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那個無所事事的下午，王秋聲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看太陽。太陽暈黃，算不上刺眼?？煽吹脮r間長了，眼睛里照例會積累一團(tuán)團(tuán)光線。他用手揉了揉眼，又抬起頭來看天。天色變得薄藍(lán)薄藍(lán)的，似乎用不了多久，就會被眼睛看穿，捅破那一層薄藍(lán)，露出更深處無邊的底子。王秋聲認(rèn)定天的上面是黑色，因為黑色廣大深遠(yuǎn)，舍此之外，他的想像力就極其有限。這一天上午，他原本睡思昏沉，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老婆臨走前似乎親了一下他的前額，他覺得極為難得。當(dāng)時他做著噩夢，夢到了母親拿刀劃向自己的小腹。這夢境雜亂無章，可的確把他嚇得夠嗆。當(dāng)妻子的嘴唇貼近他的額頭，他已經(jīng)被夢嚇醒了一半，另一半還停留在那種恐怖中。他無法證實剛剛發(fā)生的這一切是真實還是虛幻。之所以在后來還能想起這樁事情，是因為他的額上有妻子的口紅。他用手摸了一下，心里有一點點幸福。不過，這幸福感保留了不到十分種，就彌散了。天色是灰暗的，比他的心情更沉重。他就把睡眠延續(xù)到了中午?！耙欢ㄒ鲆粋€好夢消除那噩夢的影響力，”他當(dāng)時這樣迷迷糊糊地想過，不過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再度睡醒，卻再也沒有做一個夢。沒有過了多久，他就看到了那團(tuán)暈黃的太陽光。妻子說，當(dāng)天黑下來的時候她就會回家。他盼著那午后陽光變成夕陽，變成夕陽落下山，這樣，他就又能看到自己美麗的妻子了。

這是2000年秋深時分的一個周五。剛剛生完一場大病的王秋聲變得軟弱多疑。他的傷感如秋后陰雨，總是連綿不絕。平素，屋子里寂靜無聲，只有把耳朵豎起來，才可以聽到外面孩子們的大呼小叫。他想，也許應(yīng)該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中去。他們那么吵鬧，好像占領(lǐng)了他全部的活力和幸福。他開始有了一點點怨尤：仿佛是，這個世界把他置于一端，任憑他自生自滅。過一陣子，他就會看一看表，想著現(xiàn)在是幾點了？妻子正在做什么事情，同哪些人周旋？他不時地上一趟衛(wèi)生間，那白色的墻面映照出他的孤單。這種情形，只有在很遙遠(yuǎn)的過去出現(xiàn)過。已至而立之年的王秋聲，想像著自己的歷史，有一點明日黃花的錯覺。他在那樣的孤單里度過一天又一天。一聯(lián)想及此，他的回憶就不可收拾。他好久沒有回憶了，正像他好久不做夢了。這中間有五年或者六年的間隔，也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他后來來到屋子外面，一雙眼，并沒有凝定在哪里?？瓷先?，他并無絲毫心事。但正鑒于此，王秋聲發(fā)現(xiàn)了一個連自己都不想承認(rèn)的秘密：至此，他離那種坦然的日子永遠(yuǎn)差那么一點。這個秘密帶給他致命的感受。從這樣的感受中出來，他渾身緊張不安，那些突出的部分，同他最虛弱的神經(jīng)纏繞在一起，它們有秩序地?fù)u曳著，把他一點點地帶離了正常的軌道。

日復(fù)一日，妻子已經(jīng)覺察到他的異常了。她或許心里有恐懼。最近一段時期，她一接觸到他的眼神，就迫不及待地回避了。她的心里“咚咚咚”地跳著，可能比他還要緊張。王秋聲注意到了妻子的表現(xiàn)，心里有一種悲壯泛濫起來。他走到妻子的身邊去，用強有力的手臂環(huán)繞起她的肩。她的抵抗有一點兒不由自主，當(dāng)他的唇落下來，她就會將自己的頭部稍稍偏離，兩瓣嘴唇也上下咬合，做出強有力的拒絕姿態(tài)。王秋聲的身體已經(jīng)奔騰起來，他感覺到了自己體內(nèi)的那股潮水，同時又羞于讓妻子看到這股潮水。但是不行。他還是身不由己地扯動著她的身體和衣服。他甚至覺得自己可恥了。他還想看到以前熟悉的那種含情脈脈的光。但是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妻子的身體里有溫度和柔軟，甚至還有潮濕。但就是沒有了光。她的眼睛說明了一切問題。王秋聲的心里翻騰著一陣絕望。

這會兒回憶停止下來。王秋聲點上煙。屋子里盡管無聲，可到底是一個托庇之所。他覺得外面的太陽一時半會是走不動了，它就在那地兒歇晌呢。王秋聲拿了一只躺椅坐下來，沒有十分鐘，就覺得又有一些困倦泛上來，估計是上午殘留的部分。他略帶點兒疲憊，睡著了。外面有一個黃太陽，這是他合上眼睛之前留在腦子里的最后印象。天黑了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它。

2

2000年的秋深時分，王秋聲大病初愈。此后很久，他都拒絕談?wù)撨@次病情。我們認(rèn)識，是在這一年的臘月，現(xiàn)在我還可以記起那一年冬季白茫茫的大雪。在春節(jié)前的倒數(shù)第二個星期天，我在一次聚會上見到了這個帶給我一個新故事的人。他那時看起來神思恍惚，寡言少語，同常人有一點點區(qū)別。正是這一點區(qū)別吸引了我。也許我們彼此有點兒相似性，這是后來我才說起的。王秋聲承認(rèn)這一點。他似乎十分懊喪出席那樣一種場合，因為許多人都是認(rèn)識他的。他本來消失了已經(jīng)半年多，假如他不出現(xiàn)的話，就可以一直消失下去。他那時也已習(xí)慣了那種近似隱居的日子。我琢磨了那么一陣子，但還是有些疑惑，等著他進(jìn)一步做出解釋。

但他什么也沒有說。聚會散場的時候我才向他索取聯(lián)系方式。他抬起手來，做出拒絕的姿態(tài)。他的眼睛注視著我，仿佛準(zhǔn)備窺破我的心思似的。我第一次被一個男人看得心里發(fā)毛，暗自里已經(jīng)打算放棄和他的交往了。他卻向我伸過手來，把他的住宅電話遞給了我?！拔移匠６荚诩?。幾乎沒有什么例外。”他看著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嘴角露出一絲輕笑。我突然覺得不自在起來，好像他老早就準(zhǔn)備好了這一笑來對付我。我記得他穿黑色大衣，出門的時候，他把自己的衣服領(lǐng)子緊了緊。他手里夾著的煙似乎沒有斷過，他猛抽了幾口，然后就出去了。當(dāng)他的人影離開了聚會的大廳，那門口還有一陣煙霧被風(fēng)倒灌回來。我站在他剛才站立過的地方，向外望了望，心里突然就有一陣很虛空的感覺。

