說自己就要回家時,他們都不肯讓我走。
馬玲卡說:“你走了,誰還會給我們中國藥?”我說,就是自己不走,中國藥也沒有了。她卻說:“只要你這個中國人在這兒,人病了,還怕沒藥吃?”
這時馬老太太很袒護我地對她說:“巴麗薩把藥都給咱們了,自己有病一點藥都沒有吃。你怎么就知道要藥?!?/p>
大酋長為我開Party
臨走前一天晚上,我剛進大酋長家,大酋長就對我說:“明天你就要走了,今晚開個Party,為你送行?!?/p>
我高興地拍手叫了起來,想不到大酋長還挺有心的。
聽他說開Party,我還以為這個由大酋長組織的Party一定很盛大,就像電影中看到的,有很豐富的食品,大家都來聚餐,人們圍在篝火旁,一手舉著火把,一邊跳著狂歡舞。但是到了晚上,桌上除了一瓶國王結婚時置辦的干紅葡萄酒,什么都沒有。(這酒是他侄子萊齊耶三世國王去年大婚時,專門在南非訂做的上乘好酒,通常只有貴賓來此,他才舍得喝上一瓶。)我挺納悶,怎么沒看見傭人們忙著準備晚餐呢?而就是這瓶紅酒,也只有我和他才能喝。他還特意把那個代理酋長,78歲的莫負嘎老人也叫了來,而他也只能和啤酒,更不要說馬丹給索和女傭滿格賊賊了。不過,通過這瓶紅酒,我可以感覺到,現(xiàn)在我在大酋長心目中的位置了。
我已經(jīng)很久沒喝酒了,喝了第一口略帶酸味的干紅葡萄酒,只覺得嗓子被潤得清新,全身特別爽。
而此時的大酋長西服革履,右手舉杯,左手象征性地搭在褲兜處,顯得很隨意,也很紳士,說起話來不緊不慢,一派在公眾場合參加大酒會的風范,看上去非常瀟灑。
酒過三巡,他的臉上開始微微泛紅,嘴角也漸漸咧開了,話也說得多了起來。其實,我很早就想知道,他所接觸過的中國人,究竟給他留下了什么印象,是貧還是富,是好還是壞,但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坐下來與他聊天,所以,今天趁他高興便試著問他:“你對中國人的印象如何?”
這時,他示意我坐下,他也坐了下來??礃幼?,今天他想大說一通了。他把頭靠在沙發(fā)上,手里仍然端著酒杯,對我說:“十幾年前,我曾經(jīng)跟著國王去過中國的北京、上海和廣州。當年我看到很多城里人騎自行車。特別是北京,全是騎自行車的人,衣服也‘灰土’得很,見了我們還有人圍觀。還有到萊索托來做生意的中國人,很多人都不會講英語,與他們交流很困難?!?/p>
鬧了半天,他去過中國,但他從來沒對我提起過。也許是因為對中國的印象不好,所以就避免提起。
我又問他:“那你對我的印象呢?”
他接著說:“馬塞盧也有許多從臺灣來的中國人,他們就不同了。他們有錢,英語說得也好。所以,當初臺灣的溫森特(賴先生的英文名字)對我說來了個中國人,我和我夫人都以為是從臺灣來的。可是你說自己是從北京來的,而且你的英語又說得不太好,我有點失望。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你很出色,你有錢,又聰明、漂亮,塔巴姆村的人都說你好,你們中國使館的大使也說你好,我夫人也對我說你不錯,看來你是個受歡迎的人。特別是你的語言進步得非???,過去我覺得與你交流很困難,而現(xiàn)在我們之間已經(jīng)沒問題了?!?/p>
他一口氣說了很多,我這才明白,當初他為什么不愿讓我住在他家,原來他還保留著十幾年前去中國時的印象。
我告訴他,現(xiàn)在的中國已經(jīng)今非昔比,可以說是真正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很多家庭不僅有車,甚至有兩三輛,家家電腦與世界聯(lián)網(wǎng),城里人都用移動電話。照相機、電視機在農(nóng)村已落進千家萬戶。接著我又對他說起中國食品:“中國食品堪稱世界第一,最具特色,如果你有機會去中國,首先我會去機場接你,然后帶你去吃北京烤鴨、燒鵝,還有用正在沸騰的水涮的新鮮羊肉,但要用中國人都喜歡用的筷子,而不是叉和勺,我可以教你用筷子?!?/p>
他聽得很起勁,并對我說:“我和妻子都非常喜歡吃中國菜,馬塞盧有一家臺灣許先生開的中國餐館,我妻子是那兒的??汀!?/p>
“好,這次回到馬塞盧我請你和夫人去那兒吃一頓告別晚餐,就算我對你們的感謝?!蔽沂挚犊卣f。
“就這么定了。”他很高興地接受了我的建議。
不過,我這樣一個外地人在塔巴姆村生活,最艱難的并非是物質條件,而是孤獨和寂寞,我常常在中午驕陽似火的大太陽下,一個人對著墻說中國話,要么面對空曠的大山吶喊。實在無聊的時候干脆教村民們說中國話。其中,要數(shù)莫亞尼學得最快,至少她現(xiàn)在可以用中國話跟我打招呼了。最有趣的是,有時我走在路上,并沒看見她,但她會大老遠地用中國話沖我喊:“呢毫(你好)!”而我已經(jīng)很久不用中國話與人打招呼了,冷不丁地聽見這么一句有口音的中國話,一時還有點反應不過來。除此之外,有人還會在河邊洗衣服時,沖著我用中國話說:“西一乎(洗衣服)”盡管她們的發(fā)音聽著令人想笑,但畢竟她們說的是中國話,讓我感覺很親切。
我把他們的歌聲帶回家
臨行前的夜晚,我對馬丹給索說:“我走了,一定會經(jīng)常想你的,你能給我唱幾首歌嗎?我想把它錄下來,帶回中國聽,這樣就等于把你也帶走了?!?/p>
“還能把我?guī)ё??”她眼睛一亮地問我?/p>
我告訴她,是帶走她的歌。
她問我:“為什么不能把我也帶到中國去?”