我們認(rèn)識后的第二年春天，王秋聲開始向我講述他的故事。

最近一段時期以來，我總是感覺我的身后跟著一個人。他通常以這樣的開場白向我描述他的感覺。他并沒有說出誰會跟蹤他，我當(dāng)然也沒有提出我的疑問。那段時間，我們斷斷續(xù)續(xù)見了幾次面，交往并不深。我知道，就是我直截了當(dāng)?shù)靥岢鑫业睦Щ?，也肯定不會得到肯定的答?fù)。一個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了太久的人，會經(jīng)常性地忘卻其他人。這一點毋庸置疑。所以，我向來尊重王秋聲的做法，后來，在熟悉了他的性情之后就更加習(xí)慣了這樣和他相處。如果我們的心情相當(dāng)，我還會覺得我們之間，一點差別也沒有，全是一個樣子的沉默。就像現(xiàn)在這樣，就像你。他漸漸樂于這樣作比，我從沒有計較過。我當(dāng)時還想，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夠體會到他最隱秘的心境。因為這是我動用了最寶貴的時間所換來的成果。天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只有同這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我才可以體察到這個世界里的那個秘密之境。神在那里睜著一雙眼睛。

那時我們有多孤單，這個世界就有多孤單。

但事實上，我還從來沒有進(jìn)入到他所講述的這個世界。我害怕他把我逼迫到一個絕路上去。因為我當(dāng)時有一個感覺，像他這樣生活，勢必給周圍的人帶來壓力。我可不愿意把自己改造成一個讓人討厭的人。那段時間，我記得，他什么也不干。一天睡十二個小時。太多了。我說。這是我第一次對他的生活發(fā)表意見。他也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不樂意。只是到后來，他突然反問起我的睡眠情況。我想了想，比他少得多了。我說，過多的睡眠會把自己與這個世界隔離開來。他并沒有接腔，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我等了半天，始終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嘆氣。我們的生活還是保持了一點適當(dāng)?shù)木嚯x，伸手可觸卻又永不可及。我突然覺得有些枯燥，甚至對與他的相處也厭煩起來。這種情緒一旦成型，就再也無法遮掩，我借口有事，就離開了。

3

王秋聲的住宅臨河，小區(qū)環(huán)境和物業(yè)管理都不錯。這一個春季里的黃昏，外面樓區(qū)之間的花圃已經(jīng)散發(fā)出這個季節(jié)里獨特的芬芳。我離開之后，王秋聲睡了一覺。剛剛睡醒，他的妻子就回來了。他睡之前喝了點藥，這下子猛一睜眼，腦子里有些發(fā)暈。在妻子進(jìn)門的剎那，他扭頭看了一下墻壁上的掛鐘，才六點半。他有點兒詫異。妻子好久沒有這么早回過家了。他想說什么，但是沒有說出來。妻子也留意到了他的疑惑，一邊脫外套一邊走到他的身邊來：你心里有事？她的言外之意是，你想問什么話嗎？他不肯承認(rèn)自己被妻子看中了心思，就沒有說什么。就這樣，他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了他。

在這一刻，他想像這個無比熟悉的女人。她走到廚房里去了。他已經(jīng)聽到她切菜的聲音。而后他就站起身來，想到廚房里同她去說說話。妻子也注意到他的動作，眼睛抬了抬，但并沒有陪他說話的打算。她此刻看起來在想什么事情，美麗的額角因為出神帶了一點兒奇妙的光澤。他并沒有意識到怎么回事就貼近了她的背。他覺察到她的身體抖動起來，拿在手里的廚具咣當(dāng)一聲就掉落在地了?！霸趺戳?？”他聽到自己輕輕地說，但他并沒有準(zhǔn)備彎下腰去幫她撿起來。他似乎十分留戀這樣的時分。他抱緊她。這個原本就屬于他的女人。他需要用這樣的動作來強化這種感覺。他記得，白天里時常有一種錯覺，覺得她被分離出去，成了兩部分。在他看不到她的時分，她并不是他的妻子。他真是異常詫異這樣的感覺，并為此痛恨自己。這會兒，妻子并不知道他為何如此反常。她惱怒起來，但強自忍著沒有發(fā)火?！澳阍诟墒裁?？”他聽到她低沉的聲音，似乎被嚇怕了。他有片刻的疑惑。在這疑惑之后就不知道如何松手，反而生拉硬扯著，越抱越緊，有了點無賴的味道。

妻子顯然很難明白王秋聲的真正處境。她只是越來越懼怕與他相處。因為王秋聲很難說出來，所以她就越來越怕。這個標(biāo)致的女人早都學(xué)會了早出晚歸。她知道，一回到家中，就會看到他沉思的樣子。她害怕看到他那樣子。他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層薄霧，似乎永遠(yuǎn)睡不醒。她看出他沉湎于思考。而她沉湎于社交。以前他和她可都不這樣。是什么改變了這一切，并且使它逐漸定型，到后來誰也說不清了。

有一天，王秋聲回到自己原來的公司里去，料理一件事情。以前的舊同事見到他，打過招呼之后，開始談?wù)撍囊恍┩隆Ｋ行┎幻靼?，同時覺得他們口中的那些事情，與他真實的生活越來越遠(yuǎn)。而他真實的生活成了什么樣子，他并不是很清晰地知道。只是以前的生活擺在眼前，使他有了一點兒張皇失措。他看到了那張巨大的老板椅，現(xiàn)在已經(jīng)歸屬于別人了。還有他喜歡的那些花兒，目前還沒有被移走，它們繁密地長著，有一點迎接他的意思了。

然后他仍舊回家來。他總是試圖在家中與她談?wù)撔氖?。但無一例外的，都失敗了。這最先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他的病。因為知道他對自己的病情諱莫如深，所以妻子盡量不去涉及這方面的話題?？赡切┤兆映诉@話題，他們的生活里實在沒有其他事情。日子一長，她再也無法回到以前的生活里去。而他的改變似乎是一條單行線。先是話少了，然后出門的次數(shù)也少了。然后他的睡眠就越來越多。天知道在他睡眠的時間里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次半夜里她醒來，發(fā)現(xiàn)他正咬著她的耳垂。她摩挲著他的背，似乎找到了他的秘密所在?！耙晃覀兩鷤€孩子吧，”說完了這句話，她就有點后悔了。幸好他沒有應(yīng)聲。沒有多久，他似乎睡熟了。她卻再沒有睡著，聽著他的鼾聲直到天亮。自此后她有意無意回避著他。他好像覺察到了這一點，又好像沒有。她覺得自己有一些仇恨生長出來，但不知道為什么，從來沒有直接表現(xiàn)給他看。有一天她試著將仇恨的目光對準(zhǔn)了他，可他無辜的樣子使她心生不忍，而且她仔細(xì)想想，他并沒有什么出格的舉動。對他們的新生活來說，實在沒有值得一提的事了。

4

王秋聲過了春天才和我講述他的妻子。他原先總把她藏著掖著，生怕別人一不小心把她搶了去。但事實上不管他再怎么小心翼翼，該搶了去還是會搶了去，要是不該，那就怎么都不會。這個道理是他自己總結(jié)出來的，后來在講故事的時候順便向我轉(zhuǎn)述了。所以我在復(fù)述的時候也省了許多勁。你瞧出來了，我在引用他的這個看法時似乎心不在焉，其原因歸結(jié)于聽的時候就有些心不在焉。因為王秋聲實在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我當(dāng)時光顧著琢磨他的妻子了，因為從他的說道里聽不出門道，就自己瞎編了許多細(xì)節(jié)。聽著聽著我開始插嘴，不斷地打斷他的話，加入我的想像和看法。他口里抽著煙，神情中一片蕭索。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深情款款地對待那個女人的，在我看來，實在難以置信。不過興許是，他目前所面對的不是他自己的妻子的緣故。明白了這一點，我就自動閉嘴了。他對我的改變渾沒在意。過了很久之后我才醒悟過來，他還是很樂意我還他一個清靜的。

講著講著，他自己真的沉進(jìn)去了。

我和王秋聲一起出差，住在招待所里。夜里萬籟無聲。王秋聲的講述沒有了干擾，開始順暢起來。他的衣服松塌塌的，圍著胸部繞成一圈。我這才注意到這個人比我們初見的時候胖了許多。這樣看來，他的妻子真是不錯。是她把他養(yǎng)胖了。而此刻，她哪里知道，他正靜靜地對一個算不上深交的人回憶著她。我之所以用了回憶這個詞，只是沿用了當(dāng)時的記憶。他卻突然說起，她已經(jīng)不在了。我忘記了他是說她離開他了還是別的什么事，反正他是那樣說的。他說她不在了。那時他已經(jīng)重新出來工作了。去的是另一家公司。那時我也剛剛從一家公司里辭職，跳槽到這家公司來。所以自此以后我們就是同事了。但是我們的關(guān)系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他這個人的生活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動在這之前我也不曉得。是這次出差才把我們又拉扯到一塊兒了。

慢慢地，我對他的講述產(chǎn)生了困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說起了他的妻子，然后又是怎么結(jié)束的。聽著聽著我覺得自己有些疲倦了，就歪著頭躺在了床上。王秋聲并不介意我怎么做，他只是嘮叨個不停，像一個失語許久的人再度恢復(fù)了說話的能力。我注視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有時都能看到他的口水從嘴角流出來，像個傻子一樣。我迷瞪著眼睛，因為對他的說道有一點厭倦心理，就沒有再怎么用心了。所以后來的部分基本上是他自己一個人完成的。作為聽眾的我，已經(jīng)遠(yuǎn)離了他。后來我也沒有因此后悔過。事實上很可能是，他在我漸漸進(jìn)入睡眠的那些時間里，也并沒有說出什么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很久之后我們又碰到一塊兒時，他向我隱約提起他的妻子。說這個人已經(jīng)回來了。用的是和上次講述相似的語氣。我注意到這兩次說話之間的銜接性，不過后一次簡略多了。他這時已經(jīng)變得忙碌了許多。同我講完這句話，就去招呼客戶去了。那段時間，他又擁有了自己的新公司。

現(xiàn)在我才能夠提及我們做同事的那段光陰。其實那日子并不很久，大約是一年半吧。當(dāng)時我因為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失敗的戀愛，所以情緒很不穩(wěn)定。我之所以記住他的事情，有三分之一是好奇心在作怪，有三分之一是因為在以前的聚會上認(rèn)識了他，算是個故人吧，剩下的三分之一呢，也不排除聽他的故事為自己療傷的因素。那時我的心情確實灰暗，所以也沒有覺得自己在這種時候做這樣的聽眾有多卑劣。他那時把自己的傷口撕開給人看，到底有沒有要安慰我的想法呢？我從沒有就這個問題問過他。而且我覺得當(dāng)時他的腦子里有一半基本上是糊涂的，這從他的講述中可以看出來。所以我暗自為自己開脫，覺得那時首先是他需要一個聽眾的?，F(xiàn)在我越來越學(xué)會了這樣處理事情的辦法，再不會讓自己為一些事情糾結(jié)于心了。在我們成為同事的那些時間里，我們像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般看到對方，這種想法在我們都離開那家公司之后從我的心底里冒出來，不過由于此后彼此相見并不很多，我從沒有向他提起過。

5

后來我才想起來，王秋聲一再地說他愛自己的妻子。那是在什么時候？在招待所的那一夜嗎？不過我基本上能確定他說的是實情。這倒并非是說我感同身受，最主要的呢，還是他的精神打動了我。那時他喋喋不休，好像沒有了妻子再也活不下去了似的。我只是不明白他怎么會對我說起來呢？我已經(jīng)厭煩了他，并沒有因為他的講述表現(xiàn)得很痛心，并且也下決心不說一句安慰話。他講完大概也沒有說“謝謝你的聆聽”就睡了吧。我猜想他那時心里大概已經(jīng)安然，并沒有多少痛苦。他所說的事情隨著那些話語過去了，只有他的聲音留下來。在那一夜剩下的那段時間中，盡管我已經(jīng)睡著了，可他的那種粘稠的聲音還在。我在夢境里聽著他說話。大意是，他說自己傷心死了。半夜里的時候，我醒來一次，去撒了泡尿，回來時我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正睡得香甜，臉上似乎掛著笑容。后來我覺得有些不太相信，又專門起來看了他一次。這一下我把自己弄得不好意思了。幸好他沒有被驚動。千真萬確，他的夢境非常幸福。這從他的面孔中的笑可以看出來。而我卻剛剛做了一個噩夢。我夢見自己差一點死了。

這之后我總也疑惑不定。我不時地想爬起來，再去看看我剛才看到的情況是否屬實。我聽見他轉(zhuǎn)了轉(zhuǎn)身體，過不多久，屋子里便響起一陣鼾聲。他的鼾聲時斷時續(xù)，似乎睡眠并不穩(wěn)定。這大概和他的體質(zhì)有關(guān)系。后來我聽到他好像被自己的鼾聲給噎著了，嗆醒了。他“咳咳咳”地坐起來。我被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這時月色恰好從窗口射了進(jìn)來，這樣我就看到他的臉色灰白，面孔古怪而生疏，像剛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硭频摹Ｎ覍⑸砩系谋蛔忧那牡毓o了些。眼睛也瞇成了一條縫。我想如果日后將這樣的情形告訴于他，他一定會取笑我的。想到了這一點，我也沒有掉以輕心。我看到他就那樣僵僵地坐著，足足有一袋煙的工夫。他好像完全醒了，臉色也正在恢復(fù)如常。這樣漫長的一個過程，是我們認(rèn)識以來的第一次。但這是這樣一個奇怪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并沒有把他定義為一個熟識的人。月色稀疏，我看到他的眼角悄悄地掛滿了淚珠。他漸漸地抽搐出聲，開始時，似乎并沒有意識到屋子里有人，直到聲音變大時他才被自己驚動了，然后他的聲音就竭力地壓制下去。真是一個可憐的人！我心里胡亂想著，直到他擦了淚水，我才慢慢地凝定下來。他仿佛覺察到我醒來了，抬頭向我這邊看了一眼。我突兀地慌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夜仿佛深邃無邊，如果你經(jīng)歷過那樣的夜晚，就一定能夠知道我當(dāng)時的心情。我的目光一次次地被他的舉動所吸引，但我已經(jīng)膽怯起來，始終堅持著沒有再朝他看一眼。我不動聲色地用被子蒙緊了頭，表示自己真的睡著了。他也相信了這一點。所以他的悲傷就再也沒有停頓。我確信他是心安理得起來，因為這樣的一種時候，他回避了所有的人。我聽著他的哭泣聲由小到大，又漸漸進(jìn)入了那樣一種忘我的狀態(tài)。許多年以來，我再也沒有聽到過這樣的一種哭泣了，所以至今記憶猶新。他當(dāng)時一直坐著，眼睛似乎對著窗外，這從我所在的位置可以感覺得到。我在裝睡時朝向墻面的一側(cè)，而他的聲音背離我而去。估計在他的記憶里，已經(jīng)有過這樣的一些夜晚。它們由什么所構(gòu)成，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已經(jīng)永遠(yuǎn)無法得知了。他的頭頂上有那一夜的月光，有如同水流一樣的漫漫光陰。作為陪襯者的我有一些零碎的感知。如果我們能夠有交流，情形可能會好一些。但這條道路已經(jīng)被我們阻斷了，所以再也沒有一點可行性。我傾聽到他的哭聲，幾乎感覺到那淚水在空氣中緩緩流淌；他的胸腔里積累了許多天的傷感，在這一夜也一古腦兒地倒騰出去了。