我開玩笑地對她說:“你太胖,吃得又太多,又愛大喊大叫,帶你去中國,人家以為你是個病人?!?/p>
“我身上真的有很多病,我可以在中國看病嗎?”她又問我。
“行呀。可是你自己要準備兩萬塊錢?!蔽艺f。
她一聽差點暈過去。
這時,滿格賊賊進屋了,聽說要唱歌,也湊了過來。不等我掏出錄音機,她倆就唱了起來。聽到大酋長家廚房里有人唱歌,馬森北、皮特和給大酋長家放牧的小伙子,都陸續(xù)跑來,他們沒敢直接進屋,只是從門外向里探頭看。
我看來了這么多人,趕緊招呼他們進來。
皮特興奮地說:“今晚給巴麗薩多唱幾首,以后她就很難再聽到我們這兒的歌了。”
等我調好小錄音機,對他們說:“可以開始了?!边@時馬老太太特別認真地讓大家清一清自己的嗓子,然后執(zhí)意要試唱兩遍。我看他們每人的腰板都挺得很直,直想笑。
我對他們說:“你們不必緊張,我只是自己保留這些歌曲?!钡麄兛吹轿忆浺粲玫男≡捦策€是緊張。
“這是干什么的?”他們問我。
我說:“你們的歌是通過這個小東西進到這里的?!?/p>
奇怪的是,平時他們的歌唱得很好,可這兩次試唱都沒唱下去,不是前后不一致,就是忘詞了。再看看馬森北的手上,全是汗,我知道他們都緊張,就對他們說:“等會兒再錄,你們自己先隨便唱吧。”
說完之后,我站起來去喝水了。
我剛一走,就聽他們一首接一首地唱得非常歡:“我怎樣才能表達清楚對他的膜拜?……你說他從此不在了嗎?……不,不,我決不相信:你說的一定不是萊索托的兒子……”這首是她們平時非常喜歡唱的,紀念民族英雄的老歌。不過,今天對我來說,是最后一次聽這首歌了。這時我躡手躡腳地回到他們身邊,并示意他們繼續(xù)唱下去,然后掏出錄音機,一首接一首地錄了下來。
此時他們越唱越帶勁,每人的表情都很投入,皮特抬著頭,眼睛看著天花板唱,滿格賊賊卻低著頭看著地面唱,而馬丹給索則緊閉著雙眼,那認真勁兒就像上了舞臺。
之后,我將錄下來的歌曲放給他們聽時,他們都驚呆了,連大氣都不敢喘。因為,他們從沒見過這個能把他們唱的歌留下來的小東西。也許是唱歌時調動了他們全身的激情,每個人都成了紅撲撲的蘋果臉。
告別塔巴姆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就聽馬丹給索輕聲地喊我:“起床,巴麗薩,現(xiàn)在馬上就走?!?/p>
“為什么這么匆忙,天還沒大亮呢?”
“大酋長怕別人搭車,所以要趕快走?!彼f。
這時,我才想起來,為什么每次大酋長回馬塞盧總是偷偷摸摸的,不是特別早,就是天快黑了才走,鬧了半天是怕別人搭車。
臨上車前,一直站在門口的馬丹給索突然叫了我一聲:“巴麗薩……”然后微笑著向我張開她那寬厚的雙臂,像是慈母正在等待她的孩子向她撲來。此時,我不顧一切地撲向她,與她緊緊擁抱。而在她的懷抱中,我再次感受到那雙粗壯而有力的大手。回想剛進塔巴姆那天晚上的情景,就是這雙強有力的大手,竟把我嚇得魂飛魄散。而幾個月后的今天,我卻深深依戀著這雙大手,它讓我感受著慈愛和溫暖。
上車后,我看見她仍然站在門口,臉上不停地淌著淚水。看著她那種我從沒見過的難過表情,我的心都碎了。坐在車里,我一直回頭望著她,望著身后的塔巴姆村,直到一切完全消失在大山深處……
100多天的時間不算長,卻把我剛來這里時的好奇、困惑蛻變成了不舍與眷戀。在那個小小的塔巴姆村,我看到了黑人最真實的性格與生存狀況。盡管他們的現(xiàn)狀與現(xiàn)代文明有著巨大的反差,但亙古的人性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為我們的溝通與交流掃去了壁壘與障礙。世界上的民族有大有小,有貧有富,有的正在振興,有的正在衰落,有的已跨入了高科技時代,有的正在受著戰(zhàn)爭的紛擾,在貧瘠交加中呻吟、掙扎。但我相信,世界上所有的民族都是向往安定、富裕、民主、文明、科學的。塔巴姆村的人們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