后來我聽到他朝地面上吐了口痰，那哭聲就再也沒有響起來。他似乎累了。后來，我聽到他的身子朝床鋪上仰躺下去，沒有多久，屋子里就有了很響亮的呼嚕聲。我跟著他失眠了大半夜，心里有點兒惱火，再看看天色已經(jīng)快亮了，就沒有再做入睡的打算。我爬起來，就著熹微的光線朝他的床鋪走過去。他的臉上并沒有哭過的痕跡，不僅看不到我意想中的淚痕，連點兒悲傷的影子都沒有。這使我不禁懷疑，我剛剛經(jīng)歷的這件事情是不是真實的。帶了那樣一種疑惑，我盯著他看了許久，以后我再也沒有那樣看過一個人。但看過之后，我就把他的面目給忘了，仿佛在我的腦子里，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6

但如果說王秋聲的講述在我的心里沒有留下一點兒影響力，那完全是騙人的鬼話。不久之后，在某公司舉辦的一個新產(chǎn)品發(fā)布會上，我見到了他的妻子，有意無意地就把她與那個愛他的男人聯(lián)系了起來。我主動地向她探問王秋聲的消息，問他最近可好？她朝我微微笑了笑，然后問起我們是如何認(rèn)識的，交往了有多久？她言辭簡單，除了這點兒客套再沒有多說半句。我的問題因而沒有答案。她臉色中的憂愁顯而易見，但并沒有流露出需要別人來分擔(dān)的意思。我琢磨著以前的情形，不知道王秋聲所說的那個女人是不是她。因為有一點我被她搞糊涂了，她顯然與他敘述中的那個人大相徑庭。而且我當(dāng)時還留意到一個細(xì)節(jié)，那就是她除了對王秋聲這個名字敏感之外，對我之后提到的一應(yīng)故事都冷漠處之。我甚至想提到王秋聲的那次哭泣。想了一會兒，覺得這樣過于殘忍，而且更加暴露了自己做人的卑劣，就忍住了。她神色寡淡地和我坐了許久，似乎并不急著離開。

我留意了一下邀請客人的名單，發(fā)現(xiàn)她是以報社記者的身份來參會的。這一點也與王秋聲所講的不同。他并沒有說她涉獵過新聞記者這個職業(yè)。不過，興許她剛剛換了工作呢。如果單就他講述中的她的性格而論，她倒是挺適合這一行的。但真實的情況卻是，在我的記憶里，還沒有碰到過她這樣的記者呢——她好像從沒有主動和人說話，對待別人的問話，態(tài)度也是輕慢的。這樣，整整兩個小時里，我和她說了不到五句話，除此之外，她一個人坐在那里，似乎沒有一個她所認(rèn)識的人。真是十足的一個新手！私下里我檢點自己的表現(xiàn)，回想自己是不是對她關(guān)注得太多了。但一轉(zhuǎn)念就釋然了。她畢竟是我認(rèn)識的一個人的妻子呢。

這次見面留下的印象極為淺淡。我覺得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將它忘了。但事實并不如此。過上一些日子，我就想，我見過的這個女人到底和王秋聲有什么關(guān)系？她是他的妻子嗎？表面看來，似乎是毋庸置疑的，因為當(dāng)時我在王秋聲的家里看到過她的照片。她當(dāng)時看起來只是比照片上略顯瘦弱，而且她的名字也經(jīng)過了她的親口證實。我當(dāng)時還猶豫著問到了王秋聲。她在聽到這個名字時眨巴了一下眼睛，微微笑了一下，這可真是事實。我還在猶豫著是不是要同她繼續(xù)攀談時，因為她的態(tài)度簡慢使我感到了不愉快，因而我們的對話中止了。真是奇怪的一個女人。我想，難怪她能和王秋聲生活在一起呢！我那時并未意識到他們的生活出了問題。因為這是太過私密的空間，在我的好奇心升上來時還有過一點兒警醒心理，再加上我已經(jīng)有點兒討厭王秋聲這夫妻倆了，所以目送著她起座，離開，我也沒有一點兒打招呼的意思。

這事情過去之后，有一天午睡起來，屋子里只我一個人。我突然有點兒緊張不安。當(dāng)時不知道怎么地，想起了王秋聲這一對夫妻。這兩個人，在我的心里晃來晃去，像時間的暗影。我的眼前恍恍惚惚的，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這是仲夏的一天，屋子里有些悶熱。因為剛剛睡過一覺，所以身體還是空洞的，加上這悶熱，就有些不知所措了。我賴在床上，眼睛蒙蒙地瞄向窗外。我知道，那里有濃綠的梧桐樹葉；而陽光卻穿透樹木，一點點都集中到窗前了，在寂靜里鋪排開來，仿佛隨時都會爆炸。這片刻，我似乎聽到一聲震耳的巨響，一切就都開始了。此后那天光傾瀉，雨水急速地落到了地面上。在屋子里呆呆地坐起來，我還是一個人。大概我這時的氣質(zhì)抑郁，同某一個時期的王秋聲很相似，所以就無端地覺得難過起來。而且，這里除了我想到的，還有一些無法回避的事情，它們在我的身體中蔓延開來，漸漸的，就有了些無邊無涯的意思。

我心里混亂著，也許正進(jìn)入一個完全模糊的地帶。我想，總不至于因為這件事情給王秋聲去電話。如果和他通話，又可以說些什么？這個念頭閃了一次，卻沒有被掐滅，而是固執(zhí)地留存下來了。接下來，我洗了臉，還例外的，在下午刷了一次牙。我把電視機(jī)打開，卻發(fā)現(xiàn)屋子里空寂荒疏，愈加襯托出這一個時刻里我愚蠢的本相?；蛟S，聊聊天也好？我試探著說服自己。然后我關(guān)了電視機(jī)，整理了衣衫，刮了刮胡子，頭發(fā)也梳得光潔整齊，這種舉動，現(xiàn)在想來真是恍若隔世。我鄭重地坐到電話機(jī)前，嘴里念叨著飛快地?fù)艹隽艘淮當(dāng)?shù)字。在撥完后我后悔了，幾乎要將電話掛上去，然后，我就聽到了一個聲音。在這個聲音里我與外界獲得了溝通，剎那間恢復(fù)得再也正常不過。我說：是老李家吧？我找王秋聲！

我當(dāng)時肯定很好地掩飾了那一點點顫音，因此，估計對方并沒有聽出來——然后我就聽到話筒里在說：王秋聲不在這里！你找他干什么？我們離婚了。都好幾個月了！

7

王秋聲的妻子叫媚紅。那天就是她接的電話。我的判斷力在事后得到了驗證。我問起王秋聲他們離婚的事情。這是我第一次主動涉足他們的私生活?？雌饋?，他并沒有對我的舉動不滿。只是，要讓他談?wù)撨@樁業(yè)已解體的婚姻還是頗為艱難。他喃喃地說：她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這個女人。似乎他想過要掩藏事情的真相，但沒有得到她的配合。當(dāng)我提到一種新的可能性，譬如，他是不是會嘗試一次新的戀愛，他神色慌亂地朝我擺了擺手。然后他就重申了一次：我愛媚紅。你知道這個事實，還談?wù)搫e的做什么？要說，就來說說我的妻子吧。他還是稱媚紅為妻子。其實，準(zhǔn)確的稱呼應(yīng)該是前妻了。我試著糾正他的這個說法，不過看看他的神色，又有些于心不忍。結(jié)果呢，還是我慢慢地接受了他的概念。在我們的交談中，媚紅一直是他的妻子。那時，我并不明白，事后才理解了他的良苦用心。我真是不知道說什么好。

王秋聲試圖讓我明白他對媚紅的愛。這種愛有多深，其實他自己并沒有說清楚。他能夠傳遞給我的信息太過于簡略。在我們交談的過程中，我不時地打斷他的話。也許我暗自認(rèn)為，只有這樣，他的敘述才不至于離題太遠(yuǎn)。他還是不善于講述故事。盡管這故事就來自于他自己。我堅信他的口才被一樁混亂的情感搞得更加糟糕了。因為一旦涉及媚紅，他就喋喋不休，大量重復(fù)不說，而且辭不達(dá)意，像一個患了譫妄癥的人。他的眼神在敘述中也會變得迷離錯亂，同那個生意人王秋聲截然不同。我注意過他這種狀態(tài)的變化，非常突兀而直接，似乎沒有一點兒轉(zhuǎn)折和漸變的空間。他輕輕地吐出“媚紅”這個詞，像從口中吐出珍珠，那樣深情款款。我的耳朵里結(jié)滿了繭子，它似乎要阻斷這個進(jìn)程，使我們的交流僅僅限于此。我聽到了他談?wù)撈拮拥目跉?，如此，便可以相信他是怎么愛她的。至于其他的，都讓它見鬼去吧！我要求自己原諒這個人，他的眼睛雖然迷離，但卻有著明凈的底子，由此足以說明一切問題。

事后我一直在回憶，他們到底在一起生活了多久。王秋聲肯定講到了這個話題，只是我從來沒有記住它。不久后，我就陷入那種無盡的追憶中了。王秋聲無視這樣一個現(xiàn)實，以后偶爾提及此事，他都相信我一定像他自己一樣熟悉他們的那段婚史。其實我后來，再沒有主動向他提起過。倒是經(jīng)常性地，我把自己的猜測與那點兒可憐的記憶混合在一起，這樣的話，如果由他挑起話頭，我們談?wù)撨@件事情，只有我不主動發(fā)言，才不會輕易露出馬腳。問題是，我自己有意無意地建立起來的那個世界越來越龐大，它們來自于想像與虛擬之間，并不是毫無道理，卻又經(jīng)不起推敲。因為我自己深悉這種狀況，所以即使偶爾見面，對我而言，也惟恐回避不及。時間再往后推，他自己也越來越疏遠(yuǎn)了這段故事。他的生活漸漸恢復(fù)成以前的光陰。日常、瑣碎，充滿了疲憊，卻也快樂十足。我心里十分樂意與這樣一個王秋聲交往。他的生意也越做越好了，作為朋友，我由衷地替他高興。

他間歇性地表現(xiàn)出對媚紅的懷念。我終于確信，他們真是分開了。如他所言，媚紅離開他了。他的妻子，他還是如此說，她喪失了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信心和決心。即使在他看來，這樣的信心和決心一旦喪失，他們的婚姻也就毫無出路了。令他迷惑的只是，她到底是怎么丟掉這些的？他不只一次地向我袒露他的這種心境。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卻覺得自己比他更為迷惑。因為如你所知，對他們的事情，一直以來，我其實所知甚少，我的判斷力不足為憑，讓我覺得作為王秋聲極少的幾個朋友之一，我是多么的不稱職。他對我的反應(yīng)總是毫無覺察，這大概也是我們的友情能夠無限制地延伸的最大原因。我不止一次地猜測他對我講心里話的真實動機(jī)，也許他暗地里覺得我才是值得他信任的。我還不止一次地想到我們第一次相見的情形。這一次相遇在某種程度上把我們的生活連接到一起；以后，我還認(rèn)識了他的妻子，那時，她大概已經(jīng)不是他的妻子了。但在我以此求證她的身份時她沒有為此辯白，真實的情形是，她接受了我的說法。王秋聲呢？他還好嗎？我這樣向她提到了我的這個朋友。

鑒于這樣的關(guān)系，我沒有向王秋聲直接指出他的妻子是怎么的不盡如人意。我當(dāng)時就是這么認(rèn)為的。也許我的看法與自己在她那里受到的冷遇有關(guān)系。我的生活里不次一次地出現(xiàn)過這種事，而后就會將它定型，要想徹底扭轉(zhuǎn)事情的面目，你一定知道，是多么的不容易。大約因了此故，對于王秋聲后來的說法，我大都一笑置之。如果他稍微留心一些，就會發(fā)現(xiàn)我對他們的故事早就不上心了，我在心里給他的妻子打的分值越來越低。但令我一直奇怪的是，我的所作所為在他那里根本不起作用。他眼睛并沒有直視我，而是望向我近處的一個虛空。這使我自己更加認(rèn)定，在他的講述中，我沒有一點價值。他講過什么，事后大概也會忘掉十之八九。他這樣做的最大原由，大約與當(dāng)時我出現(xiàn)在他那里有關(guān)系。你瞧，他并沒有什么明顯的動機(jī)。但在這無聊的反復(fù)之下，我還是能夠想像到一點，那就是：不管怎么說，時間仍舊推動著往事向前。似乎我們走了多遠(yuǎn)，那故事也就走了多遠(yuǎn)。它仿佛沒有盡頭，卻與我們生活的連綿不絕，其實同出一源。

8

在獲悉王秋聲和他的妻子離婚之后，我覺得自己的思緒有點兒小小轉(zhuǎn)折。有一天我甚至感覺自己和王秋聲離得很近了。不過這種情緒上的波折始終說明不了什么問題。它自生自滅，不久后就再也消失不見了。其實，很長時間以來，我總是對他們離婚的動因不太了然。他們各自的表述都隔靴搔癢，一直沒有觸及到事情的實質(zhì)。而且，作為當(dāng)事人的雙方，在后來，他們對我的那點兒好奇心都保持了一點防范之心。這件事情開始時真的太不明顯了，是我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慢慢發(fā)現(xiàn)的。可是，我總能為自己的憐憫找到一個很好的借口。他們悲楚地嘆息著……即使在夢境里，我也可以做這樣的解釋。他們的生活像一個游戲。我相信，較之他們夫妻雙方，我更加能夠?qū)@個假想作出推測。我之所以在這里可以如此大膽，大約也是因了此故。

王秋聲對他的妻子從未表現(xiàn)出絲毫不滿。這也可以肯定一點：在他們雙方之間，女人總是占了上風(fēng)?？擅募t卻并不這樣想。這從她后來郁郁的神態(tài)中可以看出來。我當(dāng)時估計舉止頗傻，所以即便這樣想，在和王秋聲進(jìn)行交流時也不敢表現(xiàn)出來。我對他的感情世界唏噓感嘆。我說：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癡情的人呢！這也是較為稀少的場景。王秋聲看了看我，似乎要確定什么，又似乎是表示對我的鄙夷。他輕輕地吐了口煙，煙霧在他的眼前形成一個個旋轉(zhuǎn)的圈。他好像對這個效果頗為滿意，又輕輕地吐了一口，那煙霧像一個個飄逝的精靈，在我的眼前晃蕩……

因為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很久，它差不多就要那樣定型了，所以我慢慢地認(rèn)同了這樣一個現(xiàn)實：那就是離異的王秋聲其實早都存在著了，只是在過去的交往中從不為我所察覺。我對他的妻子了解甚少，這也是我總是無法深入他的生活的最大原由。即使在我們?yōu)橥?、目睹他的痛苦之種種，我也只能隔岸觀火，甚至無動于衷。不過，也許他那時巴不得我如此呢。在他看來，他所找到的這一個人就那樣奇怪地存在著，他幾乎可以忽視這一點。我心里也是如此說。在我走到他身邊去的時候，我所看到的他的生活與我既不在同一個世界，又似乎緊密相連。至此后我的夢境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那樣的一種景象：一個淚水漣漣的人，他比所有的人更加清醒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認(rèn)定他們離婚的事實之后，許多天，還至少抱著這樣一種希望：我想和曾經(jīng)為夫妻的雙方共進(jìn)一次晚餐。我不相信他們老死不相往來了。即使這種可能性存在，也不應(yīng)該屬于這兩個人。我是這樣理解的：因為雙方中至少還有一方對另一方?jīng)]有死心。這從王秋聲一直稱媚紅為妻子這一點上可以看出來。誰知道呢？媚紅是不是并不反對他的前夫這樣稱呼她呢？如果他的不知進(jìn)退影響到了她的生活，她應(yīng)該做出反抗才對?？蓳?jù)我了解，她從未對此發(fā)表什么看法。這種了解所形成的動因很復(fù)雜。我甚至在后來為了確證它，還是對媚紅說：你的老公王秋聲——她不聲不響地聽我說起這個人，在某一個剎那，甚至表現(xiàn)得非常配合。她津津有味地聽著，那種專注而入神的目光使我心生慌亂。我不明白這種慌亂源于何處，但知道她已經(jīng)對我的講述表示了首肯。我感激她能做我忠實的聽眾。因為那些日子，我和許多人都沒有對話的興趣了。

我之所以能找到機(jī)會和媚紅說話，其原因是我們后來也成為同事了。這增強了我與這一對舊夫妻進(jìn)一步交往的信心。但這個時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確定。我目前尚能回憶起來的是，大概在2002年的春深時分，我又一次選擇了跳槽，但這一次是直接跳到了媚紅所在的報社，還是先去了另一家廣告公司，沒有人提供線索，我真是很難想清楚了。那時我喜歡同時兼好幾種職，在兼不下去的時候，我就厚著臉皮從一個單位到另一個單位，因為機(jī)率過高，所以事后檢點起來就有些難度。媚紅見到我的時候恰好我情緒低落，估計是女人的軟心腸在作怪，所以我加勁表現(xiàn)這一點，她就聽我把話說下去了。我當(dāng)時心里其實已經(jīng)好受多了，但沒有理由不繼續(xù)表現(xiàn)這一點，因為我看出來了：假設(shè)我馬上強大起來，她就會毫無后顧之憂地離開。我有意無意地提到了王秋聲，她基本上能夠坦然受之，我又說，你的老公王秋聲，她也是這種態(tài)度。我明白了：她大概希望我在這時提提這個人呢。他們分開多久了呢？我心里這樣琢磨著，但沒有向她提問。她的目光沉浸在遐想之中。我看出來了，她對他沒有忘情。那他們?yōu)槭裁措x婚了呢？

9

有些人的生活就是這樣奇怪。我一向知道這一點；假設(shè)我很少有探究之心，那它就會一直沿襲下去。事情或許恰好如此，自從我對媚紅提到王秋聲，就形成了這樣一種敘述的格局：她不斷地從我這里獲得王秋聲的信息，卻從來不主動給我提供一星半點。她大概可以了解我的好奇心，正如我后來了解了她的脾氣。那段時間，我們每到晚飯時間就到報社的小餐廳去吃飯，開始時大家并不留意并不說起，到后來就有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主要是說她離了婚，說她原來有個老公。這是廢話。我比他們知道得更多。后來就有人可憐我。私下議論我怎么看上她了。在那人說這話的時候我和她坐在鄰座上。我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希望從她臉上看到密布的風(fēng)云，這樣才可以印證她對王秋聲的情分。但結(jié)果是我錯了。她波瀾不驚地繼續(xù)吃菜吃飯，反倒襯托出我的心神不寧。不過，她早已覺察到了這里的煩亂，所以不等那些人離席，她便對我說：我們走吧。我還在戀戀不舍地呆坐著，仿佛巴不得他們再說出些什么。她的臉上卻突兀地變了色：走。她不等我回答就自個兒離開了。

這是惟一的一次。此后大概沒有再遇到這樣的情形。其原因歸結(jié)于：她大概對我有了防范之心，此后有一段時間，我很少有機(jī)會向她提起王秋聲了。即便如此，我相信她心里仍存著那種探究之心。我因此隔三差五地到王秋聲的公司里去探聽消息。這個時期的王秋聲已經(jīng)把生意做得不小了，但每逢我去他那里，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別的事情，他還會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起來，靜靜地坐下來，與我聊上一陣子天。期間我發(fā)現(xiàn)了他在說話方面的改變。他不僅變得健談起來，而且開始謊話連篇。譬如我一向以為他對媚紅是認(rèn)真的，當(dāng)時也是如此。但他就是再也不提這件事了，即便偶爾涉及，用的也是那種輕巧的語氣。為了挑起他的興頭，我對他講到：媚紅與我現(xiàn)在是同事了。準(zhǔn)確地說，是我與媚紅。他并沒有留意這一點，而是淡淡地“哦”了一聲。我仔細(xì)地聽清楚了這個發(fā)音，心里有一點兒憤懣。我不知道他怎么成了這個樣子？直到我稍稍用了點心，才知道他的真實心境。我說：看起來，她并沒有忘記你。她很惦記你呢！他認(rèn)真地看了我一眼，此后就講了謊言：我要有新朋友了，我不要再愛她了。你不相信？

然后我就聽著他講他的新朋友。他變得絮絮叨叨的，講他怎么喜歡這個新朋友。她的身材和相貌如何?？墒俏衣爜砺犎?，覺得這個人完全是媚紅的另一個翻版。我說：我見見她。我可以見見她嗎？他語氣不屑地看著我：你？你想干什么？后一句話出口，他就恢復(fù)了端坐在老板椅上的威嚴(yán)。似乎我要來盜走他的商業(yè)機(jī)密，搶走他的新產(chǎn)品。因為這句話，我心里有了點兒怒火。我有了怒火也沒有直接表現(xiàn)出來。而是摹仿他先前的語調(diào)，語氣清淡地說：媚紅好像也有了新動向。你這兩口子，倒是心有靈犀，不約而同啊。王秋聲的臉色馬上變了，他再也沒有故作瀟灑，而是走近來抓緊了我的手：是真的嗎？是誰？你告訴我！

我馬上覺得自己勝利了，就不準(zhǔn)備繼續(xù)騙下去。但我默不做聲，好像累了很久。我整理了一下思緒，說：我得走了。老王。我注視著他緩緩地站起身來，做了一個我意料之外的動作。他用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小圓圈，然后拿中指在空氣中點了點。這個王秋聲，說不一樣還真不一樣了。他似乎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我的掌控，再也不會對我的話放在心上了。我突然覺得索然無味起來，愈發(fā)堅定了要離開的念頭。他的辦公室里也開始有了嘈雜的人聲。王秋聲呢，默默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眼神渾濁，神情委頓。我不由得后悔自己信口開河；他那種大夢初醒的樣子也把我拉回到另一重人生的現(xiàn)實里去。我想，我多么熟悉這個人啊。他慢慢的，又變回來了。

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再也不去關(guān)心了。接下來的時間，我們相互沉默著，過了許久，他才抬起頭來問我媚紅的情形。她現(xiàn)在的生活如何？她到底有沒有新的男朋友？我想，既然我不會隱瞞他了，就不應(yīng)該讓他繼續(xù)沉浸在這樣的情緒里。他現(xiàn)在這樣，似乎是由我的謊言帶來的。但我也為找到一個我所熟悉的王秋聲而欣喜。我向他指出：媚紅掛念他。她只用情于他。這是個不錯的事實?！澳悴槐匾獋陌?。老王。”我很真誠地勸導(dǎo)起來。他用火柴點燃了一枝煙，然后開始吞吐起煙霧。他吸煙的樣子很兇猛，轉(zhuǎn)眼，他的整個頭部就籠罩在煙霧中了。我在講完話后很久他并不做聲。我心里有了慌亂。那時我又推翻了我剛剛形成的歡樂情緒，既而認(rèn)為他到底與以前不同了。接下來他用一句粗話驗證了我的看法?！八麐寢尩模阒v得沒錯?！彼穆曇艉茼懥粒蟾虐淹饷娴娜梭@動了，因為有人借故走到門口看了看，大概以為我們在吵架呢。

我也想罵一句，又覺得這是在別人的地盤上，罵人不合適，再加上覺得罵出來氣勢也不夠足，就忍住了。再看看王秋聲，他不僅罵了，而且拳頭捏成一團(tuán)，那掌中的香煙幾乎被他揉成了碎末，不知道他為何會生這么大的氣。而且，我實在不知道他所言何意，也不知道他相信了我的謊言還是真話。不過，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識趣點，就很及時地告退了。

10

在我向媚紅傳達(dá)了王秋聲的最新動態(tài)以后，我們的關(guān)系終于恢復(fù)如前?？梢哉f，我們的友誼保持到了無話不談這個份上。不過，那些共進(jìn)晚餐的光景卻永遠(yuǎn)地逝去了。有一天我邀請她一起吃晚飯時遭到了她的拒絕?！澳悴慌聞e人說閑話我還怕呢！是不是沒地方吃飯？那干脆去我家吧？”我被她說得如此不堪，就果斷地拒絕了。在我大搖大擺地離開的時候，我聽到她嘀咕了一聲：“死要面子。鬼才可憐你！”我剎那間覺得自己真是做了一件蠢事。不過，假如讓我否定自己，到她那里去卻萬萬做不到。那時我形成了一種怪癖，很難分辨別人是善意還是惡意。

那時候我一般不會在意媚紅怎么奚落我。在平素談話時我們相當(dāng)合作。她確實如王秋聲先前所言，十分風(fēng)趣和爽朗，與我們第一次會面時所表現(xiàn)的判若兩人。大概那時她的心情確實糟糕，估計是因為離婚之故。這一頁或許她本來已經(jīng)準(zhǔn)備揭過去了，偏又遇到我。我后來對她說你為什么沒有制止我談?wù)撨@個呢？不過想想她是無隙可乘，所以便只好聽任我提了一回王秋聲。至于以后她是怎么釋然的，老實說，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沒有想明白。許久之后，我們每個人都脫離了原來的軌道，我本來自認(rèn)為對每一個故人都不會青睞有加；直到我開始寫作小說，卻時時想起這一對夫妻，才覺得這秘密隱藏之深，連我自己都意識不到。

我經(jīng)常在夜里想一些事情。那些歲月，我的夜光景很多，所以用來思考的時間也很多。不像現(xiàn)在，好像天一黑透，轉(zhuǎn)眼夜就深了。我忙忙碌碌的，離那些歲月，不知有多遠(yuǎn)呢。那天午夜時下了一場雨。我是說我邀請媚紅吃飯被拒絕的那一天。我才睡下時并沒有合眼。因為已經(jīng)快到夏季了，原本天氣轉(zhuǎn)熱，雨水一來，又變得涼爽很多。我在想什么呢？那一天，朦朧中我盯著天花板，似乎那里堆積著往事。我雙臂平伸，想找一個可以相依的人。這話說起來可笑死了。然后我轉(zhuǎn)過身來，看到窗外灰蒙蒙的。那時我獨居，夜里連窗簾也不拉，所以夜色靜謐，離我就如此之近。我覺得窗前似乎站著有人，他打呵欠，拿眼睛往屋子里瞟。那人頭發(fā)濕漉漉的，好像滴著水。我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了。同時又覺得自己思緒游離得太遠(yuǎn)，有些收不攏。我大概在揣摩著這件事情，它只和我的夢幻有關(guān)系。

事情的結(jié)果也是如此。因為整個夜晚，窗外那人并沒有走進(jìn)來，卻害我擔(dān)心了一整夜。初始我認(rèn)為他是從雨地里來的，所以身上的濕氣很重。但后來卻不這樣認(rèn)為了。感覺濕和冷應(yīng)該都是下了雨的緣故。說起來，我的窗前還有陽臺呢！他大概站在靠窗的那個位置，不知道是怎么進(jìn)來的。第二天我向媚紅說起這件事情。她咯咯笑著說，當(dāng)時我夢游呢，跑到你家里去也說不定。那個人，是長頭發(fā)嗎？我說，是。她繼而恍然大悟，這就對了。我昨晚洗澡洗頭發(fā)了，渾身濕氣，總不會錯吧——這么說，你想我了？我怪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為什么像換了個人似的。我指出她的疏漏，我看到的是個男人呢！怎么可能跟你有關(guān)系。

媚紅并沒有認(rèn)同我的說法。她說她昨夜做了一個怪夢，與我剛才說的很有關(guān)聯(lián)。但她就是不知道夢里到了什么地方，不知道面對的是誰？所以昨晚她徘徊了一整夜。敢情是在你家里啊？她最后總結(jié)，“我經(jīng)常化身男人。因為，我早就厭煩做女人了。你不知道吧？”我認(rèn)真地提問：“為什么呢？”她卻不作答，而是雙目失神地望著窗外。我看了看，那里有一些梨花兒開了。

中午吃飯時我對同事們也提到了我的夢。他們嘻嘻笑著，反問我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我才醒悟過來我把話說錯了，然后我糾正道，不是夢啊，是真事。早晨起來，我還看到陽臺外面有一雙濕腳印呢。我的話把一個膽小的女同事嚇得尖聲驚叫。其實最后這句話我是隨口胡謅的。看來效果是達(dá)到了，但卻留下了后遺癥。以后每天中午吃飯時他們都要求我講述我的夢境，“不，不是夢境，是真事?！彪S后便有人糾正剛才那人的錯誤。他們要求我講一講我昨夜又是怎么度過的。我答應(yīng)了。那段時間，我夜里的所見所聞隨后便成了公開的秘密。但也因此，我每一夜都睡得無比沉重。每一個人的疑惑都壓在我的身上，我心里的疑惑就越來越深。

我跑去告訴媚紅我所面臨的境況。她說，早知道了，然后又說，那是你自找的。有那份時間，你還不如去王秋聲那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回來向我轉(zhuǎn)達(dá)一下他的消息。不知何故，這一次聽到她這樣說，我心里頗覺遺憾，因此并沒有痛快地答應(yīng)她。這大概是從未有過的情形，所以她便坐在那里沉默了。她的身體在寫字閣里，縮成了一個小孩子。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很久，心里無來由地覺得很疼。后來我死勁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才明白過來：我剛才確實是走神了。

11

我似乎沒有對王秋聲產(chǎn)生過同樣的情感。這很關(guān)鍵。那么上述這種感覺的由來，到底因為媚紅是女人之故，還是其他？我最后也說不清楚了。只是現(xiàn)在，我需要申明的一點是，在這部小說中，我從來沒有真正地介入他們的感情世界當(dāng)中。這是作為一個敘述者必須做到的。我的立場介于男方和女方二者之間。不過，作為中介人，我仍然為自己的這個立場付出了代價。即便今天，我為此追悔莫及也沒有用了。這個故事后來是這樣的：

王秋聲和媚紅離婚，完全改變了兩個人的關(guān)系。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從前面的敘述中已經(jīng)看出來了。有一天，我卻在王秋聲那里見到了媚紅。這時候，我自認(rèn)為對雙方中的任何一人都無比熟悉了。這不僅包括他們的相貌、舉止，甚至雙方都是什么性格，各有什么癖好。但那一天的場景卻大出我的意外。王秋聲確實有了一個新朋友。這個新朋友如果站在媚紅的角度衡量的話，就完全不用去嫉妒了。因為，她真的是媚紅的翻版?？磥砦业难哿]錯。兩相對比之下，我更加清晰地認(rèn)定了這一點。不只是我，所有的旁人都看出來了。他們的眼光不時地瞟向站在王秋聲身前身后的兩個女人。這樣一種格局可能是締造者有意為之，所以大家都不便說什么了。我?guī)е蕾p的心情玩味著這一樁事情，偶爾會用眼神與媚紅對接，我們相視一笑。她看起來并沒有什么不高興的。

在這件事情將近結(jié)束的時分，因為看到媚紅情緒不壞，我開玩笑向她打趣道：你肯定有什么事情抓在王秋聲手里了，要不不會任由他胡來。這話說完了，我才感覺到了不對勁，但為時已晚。聽了我的話，媚紅停下正在忙碌的手，迅捷地舉起一個巴掌朝我甩了過來。我能斷定，她用了十成力。我心里激奮，卻無法面對她。她的手掌落到我的臉龐上，那里就快速地腫了起來。我心里嘀咕著：最毒莫過婦人心。怎么至于為一句玩笑話就翻臉呢？然后我察覺到身后有風(fēng)，緊接著被推了一下，我一個趔趄，就俯爬到地上了。我掙扎著站起來，回了回頭，看到的是一個男人，臉色變得青紫?！巴跚锫?，你這狗娘養(yǎng)的?！痹谶@個男人面前，我一爭雄雌的勇氣方被調(diào)動起來。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我奮勇地沖出去，拳腳齊上，和王秋聲扭打在一處。

這件事情最后被演繹成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說法：媚紅的前夫和她的新情人動了武。原因是她的新情人要為她出頭，諷刺了變心的前夫。這個結(jié)果久久流傳，并極有可能被繼續(xù)演繹，再增加一個婚外情的故事。我已經(jīng)沒有精力去操心這些小破事了，因為我的身體受傷，需要住院。再加上精神受到了驚嚇，我的心理也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傷。我本來打算將事情的真相訴諸于眾，可由于受傷較重，思維混亂，過了好幾個月，都沒有將事情的前因后果理出個頭緒。還有一個原因更加令我難以啟齒。在這事情發(fā)生后，這對夫妻都來醫(yī)院看望過我。大概他們?nèi)颊剂松巷L(fēng)，所以臉色堆滿了勝利者的笑意，我猜想他們是在憐憫我這個多事的人。王秋聲完全從那一年那一場大病的危機(jī)中走出來了。我猜想這是因為他發(fā)泄了心中的積郁，所以徹底扭轉(zhuǎn)了身體和生活的雙重困境。作為受害者的一方，我始終沒有一點兒力量去反抗。這是最令我感到悲哀的。

最為滑稽的是，媚紅一直假惺惺地照料我，直到身體的傷完全康復(fù)。我對她不理不睬，她也毫不介意。弄到后來，連醫(yī)院的人都對我有了微詞。我從沒有向他們解釋過。但我心里的那些抑郁積累了一些日子，形成了一種說不清楚的病。我在走路時會經(jīng)?；剡^頭去，時日一久，竟成了習(xí)慣。我總覺得我的背后跟著一個人。有一天，我偶然記起王秋聲曾經(jīng)向我表達(dá)過這種感受。是不是他此前也被人偷襲過呢？但鑒于我們當(dāng)時的關(guān)系，我根本無法獲得證明。而且我不知道這種情形會持續(xù)多久，如果我就此變成一個謹(jǐn)小慎微的人，那不久后的將來，我就會步入顫顫巍巍的老境。

根據(jù)我的觀察，王秋聲和媚紅又重新在一起了。雙方也都有意無意地肯定了這一說法。那個酷似媚紅的女子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不知道為什么，病著的那個時候，我的思緒漂移到此，反而對她的興趣更濃。直到有一次媚紅無意提起她的一個妹妹，說到她們的相貌酷肖，我才有點明白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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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傷勢徹底好轉(zhuǎn)后就同王秋聲斷了關(guān)系。在你看來，這是顯而易見的。后來我結(jié)婚都沒有叫他去。在我辦喜事的那一天，有一個人向我提起王秋聲，說這個人失蹤了。我當(dāng)時正準(zhǔn)備去迎娶新娘子呢，所以就沒有聽那人講下去。她當(dāng)時講起這件事，也是因為我的生活同這個人的往事有一點兒小瓜葛，被我視之為小小麻煩。那時我已經(jīng)恨不得切斷它。努力了許久，終于被我辦到了。我的新娘子呢，就是媚紅的妹子，名叫梅紅。我記得在問她話的時候，她總是顯得羞答答的，到底原因何在？她始終不說出來。開始時，可能我的虛榮心在作怪，所以，我想問她王秋聲的消息，就一直命令自己沒問，后來，我的虛榮心早都丟光了，但時間一長，我卻把問題忘掉了。

王秋聲失蹤的消息，是梅紅的姐姐傳達(dá)給我的?，F(xiàn)在你知道了，這個人就是媚紅。她說到這件事的時候語氣冷淡，仿佛在談?wù)撘粋€陌不相識的人。所以，我在后來一直懷疑他們愛情的真實性。但正因為此故，我斟酌了許久又同媚紅重新說話了。在這件事情發(fā)生之前，我像個小肚雞腸的人那樣，憎恨了她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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